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環遊記》看完了,又慣常地翻了一遍豆瓣的相關影評,三個關鍵詞:

1. 哭

2. 親情

3. 文化

最熱短評前三名,簡而言之,就是「我哭了」;

最熱影評前兩名,簡而言之,就是「墨西哥文化好」;

親情居中,貫穿於所有的熱門短評和影評中。

反而是中文片名中的「夢」字不見蹤影;可是,這部片子的主軸就是「夢與家庭」:起於個人的、激情的音樂夢想與群體的、功利的家庭生計之間的矛盾,繼而原本隱而不顯的家庭拯救了夢想,終於夢想作為失而復得的傳統回歸家庭。

最後的統一是通過埃克托這個人物的存在與發現實現的。矛盾的起因是:埃克托因為追逐夢想而離開家庭,於是埃克托的妻子將音樂等同於夢想,並將其設為禁忌。矛盾被消解的方式是:當初追逐夢想的埃克托原本是要回歸家庭的。

在這裡出現了一個不明確的地方:埃克托回歸家庭是否意味著他放棄了夢想?如果是的話,便是家庭壓倒了夢想;如果不是的話,那麼兩者就是統一的。

如果是壓倒說,那麼米格本人最後的歡樂就很難解釋:要麼本來夢想對他就沒那麼重要,只是年少輕狂,終歸還是要進入「正常」生活的軌道;要麼他意識到了夢想是不可能戰勝家庭的,於是佯裝出快樂的樣子,走向了「成熟」。從片子的基調和種種暗示來看,這種說法簡直與陰謀論無異,姑且拋在一邊。

如果是統一說,尤其是,如果統一說能夠成功的話,那麼這部片子就簡直上升到了辯證法的高度:矛盾通過揚棄的方式達到更高層次的統一。這裡的關鍵就是:這個統一是如何具體展開的?

這種解釋我想不難找到。在片子開頭有一句畫外音:「米格一家可能是全墨西哥唯一不喜歡音樂的家庭」。換言之,音樂本來就可以是,也確實是家庭生活的一個有益的部分。我想,這就相當於我國東北農村地區喜聞樂見的二人轉,或者各地的民間戲曲。它們為平淡的、枯燥的、乏味的日常生活帶來了歡樂,正如我們現代人也需要看電影、看體育比賽等方式來緩解壓力一樣。

我想,這也是許多人所嚮往的生活方式:工作壓力不要那麼大,最好沒有嚴格的上下級關係,一家人團團圓圓,雖然平常日子也蠻辛苦的,但也不乏平凡的小樂趣和小幸福——也就是片尾向我們展現的樣子。

坦白地說,我對這幅生活圖景也是嚮往的。

於是,我們買了票,笑了,哭了,回家了。

等一等!如果是這樣和諧,那麼矛盾從一開始就不會產生啊!埃克托可以繼續每天晚上給小Coco唱歌,跟老婆在鎮子的音樂節上給大家帶來歡樂,為了「音樂本身」,夢想已經達成,他又為什麼要出走呢?

這個問題在埃克託身上看得不太清楚——畢竟他英年早逝。但是在他的搭檔,歌王身上,無論是動機還是手段,都是很明確的。

動機:迅速贏得全國性的名聲。

手段:大眾傳媒,例如電影和唱片。

這兩點都是米格一家生活的小鎮世界所不存在的東西,而是二十世紀的新事物。換言之,只有在二十世紀,包括音樂在內的一系列「夢想」才成為了一種堅實的、穩固的、可行的、可欲的「家庭」的對立面。在18世紀的鄉村,為了音樂夢想離開家庭,等待著他的只能是窮困潦倒,成為社會的邊緣人物,乃至迅速的死亡;而在20世紀的小鎮,等待著他的卻可能是一夜成名,燈紅酒綠,而生活標準的底線也能維持在溫飽——哪怕是靠著社會保障網,有一個當代事物。歌王明白了這一點,瞅准了這一點,去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夢想。從他對知道自己還有個曾孫時表達出來的驚訝來看,他很可能根本沒有組建家庭。可以說,歌王是「夢與家庭」這對矛盾的標準代表。

問題依然存在:那埃克托呢?

從種種跡象表明,他的夢想就是「音樂本身」。他可能只是想獲得一段自由自在地創作音樂的時光,因為家庭生活雖然溫馨,但也確實會壓抑靈感。於是,他想要出去找找靈感,事實證明,他也確實成功了,寫出了眾多讓歌王摘了桃子的金曲。在這裡,家庭與夢想是有摩擦的,而沒有矛盾——埃克托的出走類似於「小別勝新婚」。

