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輿論場中,明星會flop,網紅會過氣,但是對“奇特的流浪漢”的好奇,卻永遠都是新鮮的。

今年份的網紅拾荒者,是這位名爲沈巍的中年人。

01

從“流浪大師”到“流量大師”

這兩天頻頻出現在短視頻和新聞的沈巍,如果不是飽讀詩書,像個佈道者一樣爲圍觀者講解駁雜的文化知識,恐怕也不會引來這麼大關注。

而他本人反覆強調自己並非什麼大師、否認名校背景傳言的謙和態度,反而更激起了大衆心中“大師在流浪,小丑在殿堂”的逆反權威心理,引得圍觀羣衆對他嘖嘖稱奇。

突然的走紅後,被各種傳言包圍的沈巍作了一份自述。外人讀來,其實其中心酸更多。

沈巍自稱,他在早年的人生選擇上和父親有衝突,在壓力下被迫放棄了自己喜歡的事情,學了審計專業,畢業後也進入審計局工作。

但在這份工作中的遭遇成了他人生的重大轉折點。

由於小時候窮,沈巍從小到大都保存了撿垃圾的節約習慣,他在工作中也總是習慣性地在垃圾桶裏翻找。但在領導和同事眼中,他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沈巍稱,1993年領導主動找到他,給他辦了病退,所以他纔有了傳聞中每月2000元的公務員工資。

回到家中,家人也同樣認爲他精神不正常,沈巍還兩度被送進精神病院。

與工作決裂,與家人疏遠,被房東攆走,種種這些經歷後,沈巍從09年開始成爲一個真正的流浪漢。

他以撿垃圾爲生,但從不認爲這是苦難,也不願接受別人的接濟,因爲他覺得這是自食其力。

最讓旁人覺得刷新價值觀的莫過於,大家會覺得拾荒者都是因爲窮苦吃不上飯才勉強成了這個樣子。但在沈巍眼中,垃圾分類是全世界都在倡導做的正確的事,以此爲生也是正常的生活方式。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甚至希求社會能理解他爲什麼堅持。

來源:紅星新聞

經過幾天的發酵和信息挖掘後,更爲立體的沈巍或許比那個講解國學文化的沈巍更能凸顯其被另眼相看的獨特性。

他執着甚至偏執地地把一種不爲世俗認可的生活方式堅持這麼多年,並且內心真正堅定地相信它,在某種程度上倒真像個“高人”。

但大衆對此的反應,也很有意思。

沈巍走紅後,立刻有許多人聞風而來,圍在他的居所外合影、直播,蜂擁而上的圍觀甚至讓他都無法正常生活了。

這很矛盾——人們追捧的就是他像個“大隱隱於市”的“高人”,卻又要橫插進這份被構造出來的隱士生活,用互聯網的喧囂破壞他的怡然自得。

大概在互聯網的圍觀力量下,“隱”本來就是個僞命題。

02

從泥裏挖寶

沈巍早就不是第一個被網絡圍觀的“小人物”,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

從10年前到現在,我們該發現了——大衆永遠都喜歡觀賞那些內心與表面處境“表裏不一”的普通人。

沈巍的橫空出世,讓人很容易聯想到2010年的初代網紅“犀利哥”。

同樣是街頭拾荒者,犀利哥是因爲眼神中那抹看破世事的酷而走紅。這種複雜的氣質之迷人,讓人可以忽略他在異鄉街頭流浪可能遭受的精神困擾。

同年,當時還只是個小朋友的“殺魚弟”也一度成爲被追捧、被圍觀的焦點。

他在父母的殺魚攤兒上身手利索、眼神冷酷。一個小孩子被迫早早活成鬥士的那股酷勁兒,再一次折服了對這種草根故事充滿幻想的網民。

在生活的泥潭中摸爬滾打的外表不好看,但卻有一顆不羈的靈魂(至少看客是這麼理解的),這種反差就是犀利哥和殺魚弟當年走紅最直接的原因。

從2012年出名、到現在也經常被惦記的青島拾荒者“大喜哥”,更是把這種引人關注的特質發揮到了極致。

因爲一次本地社會新聞,人們偶然認識了這個愛穿女裝並打扮得十分誇張的老大爺。

大喜哥是一個沒錢做變性手術的跨性別者,他這副打扮在正統的社會觀念中格格不入、甚至嚇人,他卻只能用這種方式做真實的自己。

從走紅的那天開始,大喜哥就註定是個不普通的被觀看者。只不過從前獲得的是指指點點,如今卻是年輕人的敬佩和感動。

因爲他儘管境況窘迫,卻一直熱愛讀書、堅持寫日記,積極面對生活,還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出版成書。

