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鄔林樺 簡工博

  人物檔案

  張欣, 1960年出生,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雄模範、公安部刑偵專家、上海鐵路公安局刑事偵查處一級警長。從業30餘年,張欣經手案件1.1萬餘起,通過畫像破案超過800餘起。2018年10月20日19時許,張欣因連續加班工作勞累過度,突感身體不適,經搶救無效不幸逝世,享年58歲。

  張惟真,1987出生,中共預備黨員。2010年9月至2011年12月在當時的盧灣公安分局瑞金二路派出所任民警,2011年12月至2015年7月任黃浦公安分局瑞金二路派出所執法辦案隊民警。2015年7月至今,任黃浦公安分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技術員。

  不久之前,徐匯公安分局偵破一起28年前的搶劫殺人案。抓捕嫌疑人那一刻,徐匯分局刑偵支隊重案隊隊長吳海鋼想起泛黃的案卷中兩張手繪嫌疑人圖片:“像,真像!即使隔了這麼多年,嫌疑人已經老了,但特徵抓得很準!”

  兩張畫像的作者,是去年10月20日離世的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雄模範、公安部刑偵專家、上海鐵路公安局刑事偵查處一級警長張欣。從警36載,參與偵破全國刑事案件1.1萬餘起,製作人像1.3萬餘張,破獲刑事案件800餘起,其中公安部督辦案件38起……

  僅僅是憑藉一隻“神筆”?清明時節,我們走訪了張欣的兒子、同樣身爲人民警察的上海市公安局黃浦分局刑偵支隊民警張惟真。通過張欣生前留下的文稿、講話,父子二人穿越時空“對話”,追尋人民警察的本色與傳承。

  談奉獻——

  張惟一:追求極致,是您教給我最重要的事

  有人讓我回憶我小時候的您,我的第一反應竟是“不熟”。您是個“工作狂”,經常出差,一走一兩個星期,回家就是睡覺。小學一個暑假,家人實在沒空,您只能帶我去辦公室。您在辦公室畫像,我就在旁邊玩。我睡了又醒,已是凌晨兩點,您還在跟人通電話,邊說邊在畫稿上塗塗抹抹。小時候您給我的印象,就是睡眼惺忪中躬身作畫的樣子。

  您身體不好,2011年生過主動脈瘤,情況非常危急;2014年又得了膽囊炎,痛的時候整個身體蜷縮在一起。可是有人上門求助,您拖着病體也要幫忙。您總說“案子不能耽誤”,有次甚至要我直接把您從醫院送到單位。結束後您幾乎走不動了,打電話給我:“快點來接我,我痛得不行了。”那天一上車,您就開始吐黃膽水。

  過世前半個月,您還在協辦山東一個案子。10月初的上海天氣涼了,你怕影響家人,半夜披一件單衣在天井裏跟偵查員打電話談偵查方向,聊了一個多小時。我醒了責備“你不要休息人家偵查員要休息”。您說不行,案子片刻都不能耽誤,想到線索就要窮盡手段去做,否則嫌疑人就可能逃脫。

  作爲家人,我很心痛。但同樣作爲一名警察,我很理解您。工作就要追求極致,是您堅持一輩子的原則,也是教給我最重要的事。

  張欣:沒有“神筆”,只有每年用掉的數百隻鉛筆

  作爲父親,我可能談了很多次自己的生活經歷:1977年春天應徵入伍成爲海軍,跟李可染、范增這樣的大師接觸,激發了我從小就萌生的對繪畫的熱愛。1982年秋天,我復員進入上海鐵路公安處技術科擔任刑事技術員。1986年夏天,上海老北站行李房發生一起冒領彩電案件,我按照行李員口述,畫出了生平的第一張嫌疑人模擬畫像。當時負責破案的副所長一見就說眼熟,像派出所曾經處理過的徐某。隨後民警趕到徐某住處,他正在調試冒領的彩電,人贓俱獲。隨後我調到刑警隊,與模擬畫像結下了不解之緣。

