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作者:徐則臣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8年12月

  長篇,尤其是大長篇,必須在故事、細節、想法、結構諸方面,盡你所能,全方位地提供新東西,結構是非常重要的一環。《耶路撒冷》之後再寫小說,我沒再出過這樣的情況:某個題材短篇放不下,那就寫成中篇吧,中篇放不下,就寫成長篇吧。短中長都有它匹配的尺度和結構。理想的結構找起來的確有點麻煩,但功夫到了,你力所能及處,老天應該不會辜負你。一部偉大的小說,結構極少是平庸的。

  ——徐則臣

  《北上》是多聲部的裝置藝術

  寧肯

  《北上》和我們平常見到、讀到的不太一樣,我們的習慣放到這裏可能不是很適應。總的感覺,無論從形式、內容還是內容之間的關係,這都是一部非常超前的小說。用一句話來概括,這部小說非常像一句詩——“橫看成嶺側成峯”。

  小說雖然是百年跨度,但實際上是一個空間小說,由很多空間組成的。大家都注意到結構,有運河,有主人公的後人,後人又分好幾塊,它相當於好多建築模塊,每個模塊內容非常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北上》特別像大的空間結構裝置,河流在中間,兩岸全是建築。這種建築感、空間感,用我們平常的閱讀習慣去認識它、分析它是有一定難度的。

  這部小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一部小說,更像是藝術品,則臣在構築這部小說的時候腦子裏充滿了藝術性的觀念。比如說裝置的觀念。藝術作品都有一種裝置,過去的畫掛在牆上,不管是什麼派別,現代藝術不再畫畫,而是用了很多實物,易拉罐、牙膏皮甚至火車頭、集裝箱。藝術的觀念和文學的觀念有非常大的落差,我們需要完整性、連續性、對應性、對稱性,它們之間的關係非常明確,意義也非常確定,小說的意義跟過去古典空間的意義是非常一致的。

  現代藝術向前發展,對世界的理解、對世界的重構遠遠超過小說家對世界的理解和重構,他們走得非常靠前。這種靠前我想應該是影響了則臣,則臣是一個越來越有藝術感覺的作家,他從非常樸素型的《跑步穿過中關村》,到《耶路撒冷》開始有巨大變化,《北上》則是他變化的集大成,剛纔有一個觀點特別好,他是從世界來看運河,也從這個運河看世界,他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構築小說。這樣構築小說,我們從人物、情節、立意、整體性上很難確定它有共同的主題,或者是非常明確的相互之間承上啓下的聯繫,這些都沒有。

  作爲讀者來講,可能應該放棄過去的傳統習慣,要像欣賞裝置藝術那樣去欣賞這部作品。我們面對它的整體性——它的整體性是未知的,就像我們這個世界,誰也無法把握這個世界的整體性。整體性是什麼?整體性就是相互之間的聯繫,非常確定的意義。則臣在小說裏,他有各種設置,內容的設置、模塊的設置、模塊與模塊之間的關係。所以我覺得在這樣一個巨大的文學作品的裝置意義上講,每個讀者可能讀到的東西都不同,每個讀者根據自己的經驗閱讀來讀也不一樣。

  但是這個小說還有另外一個特點,它具有分散性。在它的某個局部裏,每個人都可能找到自己的經驗。比如讓我最興奮的點是小波羅的死,他受傷感染,傷口發出惡臭的氣味,大家沒法在房間裏待。這種死亡的意象、腐爛的意象、惡臭的意象,一下子讓我想到我對運河的印象。凡是具有巨大歷史性符號的東西都會引起我們的反思。當年提到大運河的時候,我們從歷史角度敘述運河如何偉大,它是歷史的象徵,這與1980年我第一次看到大運河的時候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我當時上大學,我的大學同學裏有一位就生活在通州大運河附近,他說可以看大運河,去吃西瓜,我們這些同學就騎着自行車去。學校到他們家得有50公里,夏天非常熱,吃完西瓜去看運河,那個場景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們大失所望,那哪叫運河!就是一灘死水、臭水。我問這就是大運河?他說這就是大運河的終點。所以當時我對大運河是污臭的印象、死亡的印象。

  這話說得稍微遠了一點。我在則臣的這個巨大的文學裝置裏面看到死亡的意象,也許則臣並不明確這個意象和時代是什麼關係。《北上》是多聲部的,它不尋求共同的意義,但是它要給你不同的側面讓你去理解運河、理解歷史。我覺得的確需要通過裝置的方式,它是可感的,讓你感覺到它們之間有一種關係,但這個關係並不是很明確。這種關係多了以後會帶來共同的、未知的、一知半解的感受,但又是非常豐富、非常宏大的。

  這是我對這部小說的一個基本的理解。比如義和團又是一個裝置,通過馬福德第一人稱的敘述,我們看到他是從什麼角度、怎麼表述義和團運動的。他本身是侵略者,但是他又愛上一個中國姑娘,戰爭的殘酷、不對稱性一下就出來了。最後他的命運是什麼?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意大利人了,這個設置很傳奇,這種傳奇性和整個運河是什麼關係,和整個作品的結構、方方面面是什麼關係,我覺得就是藝術的關係,你很難用一個主題性的、傳統的關係去衡量它。

  所以我們需要感知這部作品。通過它提供的不同側面、不同表象和不同建築模塊去感知它,而不是去解讀每個明確的意義。

  則臣這部書的實驗性、先鋒性非常強,他在處理中國大運河時加入了許多藝術性的、現代性的觀念,甚至後現代的世界視角。我特別讚賞則臣的這個探索,將中國長篇小說的敘述又向前推了一步。至於這種探索的得失、藝術的裝置如何嫁接到文學裏來,這裏還有沒有可探索的空間,還有沒有更成功的可能,這些東西都值得探索,但是則臣首先提供了這樣的嘗試就顯得非常重要。

  寧肯,著名作家,曾獲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首屆施耐庵文學獎,第四屆《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等。現任《十月》雜誌常務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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