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8節]

作者:溫駿軒

編輯:塵埃 / 主播:兆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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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北——冀州.并州.幽州(6)

在趙人代表中央之國進入河套平原之時,他們為這片土地打上的標籤是頗具浪漫色彩的「雲中」二字。而在漢朝重新進入河套地區之後,「朔方」開始取代「雲中」,成為整個河套地區最引人注目的行政標籤。

狹義的「朔方」,指的是在漢武帝奪取河套之地後,在後套平原所設立的「朔方郡」;廣義的「朔方」,則是漢武帝在20年後(公元前106年),創建「十三刺史部」時,擴張成為的「朔方刺史部」。

西漢河套四郡地緣結構圖(公元前126年)

「朔方」意指「朔氣覆蓋的北方」。「朔氣」在古漢語中指的是北方的寒氣。氣候是帝國在這片土地的最大障礙,這一標籤的出現,表明當時的漢王朝對這一點已經有了深刻感受,而整個河套地區在氣候上的糾結,又與「季風」有關。

所謂「季風」指的是:以一年為周期,大範圍的冬夏季風向相反現象。受來自太平洋的暖濕氣流影響,每年夏季,東亞大陸每年夏季都會從東南方向迎來夾雜著大量降水及熱量的「夏季風」;而到了夏季風消退的冬天,控制東亞大陸的則是由大陸冷高壓吹出的「冬季風」。這種受季風現象影響明顯的地區被稱之為「季風區」。在地球上,東亞東南亞以及南亞三個板塊都屬於季風區。其中東亞季風區是唯一處在溫帶的季風區。

如果不考慮東北地區的話,無論是用長城還是「十五英寸等雨線」來劃定中央之國核心區,或者說農耕區的邊界,都會發現它們其實都是與東亞季風線相合的。冬季寒冷乾燥、夏季高溫多雨,是東亞季風區的最顯著特點。

這一特點帶來的一個有利於農業生產的效應,那就是「雨熱同期」。作物的生長即需要降水也需要熱量。如果這兩項條件能夠同期出現,自然是極好的。與這一特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歐亞大陸西端的情況。

在歐洲,氣候最宜人的區域是地中海周邊。然而「地中海氣候」的一大問題就是「雨熱不同期」,夏季少雨、冬季多雨。這也造成了地中海周邊雖然是歐洲氣候最好的區域,並且催生了古希臘、羅馬文明,但從人口潛力來說,卻始終無法與處在季風氣候區的東亞、東南亞、南亞相比。

1935年,著名地理學家胡煥庸通過分析中國各地的人口密度,在地圖上划出了著名的「胡煥庸線」,這條從東北黑河延伸到雲南騰衝的對角線,將中國切割成了兩部分:東南部的人口高密度區與西北部的人口低密度區。

當我們把人口角度的「胡煥庸線」放在氣候角度上審查,就會發現它本質就是條「東亞季風線」。只需把受溫度限制,當時難以進行大規模農業開發的東北地區(兩遼地區以北部分)去除掉,這條季風線就足以用來解釋華夏文明在古代的邊界問題。

由於海洋距離過遠,並受到山脈阻隔,在東亞季風線以西以北的大陸腹地,海洋性夏季風的作用開始減弱,大陸性影響擴大。夏季依然炎熱溫潤,但降水較季風氣候區低;冬季則更加的乾冷。這種氣候條件影響下的地區,氣候類型被稱之為「大陸性氣候」。

不幸的是,正如我們之前所分析的那樣,河套地區正處在兩處氣候區交匯之處,由季風區而來戍邊的戰士和農夫明顯能感覺到,這一地區的氣候與自己的家鄉存在本質區別。

對於中原王朝來說,無論採取何種手段控制河套平原,都必須要面對鄂爾多斯草原橫亘其間的問題。雖然中原王朝同樣可以利用這片草原放牧,將之定位成為自己的畜牧基地,尤其是用來飼養馬匹,但卻沒有辦法開展大規模農耕經濟以固定人口。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秦、西漢、東漢三代王朝,嘗試了三種方案。其中西漢王朝的解決辦法,就是將三個河套平原、鄂爾多斯高原,以及大部分的隴東、陝北高原放置在了一起,組合而成了「朔方刺史部」。

技術上看,這一方案相當於把關中平原從「雍州」概念中剝離後,補充河套平原。問題在於,關中平原是整個雍州板塊的核心,並對境內其它板塊輻射影響力和資源。反觀河套平原則無法承擔這個任務,更因為地處邊地的原因,需要從其它地區調配資源。

