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片不到三分鐘,就有一個奇景出現:一條可容兩車道的窄街,東西方混搭的建築,店鋪的招牌上分明佈列着朝鮮文、漢字和日文三種文字

  影片背景是上世紀40年代的朝鮮,街上有朝鮮語並不奇怪,怪的是有漢字和日文。

  二戰後的朝鮮政府已經下令廢除漢字,識時務的報紙均已改用朝鮮語印刷。大概街頭商鋪的招牌更新尚不及時吧,畢竟在那之前的一千多年,漢字一直作爲朝鮮的正式文字投入使用,即便世宗大王組織一批學者創造了“韓字”(即朝鮮文),也只是作爲漢字的注音字母而已。

  如果說漢字是以遺老的姿態介入那個時代,那麼日文就純粹是以強盜的身份侵入了朝鮮疆土。

  電影裏的狀況是,一切學校禁止朝鮮語教育,教室黑板上方掛了日本國旗,朝鮮語教師被嚴加監視,所有學生改說日文,違背者皆被體罰。教育的目的,是爲了把朝鮮學生培養成“最忠誠的皇國臣民”。

  如何培養?電影也毫不含蓄,要想“把朝鮮的精神連根拔起”,最重要的就是廢除朝鮮文字。大到出版物、學校教育,小到日常用語、國人姓名,一律改爲日文,直到所有朝鮮人不知朝鮮字母爲何物爲止,直到朝鮮人民害怕說朝鮮語。

  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簡單。日本皇軍穩準狠,要想永久統治朝鮮,首先對文字下殺手。他們深深知道文字對一個民族來說意味着什麼。他們是過來人。

  彌生時代(也就是中國的秦朝),漢字傳入日本,在那之前,日本人沒有自己的文字。有了漢字,日本本土的思想文化才終於有了依託。直到隋唐時期,漢字和中國文化大量傳入日本,這個太平洋上的島國才真正發展起來。發展的第一步,便是將漢字日本化(萬葉假名)。只有形成自己的文字,才能真正擺脫異域文化的桎梏,形成自己的精神土壤。

  “語言就是精神”、“語言和文字,是蘊含民族精神的器皿”,這些是電影裏多次出現的臺詞。毀掉一個民族的語言,也就毀掉了這個民族的精神脊樑。

  當所有朝鮮人把“盒飯”叫成“便當”,盒飯的傳統意象就不再存在。當所有朝鮮人閒談嘮嗑時不再說“我們國家”、“我們女兒”、“我們一家”而說“我的國家”、“我的女兒”、“我的家人”時,朝鮮這個民族的共同體精神就已消亡。日常中最易忽視的,往往是些精神上最重要的東西。

  語言記載着歷史,文字則保存着整個民族的思想記憶。在街上隨便一個7歲小兒會說日語而不會說朝鮮語的慘烈時代背景下,編纂朝鮮語詞典變得越發緊迫。救亡圖存,救的是朝鮮文,和朝鮮文蘊含的國民精神。爲朝鮮文續一秒,就是爲朝鮮民族續一秒。

  於是,以柳正煥爲首的朝鮮語學會成員,在一個租書屋開始了編纂朝鮮語詞典的工作。每個成員都有前科,都有各自的不幸,可他們依然頂着壓力,死也要將詞典編完。10年時間,他們收集語言的手稿裝滿了整個地下室。

  即使面臨着隨時可能被舉報、抄家乃至送命的危險。事實上,這個地下室確實一夜之間就被日軍洗劫一空。

  柳正煥有這樣一個信條,“有人的地方就有語言,有語言的地方就有思想,衆人的思想匯聚起來,獨立遲早會實現”。果不食言,二戰結束,韓朝兩國幾乎是所有殖民地國家中唯二完整恢復了本國語言的國家,實在令人肅然起敬。

  其實信條中間還缺少一環,要讓思想彙集起來,光口口相傳是不夠的,文字纔是那個真正凝聚思想、連接人心的載體。

  與日韓拼音文字不同的漢字,遠不止記載語音的功能。漢字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礦藏,它的模樣,是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思想文化藝術的結晶。如果把它的歷史演變拍成影視,HBO的《權力的遊戲》怕也要遜色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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