  成爲一名刑警,才知道僅僅把繪畫作爲一種“愛好”“特長”是不夠的。除了趕緊“補課”公安專業知識,我還利用晚上和休息日,讀完美術大專,又考上華師大美術系。這樣的生活很累,全憑一股想做事、做好事的“鑽勁”。

  後來有記者形容我是“神筆馬良”,可世上哪有“神筆”,只有我堅持二十多年、每年用掉的幾百只鉛筆。我每天堅持畫50張左右素描,積累超過了35萬多張模擬畫像——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是厚積薄發的過程。

  張欣繪製的模擬畫像與嫌疑人對比

  畫人畫骨難畫心。幾年前石家莊、太原、榆次等地曾發生多起殺人案,犯罪嫌疑人冒充查驗人員敲門入室,殺人搶劫,受害人高達21人,三地公安機關已偵查近兩年。我在榆次完成模擬畫像後,又赴太原協助警方工作。在聽取目擊人口述描繪時,發現兩地案犯從面部結構有相似處。於是我啓發目擊者回憶,抓住了一個重要特徵並在畫像上註明——嫌疑人右眼皮跳動。完成石家莊的畫像後,我更堅定了三地案件系同一人所爲的想法,根據三地目擊者的描述,綜合畫出嫌疑人的模擬畫像,並建議三地警方併案偵破。

  一開始警方覺得三地相隔較遠,有些疑慮。我從自己的專業解釋了自己的理由,三地目擊者的描述雖略有差異,但相似點重合度極高,特別是三地目擊者都提到嫌疑人與他人對視時,右眼會不由自主地跳動。

  半個月後,太原警方在一個期貨市場搜查時發現一名男子跟畫像十分相似,民警問話時,他的右眼皮跳個不停——嫌疑人終於落網!

  如果說繪畫技巧是“骨骼”,那模擬畫像的“靈魂”在於犯罪心理學、刑事偵查學、生理學、解剖學、人種學、預審學、痕跡檢驗等多門學科知識的綜合運用。能將自己的工作與興趣結合是一種幸運,而投入地做一件自己認爲有價值的事情時,許多現實的困難就變得微不足道。

  張欣繪製的模擬畫像

  談創新——

  張惟真:您用創新的活力,拓展着生命的寬度

  2005年時,監控設備越來越多,破案的手法也有了改進。那時找您模擬畫像的人少了,您在家裏的時間也長了。

  我挺高興的,您卻閒不下來,在家搗鼓用電腦軟件組合形成人像,還把模糊的監控視頻圖像還原成精細度高的人像,再跟嫌疑人進行對比。然後您又開始忙了。別人微信傳來一張模糊的監控圖像,您就在電腦上操作,拿起筆畫像。

  張欣根據模糊的視頻截圖還原出嫌疑人多角度相貌與其本人對比

  我知道您還有未完的心願。去世前你在研究完善“屍體顱骨復原”技術,希望可以將因各種條件和原因面目全非的臉部復原成生前的樣子。

  同樣作爲刑事偵查技術工作人員,我心裏是十分佩服的。別人認爲“過時”的技術,您卻能繼續鑽研,在新的技術裏迸發新的活力;別人認爲您已經成爲一個領域的“專家”“大拿”,依然願意俯身接受新的理念,再次從零出發。您用創新的活力,拓展着自己生命的寬度。

  張欣:人,始終要走在技術的前面

  模擬畫像這項技術,我曾走過彎路,把畫像當作文藝創作,注重美感而缺少特徵感。後來我進行反思,廣泛收集各種臉型和五官的照片資料,仔細研究、分析、辨別我國各民族各地域人羣的特有體貌特徵,甚至反覆默畫身邊人、見過一面之人,在畫“型”的同時更加註重模擬人物可供辨認的細節——臉部特別的痣、紋、痕、疤等,面部會出現特別的表情和動作。