埃克托所在的——以及米格一家仍然在一個小範圍內繼續所在的——世界的主流只能容納埃克托式的音樂夢(當然,他也可以加入流浪歌手團隊,但那是必然衣食無著的邊緣人員),而這種音樂夢是必然不會持久的,家庭與社區仍然是可以想像到的唯有的生活核心,意義來源。在這種環境中,埃克托妻子的合理期待是:埃克托不久之後就會回歸家庭,吃完晚飯陪自己唱歌,晚上給孩子唱搖籃曲。實際上,她的期待是正確的,只不過因為某些必然的偶然衝突而沒有實現。或許,這也是她如此憤怒的理由:埃克托的永久出走超出了她的想像範圍,她無法理解埃克托這樣做的任何理由,而只能將之歸結為無理性的發癔症,並作出了同樣無理性的回應:設下對音樂的,刻舟求劍式的禁忌。但是,這條禁忌在當時是可以理解的。而在音樂作為一種與家庭現實對立的現實夢想的時代——歌王是這個時代的先驅者——再想立下這樣的禁忌才會被認為是發癔症,是不可理解的。

這部片子並非螺旋式上升,而是一個圓圈:穿越陰陽,遲到百年的浪子回頭。

雖然有點無聊,但也是一個合理的故事。

是嗎?那歌王的角色就有點尷尬了。如果只是浪子回頭的故事,那麼歌王的作用就只不過是「解釋埃克托的死因」和「當眾破解埃克托的死因」,從而完成浪子回頭的圓圈。然而,歌王所代表的「夢想」與埃克托的「夢想」是對立的,並且以謀殺告終,而且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埃克托的夢想都算不上是夢想,只是主題遠足而已。這樣的一個根本矛盾,不太可能僅僅是這樣可隨意替換的一個工具。

另一方面,歌王在影片中不只是一個角色,更是一種瀰漫的、無處不在的背景。米格的音樂夢想引路人實際上是歌王——在這種引導下,米格的音樂夢想是偏向於歌王還是埃克托,這是很可疑的。米格在亡靈世界中追尋的直接目標也是歌王。

我們可以說,歌王是回歸圓圈中間的圓弧。從夢想與家庭無矛盾的小鎮世界,經過夢想與家庭構成矛盾的亡靈(現代)世界,回歸夢想與家庭無矛盾的小鎮世界。

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弔詭的事情嗎?從T-1,走向T,最終回到等同於T-1的T+1。

我想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觀眾之所以被感動,正是因為期盼著現實生活也會走過同樣的一個圓圈。


本文的靈感來源是藍江先生髮表在激進陣線聯萌公眾號上的「鄉愁的偽勝利——《尋夢環遊記》下的現代性焦慮」一文,我對其中的批判是贊同的,即文中提到的景觀社會是虛無的,沒有靈魂的,而鄉愁與家園的反抗也是虛幻的,我們能夠回去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了。

但評論區有人指出:「想太多了」。我也有同樣的觀感,有些地方的立論並不紮實。例如,文中提出,「從小米格爾的眼中看到的那個亡者世界,恰恰是一個高度現代化的世界」,並由此得出結論:「這個景觀化的亡靈世界,基本上與真正的日常生活是分離的」。

第一, 亡靈世界是有層次的,底層是瑪雅金字塔,中層是殖民地時期的建築,最頂層才是現代。實際上,米格一路上經過了很多並非那麼現代的地方,比如埃克托與米格躲藏的橋洞、城中的可愛小房子等等。如果說海關和娛樂中心是現代的,那也並不稀奇,官僚和資本本就是現代社會資源最集中的地方,力量的擴散有時間和空間的分布的。在這一點上,並沒有什麼不現實的地方。

第二, 如果真的是與日常生活分離,那麼米格怎麼會在這個地方遊刃有餘,而沒有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或者老秀才進大上海那樣驚懼不已,不知所措呢?實際上,亡靈世界的某些層次——尤其是中層——與米格的小鎮生活是若合符契的,還有一些層次——比如上層——與米格生活的環境有一定差距,但觀感也無非是八線小城看北上廣深一樣。

第三, 富麗堂皇、虛偽的名利場難道是現代社會所獨有的現象嗎?難道古羅馬、大唐盛世、莫卧兒帝國不是這樣嗎?如果這個批判成立的話,那它也是沒有針對性,因而也沒有力度的一個批判。

因此,從「亡靈世界的虛幻性」以及「亡靈世界等於景觀社會」得出「景觀社會的虛幻性」,這條進路是走不通的,因為兩點前提都是有缺陷的。

至於那位評論者提出的另一種可能性,更是藍文所難以駁斥的。

但是,我還是要重申,我是認同藍文提出的批判的,只是認為這種批判應當建立在更健全的基礎上。本文即為一嘗試。


最後,我想提出一系列顯然是「想多了」的問題:

亡靈之國中,官僚機構、大眾傳媒確實佔據了場域的中心,這是否意味著,與現實社會一樣,那裡也發生過一場現代化革命?然而,與現實世界的本體論不同,亡靈世界的鬼魂是依賴「記憶」存在的,那麼現實世界中的現代化在亡靈世界中的對等過程是如何發生的呢?由於某些理論家提出,社會主義的一種可行激勵機制是榮譽,與資本主義的利潤不同,而且榮譽自古以來與記憶有著緊密的聯繫,那麼亡靈世界是否隱喻著社會主義的不可能?

附上藍江先生的原文地址:鄉愁的偽勝利——《 尋夢環遊記》下的現代性焦慮|藍江論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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