讓文藝成爲一種生活

  計文君長篇小說《化城喻》

  “後真相時代”的虛與實

  文 | 饒翔

  計文君還是那個計文君——早就被人貼上了“‘紅’範兒”和“張腔”標籤的這位女作家,倒也不諱言《紅樓夢》和張愛玲給她打上的文學底色,我想這反倒顯示了她的自信,在計文君新近搭建的“化城”裏,讀者或許仍然能在某個拐角處偶遇曹雪芹或者張愛玲的“幽靈”,那不妨如故友重逢一般,道聲“你好”。但曹雪芹畢竟沒有活在今天,張愛玲的“上海摩登”裏也沒有微信朋友圈,當下的現實縱然氣象萬千,一般人看來仍是浮光掠影,在《化城喻》裏,計文君究竟能不負其文學底蘊,以其敏銳與耐心,爲身處新媒體時代幻變中的人們“捕風捉影”。

  微信公衆號、頭條號、微博、直播平臺以及其他各種自媒體APP、社羣部落......形成了吞吐量驚人的精神產品的自由市場,先走一步的大咖們,譬如艾薇,創造了不可思議的財富神話,如醬紫這樣被激勵或被蠱惑的小商小販們,也就蜂擁而至了。

  這是故事的背景。小說的主人公之一艾薇經營的自媒體名爲“臨水照花人”,推出的文化視頻節目“艾薇女士的客廳”,命名其來有自,對標的是民國林徽因“太太的客廳”,經營的是漂亮精緻優雅知性的現代都市麗人形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時時惦記“詩和遠方”——腳下異國土地,筆底錦繡文章;人生觀是“愛自己”,在現世的艱難中堅持過講格調有品質的生活。作家和文化名人的身份提升了艾薇身份的含金量,成功吸引了500多萬男女閨蜜粉絲,而薇蜜們的回報是每年在“薇店”消費一億人民幣的實際行動。以她爲中心的公司“盛世薇光”也獲得了微格基金兩個億的投資。

  作爲第一代的“網紅”,艾薇實際上是一個成功的文化商人,只不過,她的商品是她自己,她售賣的是自己的形象。當形象成爲一種商品,圍繞形象塑造的諸種行爲也便應視作商業行爲,加工、包裝甚至虛構都是其必要的生產環節。經營和售賣(消費)個人形象當然並不新鮮,可以說是娛樂業明星制的核心,在當前的網絡用語中,它被稱之爲“賣人設”,而在信息高度發達的網絡時代“,賣人設”者須時刻提防人設崩塌。

  一次家暴事件引發了艾薇人設崩塌的險情,對其從容駕馭生活、愛情甜蜜、婚姻美滿的人設無疑是摧毀性的傷害。這時,年輕一輩的醬紫適時登場了,因其與艾薇的侄女林曉筱的閨蜜關係,醬紫得以以救護者的身份第一時間趕赴家暴現場,機敏的醬紫意識到,這對於艱難求存的她及她的自媒體“後真相時代”是一個十分難得的逆襲上位的契機,她必須抓住它。

  通過一整套的設計,醬紫向公衆披露了艾薇遭遇家暴的事實,同時又在自己的“後真相時代”視頻節目中對艾薇的人生作出瞭解讀:“把妥協、失敗、壓抑、扭曲打扮成現世安穩紅塵修行,叛逆少女華麗轉身成人生贏家,暗黑青春埋入記憶,不會再和任何人說起自己內心的各種擰巴——這是不少生於20世紀70年代的小姑娘,共同的來處與去路。”醬紫進而引導薇蜜們如何面對艾薇的人設崩塌:“你們可以選擇做艾薇的閨蜜,也可以選擇做艾薇人設的消費者。你們發現一直告訴你們要愛自己的艾薇,其實並不真的愛自己,作爲閨蜜,你們會覺得心疼,作爲消費者,你們會覺得上當。真相,只是你們的選擇,你們會怎麼選呢?”