對於現在這些喪氣的年輕人來說,大喜哥就是一碗渾然天成的心靈雞湯——“他都在這麼努力地生活,我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無論是今天的沈巍,還是此前的“底層網紅”們,他們平時明明是隱身的,一旦進入大衆視野卻顯得那麼不凡:

外表骯髒卻靈魂純淨,甚至還有更高的、超脫世俗的精神追求。

在如今的網絡世界中,人們好像必須要找到這麼一個寄託,就像是在污濁的泥潭中挖出一塊寶——

看到我期待的境界有人真的頂住苦難做到了,看到真的有人身處陰溝卻仰望星空,才能確認“這個世界還沒那麼糟”。

儘管他們身處的“陰溝”在大衆的標準中,已經夠糟的了。

03

注意力是門生意

換個角度想想,這突然造起的神壇對於被追捧的人來說,也不太公平。

這些突然被觀看、被走紅的普通人只不過是過着自己眼中的尋常生活,無意間成爲了旁人眼中值得讚美和標榜的“不尋常”。

如果我們必須要把一個好好活着的普通人拎出來,強行讓ta的正常生活成爲被觀賞、把玩、評判的對象,自顧自地爲ta預設苦難再消解苦難,才能安放自己那些“身不能至,心嚮往之”的精神追求……

那這個世界好像確實也沒好到哪兒去。

當然,不能否認,對“隱形羣體”的關注有時帶來的是善意,和對某些社會共識的推進。

比如這7年來網絡對大喜哥的關注,主流的聲音從嘲弄和謾罵,逐漸演變成現在的理解和尊重。

許多人願意爲他提供幫助,新聞的曝光和討論也讓輿論自發地關注起跨性別者羣體,推動着社會對性少數人羣的瞭解和接納。

這樣的注目,至少能讓以後的“大喜哥們”有可能獲得一個更爲友好的生存環境。

但是,當我們對這些“網紅”報以關注的時候,卻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視線如今有多麼值錢。

爭奪注意力的時代裏,誰都想操縱大衆的目光,誰都有可能手握這種權力。

自然,誰也無法保證自認爲善意的視線,會不會成爲有心之人謀利、甚至不惜傷害當事人的工具。

曾在央視節目一炮而紅的“大衣哥”朱之文,成名之後卻和老家的鄉親陷入了“農夫與蛇”的處境。

朱之文的鄉親們看準了他的慷慨,一味地向他索取,就連他回到老家在路上走幾步路,一度都要被十幾個甚至數十個手機團團圍住。

圍住他的人知道他出名,拍攝他就是爲了把他這副樣子傳播出去、獲得關注。他們發出嘲弄的哂笑,就好像他只是一個被肆意圍觀的動物。

犀利哥因爲別具一格的街頭混搭風走紅之後,很快便成爲服裝品牌的寵兒。

有人找他合作、推廣,甚至成立了“犀利哥”服裝品牌,推着他從早已習慣的流浪生涯中走出來,突然變成一個在衆目睽睽之下表演、走秀的人。

據當時報道,在第一次的表演前,犀利哥十分畏懼,經過家人的極力勸說纔敢登臺。

可是他表現得十分拘謹,根本不見了那張街頭抓拍中的犀利,讓現場觀看的觀衆大失所望。

臺下的犀利哥被觀衆紛紛求合影,也顯得手足無措,就像個只是用來被擺拍的道具。

當時犀利哥的合作人迴應大衆的質疑時稱,他也是好意,想幫助犀利哥能自食其力,順利地迴歸社會。

我們無法對“注意力爭奪戰”的勝利者誅心,只能感嘆,決定好奇和獵奇的那條分界線,其實不在大衆的手中掌控

人們觀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可能就會忘記,其實這些“底層網紅”最初打動人的不是刻意展示什麼,恰恰只是一種不在意他人視線的質樸。

不過,大衆的健忘在此時倒像是一件好事了——

人們的注意力就像成羣結隊的蝗蟲,此時涌向這一片麥田,索然無味之後又會聞風趕向下一個戰場。

所以,“流浪大師”其實也不用擔心。他想回歸的平靜,註定很快就會到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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