為此,西漢王朝在設立「朔方刺史部」時做了兩個補救措施:一是將西河兩岸的高地,包括部分陝北高原和呂梁山地,設立為「西河郡」並歸屬於并州刺史部。這樣設計的好處,在於讓來自山西高原的力量,更多參與對前、後套平原的戰略支援上來;二是延續秦王朝時的做法,將西套平原與隴東高原東部組合而成了「北地郡」,以讓孤懸於西陲的賀蘭山麓,更多得到來自關中方向的支撐。

容易被人忽視的,是兩世而亡的大秦帝國,在這個問題上所做的前瞻性設計。篤信自己強大中央控制力的秦帝國,並沒有在中央與地方諸郡之前設立「州」一級的連接層。在河套平原,除了保留雲中郡的建制以外,漢朝後來所分立的朔方、五原二郡,在秦王朝都屬於九原郡轄區。

換句話說,整個前、後套平原的行政建制,在趙、秦、漢三代,經歷了一拆二、二拆三的變化。呂布的出身地,今名包頭的「九原城」,在變身成為漢「五原郡」郡治之前,則是秦「九原郡」的郡治所在。

在戰略支援河套平原的問題上,崛起於關中平原的秦王朝,更多將擔子壓在了陝西部分。以隴東高原為核心的「北地郡」覆蓋了西套平原,以及大部分鄂爾多斯高原的中西部。其北境直接與九原郡相對接;以陝北高原為核心的「上郡」,則向北與雲中郡接壤。然而不管在地圖上怎麼調整,都無法解決鄂爾多斯草原的阻隔問題。尤其上郡、北地兩郡的地緣潛力有限,秦帝國更多希望在得到預警後,利用關中平原的力量對陰山防線進行支援。

想要做到點,秦帝國首先要在陝北或者隴東高原上修建盡量便捷的道路。沿河谷修建道路是最常見的通行方式。縱橫於隴東高原的水系是「涇河水系」,這條水質較清的河流,在關中平原與夾雜著大量黃土的渭河相交之時,還造就了一句著名的成語——涇渭分明。

覆蓋陝北高原的水系則稍顯複雜些。這是因為,陝北高原向北一直延伸到前套平原南部,沒有一條河流能夠縱穿其間,串連起分布於高原的所有河流。其與隴東高原相接的南部,為「北洛河」水系所覆蓋。而自延安及其以北的延伸部分,則漸次分布著很多獨流向東,注入西河的河流。

如滋養了紅色聖地延安的延河、留下「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一千古絕句的無定河(米脂和綏德及榆林屬於無定河流域);以煤礦資源豐富而聞名於世的窟野河(誕生了鄂爾多斯和神木兩座黑金之城)。

整個陝北高原位置最北端的河流,是鄂爾多斯市准格爾旗政府所在的「塔哈拉川」。這條橫穿縣城注入黃河的河流,長度還不到20公里,與河套平原的直線距離只有30公里。

理論上,如果能夠打通一條縱穿陝北高原的道路,秦軍就可以避開鄂爾多斯草原,從關中一路向北直達前套平原。只是正如我們剛才所說的那樣,陝北高原並沒有一條縱貫整個高原的河流。在溝壑縱橫的陝北高原上,修築一條橫切諸多河谷的道路,在技術上的難度可想而知。

高原東側被稱之為「西河」的這段黃河,看起來倒是可以承擔這樣一個任務。由於身處晉陝兩省之間,這段西河河谷又被稱之為「晉陝大峽谷」。從位置上看,這樣一條近乎直線的峽谷,就像是一條天然通道般的存在。

2017年8月,沿晉陝大峽谷修建的公路開通。這條南起華山,北至陝西最北端的府谷縣,全長800多公里的沿黃公路,一經開通便以其沿途串連起諸多自然、人文景觀,而引發了世人的關注。

如果秦人當年也能夠沿晉陝大峽谷修建一條不間斷道路,那麼關中平原與河套平原之間的連接問題將完美得到解決。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條完全處於農業區內部的道路。然而「沿黃公路」的開通時間,其實已經告訴了我們,這在這兩千多年前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即使不考慮峽谷沿岸有很多斷崖式的地形,秦人也很難在每一個支流河口修築一座橋樑。就算秦人能夠做到,對於一條縱橫千里的快速通道來說,任何一座橋樑的受損(尤其是在山洪爆發的夏季)也都可能讓整個行動陷於癱瘓。

當然,如果不考慮快速機動問題,在諸河谷中不斷切換的方案,還是足以幫助秦人打通一條,連接關中與河套的交通線的。問題只在於,秦帝國需要的是讓帝國中央直接對河套平原的安全負責。那麼,這項任務在技術上就真的完全無解了嗎?