  江蘇曾經發生一起惡性兇案,被害人的面部被反覆處理,無法辨認特徵。基於人體解剖學構造,我得以在沒有任何目擊證者證詞的情況下還原出受害人的面孔。按常理,屍源認領啓示應該貼在發現屍體臨近的省市。但是我給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被害人應是安徽、江西一帶人,符合這一區域的人臉部略寬,五官緊湊。

  僅僅幾天後受害人的親弟弟就在蚌埠看到了哥哥的畫像,並經過技術確認。信息已明確,就像找到偵破案件的鑰匙,兇手很快被繩之於法。

  張欣對着監控視頻進行手繪

  刑事技術的發展真快啊,可沒有技術是十全十美的。有同行拿着模糊的視頻截圖給我,問能不能還原出圖中人的面部特徵——現代刑事科技下,傳統“手藝活”還有用武之處。我想系統地研究“人像重塑”,將原來不清晰、五官不完整、側面等質量不高的畫面還原成正面清晰的人像,彌補視頻監控的不足。

  隔行如隔山,素描手繪能否被電腦識別就是個問題。跟技術人員和同事反覆嘗試,“人像密碼”終於和“數字代碼”契合。我想——人,始終要走在技術的前面。

  談傳承——

  張欣:作爲你的父親,我有遺憾

  我這輩子最大的興趣就是畫畫,除了嫌疑人的模擬畫像,從日常訓練到朋友、同事要求幫忙,畫了不知道多少人像,可這麼多年我從來沒給你畫過一張像。唯一給你媽畫的一幅肖像畫,還是1997年的事。

  張欣畫過許多畫,卻未給兒子張惟真畫過

  你生孩子之時,我發過一條朋友圈:“40多年一瞬間,青年成了爺爺,老父母成了曾祖輩啦。還有十八個月,我將退出江湖,回家養老嘍”。

  這是真心話。我跟你媽媽也說過:我這輩子要麼在出差,要麼在出差的路上,你從小到大我都沒怎麼顧過家,退休以後想多陪陪她和老人。

  張惟真:作爲您的兒子,我很驕傲

  經常有人問我,當警察是不是受您的影響?是,也不是。

  初中我喜歡打遊戲,偷偷配了書房的鑰匙,趁你們不在開門去玩。有次我發現您的鞋和包不在家,料定加班去了,就開門想玩遊戲。沒想到您就在裏面,抓我現行。您是故意給我設套:“跟我玩偵查,你還嫩着呢。”雖然那次被教訓得很慘,我忽然覺得做刑警“挺有意思”。

  張惟真也走上了刑偵技術工作人員之路

  後來面臨選擇,您讓我自己做主。我覺得當警察挺不錯,十分嚮往破案的成就感。您沒多說什麼,從學警實習就帶我分析現場。記得外地一起兇殺案,您教我“門口是滴狀血,出血量不多,很可能歹徒進門時捅了第一刀,應該不是熟人作案”“客廳、冰箱頂有甩濺的血,這是甩動兇器時留下”“臥室的大灘血泊,纔是形成致命傷的地方”……

  從警之後曾接報一起打架鬥毆案件,被害人已被送往醫院。我到現場一看,地上大片血跡至少2升出血量,這應該傷到大動脈了,絕不是普通的打架案件。我立即向指揮中心彙報,案件性質可能發生變化,建議立即封鎖現場。分局採納了建議,不久即傳來被害人身亡的消息——這時我們已完成了現場取證。

  回頭一想,這就是您教給我的手藝,像“肌肉反應”一樣自然。這樣的影響會伴隨我一生。

  您去世之後,我到辦公室整理遺物。掛在椅子後面的一件黑色夾克被我認出來了,2000年您接受媒體採訪時穿的就是這件,一穿近20年。您對工作追求極致,對自己卻近乎苛責。

  從派出所民警到刑事技術中心民警,我在靠近您走過的路。雖然有時也覺得有這樣一個榮譽加身的爸爸壓力好大——做的好大家覺得是應該的,做的不好就給爸爸坍臺了。

  但是,有句話直到您離去我也沒說出口,一直放在心上:作爲您的兒子,我很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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