  醬紫顯然對網絡時代的輿論引導和危機公關頗有心得——“優秀的危機公關方案不是爲了澄清事實,其實也沒誰真正關心事實,而是把公衆的注意力和情緒引到有利於自己的方向,更高明些的還能化危爲機,引發公衆同情,肯定正面情感。”醬紫在這場家暴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過人心機和公關能力,說服了艾薇;而作爲成功的文化商人,艾薇則將利置於義之前,她收起了被出賣的憤怒,將醬紫收入麾下。從此,在“盛世薇光”的商業版圖上,“艾薇女士的客廳”退出歷史舞臺“,後真相時代”成功接棒。

  所謂“後真相時代”不僅是醬紫的自媒體,也是媒介研究者對當前信息傳播社會的一種描述和觀察——“真相是什麼?面對漫天飛舞的信息碎片,你所獲得的真相,其實就是你的態度與選擇。”這是醬紫對“後真相時代”節目的詮釋,在某種程度上,她在新媒體運營摸爬滾打的實踐中所形成的感知已接近西方媒介研究者的認識水平。在2016年,“後真相”曾被《牛津英語詞典》選作年度詞彙。牛津字典將“後真相”定義爲“訴諸情感及個人信念,較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後真相時代”即在這個時代,真相沒有被篡改,也沒有被質疑,只是變得很次要了。人們不再相信真相,只相信感覺,只願意去聽、去看想聽和想看的東西。互聯網的快速傳播所導致的信息蕪雜,使辨別真假變得越來越難,也使很多人喪失了尋找真相的耐心。因此,立場和情緒漸漸取代了真相。更進一步地說,如鮑德里亞所分析的,在充斥着各種符號的“超真實”的媒介社會,真實與虛構之間界限已經“內爆”,這即是意義的內爆。一如下篇《琢光》中醬紫掉進了“兔子洞”,“夢遊仙境”,在似夢非夢中,醬紫其實心如明鏡——“有了幻境,誰還要尋找真相?”

  可以說,“後真相時代”取代“艾薇女士的客廳”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反映出網絡話語風向。從兩個人的自我命名便可以看出,“艾薇女士的客廳”還是沿襲着上一輩的遺風,只是將“太太的客廳”搬到了新的媒介平臺罷了;而“後真相時代”則瞄準當下,具有較多的新媒介性。包裝成文藝華美的傳統人設在一個“解構”的網絡話語場中最易成爲被解構的對象,而“解構”是在更年輕一代中流行的話語方式。從積極的意義上講,解構是對包裝成高尚美好的虛僞之物的嘲諷,然而,解構虛假並不必然地導向真實。通過在鏡頭前勇敢地自曝個人暗黑歷史的舉動,使“真實”成爲醬紫人設的關鍵詞,然而,醬紫很清楚,她得爲這樣的人設付出相應的代價——這種“真實”是供人消費的,極少有人願意讓這種“真實”進入自己真實的人生。換句話說,無論是包裝起來的被斥之爲“虛僞”的人設,還是反“包裝”的以“真實”名之的人設,在商品消費的體系中,同樣都只是大衆消費的對象,都是真實人生的異化(有意味的情節是,當醬紫受人之託,在“後真相時代”節目中真的試圖尋找真相時,不僅在現實中遭遇危險,節目也遭致停播)。從林愛東到艾薇,從姜麗麗到醬紫,名稱的更改也意味着,她們先後走上的都是一條自我異化之路。

  如計文君此前的《剔紅》等不少作品一樣,《化城喻》在對新媒體時代世態人心的勾描摹化間也隱含着女性的成長與自我救贖的主題。身爲棄兒的醬紫從最底層掙扎奮鬥出來的歷史被閨蜜烏迪稱爲“從爬蟲修煉成人”,這個過程中由卑微、痛楚和血淚構成的複雜生命經驗,並非僅供展示的傷口,亦非供人消費的“真實”。靠心機與背叛閨蜜林曉筱所取得的成功逆襲,使她不能不心懷愧疚,特別是在林曉筱患上精神分裂症之後。上篇《化城》終篇於醬紫走到發病的林曉筱身邊,切切地呼喚她的名字。

  下篇《琢光》引入了一個新的中心人物——由精神科大夫轉型爲心理學教授的女性司望舒。她摒棄了精神病院對病人的常規治療手段,在自己所創建的“風園”裏對精神病人進行“心理修復”。艾薇遭家暴受傷後被好友司望舒接到風園療傷休養,當林曉筱患病後,艾薇又強行將林曉筱從精神病院接至風園,在這裏,“北京和盛世薇光的投資變得遙遠且不大真實,ICU裏的父親,懷裏的林曉筱,纔是真的。”另一邊,伴隨着事業上的步步爲營,醬紫的精神卻出現了危機,這其中不僅有對林曉筱的歉疚,有對於陸離情感的幻滅,同時也包含某種自我懷疑。司望舒和風園爲這些遭遇精神危機的女性們提供了庇佑。在象徵的意義上,這是女性的自助與自救。