最起碼對於自認「德兼三皇,功蓋五帝」的始皇陛下來說,沒有什麼是不能完成的。公元前212年,距離帝國陷入崩潰還有兩年時間(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東巡期間駕崩),帝國開始著手修建一條始無前例的古代高速公路——秦直道

秦直道在設計上的巧妙之處,在於它選擇了一個能夠避免河谷切割的築路方案。兩片相連的土地,之所以會被分割為兩個地理單元,在於它們在地勢上能夠自成體系。水繫結構是這種自成體系的直接映射。在隴東高原及陝北高原南部,涇河與北洛水會通過各自獨立的水系,將降落在各自覆蓋範圍內的降水,彙集起來送往關中平原。找到這兩大水系的分水嶺,不僅意味著找到了兩大高原的分割線,更意味著找到了一條不會被河谷切割的天然路基。

秦直道戰略示意圖

並不是所有的分水嶺,都可以承擔這項任務。能夠這樣做的分水嶺,在海拔上不能夠太高。幫助秦軍由關中進入河套地區的分水嶺,名字叫作「子午嶺」。其延伸路徑,大體與今甘肅慶陽與陝西延安兩地區的分界線相近。從「嶺」這個後綴上,你應該也能感覺到它的海拔並不算太高。1300~1800 米的高度,能夠保證秦直道這項偉大工程得以實現。

在秦漢之際,子午嶺被稱之為「橋山」,被認為是軒轅黃帝氏族部落的起源之地。至於說當年的黃帝部落,有沒有順著子午嶺通道南下,已經無從考證了。可以推斷的是,最初利用這條快速通道的,應該是南下侵擾關中的游牧者。只不過在中央之國的力量第一次被強力整合在一起之後,這條天然通道反過來成為了帝國中央,將力量延伸入草原地帶利劍。

在子午嶺上修築的「直道」並不是「秦直道」的全部,進入鄂爾多斯高原之後,道路開始向東北方向延伸,以貼合陝北高原西麓,直至抵達九原。這樣做的好處是即能避免跨越河道,又能讓道路接近水源地,以利於沿途補給。

從長安到九原之間的直線距離超過700公里,最終打通的「秦直道」,交通距離則超過了1000公里。能夠在2200年前做到這點,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然而在後來的歷史中,這條構築于山脊之上的古代高速之路,雖然一直到清朝都還有使用過的痕迹,但卻沒有再發揮直通河套的快速通道作用。

究其根源,在於以當時的機動條件來說,橫跨1000公里調動軍隊和補給的想法還是太過超前。更何況秦直道的後半段處在鄂爾多斯草原的邊緣。那些遠離農業區的補給點,在為過往人員提供保障的同時,也必定吸引著游牧者的目光。這意味著即使河套平原處在中原王朝的控制之下,你也很難保證這條穿越游牧優勢區的交通線,不被馳騁於此的游牧者所切斷。

如果連「秦直道」這樣的史詩級工程,都不能解決連接關中與陰山防線的戰略任務,那麼漢武帝將河套地區與子午嶺兩側高原,組合在一起建制「朔方刺史部」的做法,實際作用也就不大了。真正能夠在帝國控制前、後套平原問題上發揮關鍵作用的,還是來自山西高原的力量。

技術上看,東漢王朝將陝北高原的北部與黃河以東的呂梁山地組合在一起,建製成「西河郡」,並與剩餘的陝北高原(上郡)一起納入「并州」板塊的做法,不僅能夠擴張山西高原與河套地區的連接面,將大同高原的防禦壓力分散到高原的中南部。更為關中地區的安全又增加了一層保障。

東漢十三州郡圖

必須正視的是,不管是秦直道的修築,還是兩漢在河套地區的行政調整,本質都只是在優化內部資源,以增強對這片農牧相雜之地的控制力。這些做法固然能起到作用,但無助於解決根本。從地緣角度來說,最根本的解決辦法是將鄂爾多斯高原變成一片農耕之地。

當來自中央之國的農民,能夠將整個河套地區都開發成農田之時,即便王朝陷入內亂,它的土地性質日後也會幫助這片土地,留在中央之國的概念中。只是「人定勝天」永遠只是一個相對概念,最起碼在降水這個問題上,工業時代的現代人亦無法有太大的作為。鄂爾多斯高原的地勢,又使得當時的人類無法通過灌溉工程,引黃河之水進行開發。

那麼,真的就沒有辦法緩解鄂爾多斯草原的游牧威脅嗎?暫時還是不要那麼悲觀。在沒有辦法改變土地性質的情況下,折中的解決方案是在鄂爾多斯草原,引入一支願意接受中原政權領導的游牧勢力。在漢王朝,具體被用來落實這一方案的游牧勢力,是著名的南匈奴。

