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着一塊相同的拼圖,一滴相同的血,她們的悲喜,她們隱祕的痛苦和愛憎如此迥異又相似。她們都是“Lily”,是同一朵百合花(“所羅門王極富貴時,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那地裏的一朵百合”)。我也是“lili”。我想要寫很多個“lili”的故事,寫到適合取名的同音字用盡爲止。

  ——張天翼

  一 周 年

  文 | 張天翼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海灘上,都顯得困惑不安,沙灘上有些昨夜衝上來的海草,糾纏在一起,像死者的頭髮,盤旋成各種靜止的曲線。他停下來,繞着圈選擇角度拍攝。她沒有等他,繼續往前走,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一陣帶着腥氣的海風吹過來,味道不怎麼好聞,卻非常真實,有着生機勃勃的野性。她長吸一口氣,直吸到肺的最底部,爲那些與天地相接的最純淨的東西深深打動。海風拍打她的臉,像輕輕的掌摑。

  海,海浪和海浪,像整整一種生活。一種坦蕩,開闊,強悍,無所畏懼,容納一切,藐視一切的生活。它屬於那些敢於遺世獨立的人。

  她胸中盪漾起一種浩渺的愁緒,她感到羞愧,感到自己配不上它們。比平庸更糟的,是以平庸爲樂。

  她想起她小時家中有一軸掛曆,是各種海景的攝影圖片。有一張就是陰雲密佈下的大海,跟眼前的景色很像,那幅圖裏有一個穿白襯衣長褲的女人,褲腿挽到膝蓋處,光着腳,昂着頭,踏着海水往前走,走向更遠處直立的山崖,長髮在她腦後像面旗。

  慄慄曾無比迷戀那張圖,迷戀它用膚淺手法所象徵、鼓勵的東西。

  她以爲自己會變成那樣的女人。那個女人跟現在這個唐梨慄完全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胸襟和情愫。她應該更自由,生活更曲折,更有意趣,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褶皺,更多可作爲勳章的疤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早早就喪失了變化的機會,光滑,順利,蒼白……

  人生中總有那麼一刻,你會對已經擁有的一切陡生厭倦,像冬天賴在熱被窩裏賴得太久,那過於符合心意的綿軟和舒適終於變得乏味,房間裏充滿了你自己的氣息,皮膚裏、頭髮裏的油脂味,夜間呼吸出的口腔氣息,甚至昏睡中放出的屁的味道。它們全都在,因爲睡前你緊閉門窗,像存錢一樣把這些熱氣留住,漫長的夜晚把所有這些積蓄在一起。然而這時,你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蒸汽,一股難以解釋的憂煩襲上心頭,外面寒風颳擦枯枝的聲音都變得爽利誘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赤裸身子衝到外面,甩開雙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遠遠離開那些熟悉的、陳腐的東西,越遠越好。

  這時她想起老王,永遠喝溫開水、穿黑色長筒棉襪的老王,他好像是作爲眼前圖景的反面被拎出來的,她忍不住一晃腦袋,想把關於他的畫面從腦中搖掉。太殘忍了,他怎麼能跟這陰鬱的海,以及十幾米外那個古怪的攝影師相比?就像兩張圖,前者是拿手機往路邊一站隨便拍拍的,後者是用好器材精心構圖創作出來的……她一向用觸覺嗅覺去體會愛情和婚姻。現在她猛地感覺那是一種灰燼似的溫暖:作爲燃料的木柴燃盡了,火熄滅了,但灰燼內部還能暖上很久,冬天有些流浪漢就睡在火滅之後的灰堆裏,整個人陷進去,只要借那一團暖意入睡,就能從此沉沉睡下去,灰燼冷了也不要緊,不會察覺,也不會醒來……

  眼眶燙得發疼,慄慄知道眼裏堆滿了淚水。人把生命耗盡,應該是爲一些值得的東西,一些美妙的東西。

  她帶着迫切的願望轉過身,看着那個長辮垂在脊背上的男人的背影,心頭的想法無比明晰,那就是,緊緊地摟住他。

  她向他走過去時,想要預先看到一些東西。人們總會這樣:當他爲一個女人心動,他能瞬間想象出到兩人拍婚紗照的樣子,以及孩子的五官,兩個孩子,一個像媽一個像爸。可這次慄慄看不到那麼遠,她只“看到”自己抱住他的樣子。

  黑白單膝跪在沙子裏,佝着背,斜跨着揹包帶,攝影包頂在背上,他雙手握着相機對準一樣東西,正在調焦。她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怕擋了光。那是一串鑰匙,一個鑰匙圈上穿着四五根鑰匙,鑰匙的圓頭挨在一起,腳尖朝幾個方向伸出去,還有一把微型指甲刀,一個箭頭射入心臟樣式的鑰匙扣,都已鏽蝕得僅能辨認形狀。

  海浪撲過來,打在他小腿上。他的頭往前探,襯衣領子上露出一截脖頸。那截脖子宛如一段邀請的話,以圓圓的突出的頸椎骨爲標點。但那段話又似乎跟他無關。他如此專注,以至於她想等她吻下去他都不會察覺,不會做出反應。

  爲了測試這一點,她從他背後慢慢走近,俯下身,嘴脣接觸到那截脖頸中段,隔着薄而緊繃的皮膚,碰上了一粒骨頭。

  他果然沒動,只有手指尖動了動,按了幾下快門。同時她微微用力,嘴脣按得更緊,鼻尖也壓了上去,嗅到毛孔裏透出的氣息,全然陌生的男人的氣息,陳舊的皮革味,還有一股像榛果的甜中帶澀的味道。

  他手裏的相機放低下去,彷彿那個吻的知覺剛剛由神經傳導到腦中。她站直身體,直挺挺地等待着,嘴脣離開的地方立即出現一個洞,海風把它灌滿了。他轉過頭,滿面肅穆地盯着她看,目光不是求證也不是疑惑,只是單純的詫異,還有一點擔憂,就像論文導師聽到學生選了一個極難的選題之後的表情。

  後來慄慄不斷回味那個時刻,最讓她奇怪的是,那一刻她連一粒沙那麼細微的恐懼都沒有。

  黑白站起身,擡起一隻手掌做出稍等的手勢,他從胸前口袋掏出鏡頭蓋蓋上,把攝影包從背後拽過來,拉開拉鍊,用一種把雛鳥放回鳥巢的手勢把相機放進去,拉上拉鍊。慄慄在一旁等着,心想這簡直像父母上牀過性生活之前先把小孩哄上牀睡覺,她嘴角往上一跑,怕破壞了氣氛,又趕快撂下。這時黑白走了一步,跨到她面前。

  他湊到她耳邊,說出一句幾乎沒有聲音、只有氣流的話:怕不怕?

  她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這答話太像話劇臺詞,她心裏吃驚這女人怎麼這麼說話。他探身,在她嘴角吻了第一下。太輕了,什麼滋味都沒有,像一支毫無信息量的預告片。她習慣性地回想起老王的吻,又強迫自己切斷回憶,專注在面前這張嘴巴上。她一直覺得黑白的嘴脣很有趣,下脣比一般人都厚,看上去有一絲邪惡的肉慾,幸好他的眼神也比一般人澄澈,靠眼中的清光把那一絲邪氣壓住了。以如此近的距離盯着他的嘴脣,她心中有種奇異的激動,就像櫥窗裏的蛋糕,垂涎多時,忽然端到眼前,有人小聲對她說,吃吧,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於是她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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