  小說以豐富的互文性推進了意義的表達。司望舒告訴艾薇,她帶着林曉筱一起讀《紅樓夢》,纔讀到第二十五回,林曉筱便好了。《紅樓夢》第二十五回是《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矇蔽遇雙真》,借僧道之口說鳳姐被利所迷,寶玉被情所迷,故而雖有通靈玉也會被魔咒所傷。這可以視作司望舒對艾薇的提醒,也是對人心病症的一種診斷。

  而小說中多次出現的佛經故事“化城喻”也頗有深意:“幻化的城,卻能提供真實的庇護和憩息。”風園彷彿就是一座“幻化的城”,在封閉的玻璃屋頂下製造出一座世外桃源,讓在苦苦跋涉中疲憊的身體休憩,讓迷亂的精神和心靈得以修復,其受惠者甚至包括司望舒自己。然而,化城只是驛站,遠非終點;化城固然美好,但並不能取代真實的、也許並不那麼美好甚或有悲有苦的人生。《琢光》結尾處,“艾薇低頭站在水中央,司望舒無意間擡頭,穹頂上是天心明月——她知道那是影像,但又如何?穹頂之外,有真的天空。”直面現實不僅是一種勇敢,更是一種能力。不貪戀“化城”,毅然踏上新的人生旅途,開創新的人生境界,可謂是勇者的成長之路。而這或許也便是作者在“後真相時代”所要傳遞的“真”。

  創作談

  大象的故事

  文 計文君

  我一直猶豫是不是該把這本書的名字取做《化城喻》,後來陰差陽錯,還是用了這個書名。如果換個名字,也許該叫“大象的故事”,雖然這本書裏的故事和大象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2017年的早春,開始寫前篇《化城》,最初用的名字叫“後真相時代”,而“化城”是我留給構想中的後篇的。我盯着自己房間裏,那隻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大象”。大概對生命中存在的巨大問題視而不見並不罕見,不然“房間裏的大象”也不會成爲俗語。一旦看見了,大象也就在房間裏踩踏出一片狼藉後,奪門而去了。艾薇故事的雛形,就產生於這一片狼藉之中。艾薇這樣的人物,基本面是我熟悉的,只是在我此前的小說中,她們沒有這麼光鮮,也沒有這麼狼狽。如此戲劇化,不是我加給艾薇的,是這個全民成爲媒體從業者的時代給她打的高光。

  第二隻大象,是那隻被盲人摸的象。“後真相”是牛津詞典2016年選出來的年度熱詞,又一次證實了古老譬喻的強大力量。我們認知世界的方式,依舊是“盲人摸象”。與艾薇雙峯對峙的另一個人物司望舒,是探究人類認知模式的精神科專家。爲了她我在知網下了十餘篇精神衛生學專業的博士論文,讀得眼冒金星,而且明知這些東西根本不會出現在小說裏,不過是我瞭解人物的路徑。司望舒成了“最貴”的一個人物,畢竟知網是要真金白銀的。

  小說到此刻依舊沒有真正開始,直到醬紫的出現。這個生於1985年的天蠍座女孩,讓我怦然心動。她身上那股野蠻的盲目“向上”的力量,既是她的生命欲求,也是時代的加持——“逆襲”,已是她出生後這30多年的中國人生模板。

  於是,小說在醬紫身上開始了。

  從《化城》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到書出版,這一年多來我在跟讀者交流中聽到最多的問題都是關於醬紫的。這個拖着長長“黑歷史”的女子,爲什麼得到了作者如此的厚愛?不僅讓她名利雙收,甚至在作爲“彩蛋”在書中出現的“煞尾”部分,還給了她擁有幸福愛情與婚姻的可能。我不願意也不應該對自己的人物說太多,以免對讀者構成干擾,我只就最後那抹“緋色的霞光”做一點暗示,醬紫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醬紫的生命力如此強大,是我也沒預料到的。我想不到她會穿破這本書的封底,跨過一年的時間,不辨路徑,生闖到我新的創作中來了。看來即便是作者,依舊是盲人,摸索着現實這頭大象。

  第三隻大象,是一隻渡河的大象。在大象之前,聰明如兔子,靈巧地鳧水而過;矯健如駿馬,踏浪穿流而過。大象則是踏着河底走過去的,遲緩從容,龐大的身軀截斷了河流......“香象渡河”於是在我的腦子裏成爲絕美的意象。這種“到底”的力量,從《化城喻》的寫作開始,成爲我執著的嚮往......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9年3月25日2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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