崛起於戰國末期的匈奴,是第一個完成蒙古草原統一工作游牧帝國。只是沒有哪個政權能夠長盛不衰。在西漢王朝的持續攻擊之下,被壓縮至漠北草原的匈奴人,內部矛盾逐漸激化。及至公元前一世紀中,以匈奴為標籤的北亞游牧聯盟開始出現「五單于爭位」混亂的局面。

在這場爭鬥中落敗的一支匈奴部落,跨越蒙古高原中部的大漠戈壁,向被漢帝國控制的漠南地區遷徙,並試圖得到漢朝的保護。這使得 「南匈奴」的稱號第一次出現在歷史舞台上。對於西漢王朝來說,並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支前來投誠的游牧部落。在得到漢朝的支援之後,南匈奴得以擊敗北匈奴,成為漠北的統治者(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和親事件——「昭君出塞」,對象即為南匈奴單于)

進入公元1世紀中,相似的一幕再次出現。匈奴內部又一次以大漠戈壁為界分裂為南北兩部分。新生的「南匈奴」政權仍然希望通過向漢帝國稱臣的舉動,贏得這場內部戰爭。然而這一次,東漢王朝的創建者「漢光武帝」的想法卻有些不同。具體來說,游牧於陰山北麓的南匈奴並沒有像100年前的「南匈奴」一樣,在漢帝國的支援下重返漠北,而是基於分而治之的原則,安置到了河套地區。

最開始,南匈奴的王庭被允許駐紮於長城之南的陰山山脈中(今內蒙古固陽縣境),屬五原郡轄區。與漢朝在河套地區的地緣樞紐「九原」相隔僅80里。對於游牧者來說,這應該是一個非常好的安置點,尤其五原郡一帶向來是游牧政權在漠南地區的活動中心。

只是這樣的安排,並不能讓漢帝國感到安心。畢竟這種做法,相當於把河套平原,變成了一片胡漢混居的農牧相雜之地。即便不考慮這些南匈奴的忠誠度,這種格局也不利於管理。

很快,隨南匈奴內遷的游牧部落,被進一步內遷安置在了鄂爾多斯草原之上,其王庭則被允許設帳於降水條件相對較好的,陝北高原最北端的西河郡美稷縣(今內蒙古准格爾旗納林鄉,西距鄂爾多斯約90公里)。

在這裡,南匈奴的核心部落可以沿一條名叫「湳水」的黃河支流放牧。而在湳水下游,今陝西府谷縣古城鎮,漢朝當時還設置了一個縣——富昌縣。1999年之前,准格爾旗的旗政府亦同樣設置湳水中游的沙圪堵鎮(後北遷至今址)。

由此可見,漢朝是有意識的將一塊有農業開發潛力的土地,交付給南匈奴設立王庭。這種做法即可顯示對南匈奴貴族的優待,又便於就近管理。回想之前對於鄂爾多斯市地理結構的解讀,你會發現它的設置幾乎就是當年安置南匈奴內遷事件的翻版。

沒有人生來就是劫掠者,游牧民族對農耕區的侵擾,初衷是由於生存環境的惡劣,使之缺乏度過困難時期的能力。與農耕民族可以儲存糧食以備不時之需不同的是,游牧者的財富和食物來源很大程度依賴畜群。一旦因天災造成牲畜大範圍死亡,劫掠農耕區便成為了一種自救手段。只不過,當游牧者發現將分散的力量集合起來,能夠讓他們輕易從農業區獲取資源時,他們也會很願意在秋高馬肥之時,將這種行為作為一種正常的漁獵活動。

匈奴地緣結構圖

無論對於東漢王朝與南匈奴來說,這看起來都是一個雙贏的局面。獲准進入長城以南的南匈奴部落,能夠從漢王朝那裡得到糧食安全。而在東漢王朝抵禦其它游牧者入侵的戰爭中,接受漢朝調度的南匈奴部落,則可用來沖抵對方的馬上優勢。然而這種平衡的前提,是漢朝能夠穩定控制三個河套平原。一旦中央帝國因為內亂而無力控制這三個戰略要點,那麼無論是內附於鄂爾多斯草原的南匈奴人,還是那些在長城以外虎視眈眈的游牧部落,都有可能主動出擊打破這一平衡。

在了解河套地區在東漢時期的地緣政治格局後,相信即便對歷史不夠了解的人,也能預感到在諸侯並起的東漢末年,河套地區將會發生些什麼了。不過這一切的展開,要等我們順著「十三刺史部」的脈絡,將中央之國的基本地緣結構過一遍之後,再會沿歷史線逐次展開。

下一節,我們將把目光再次轉回山西高原的北部,去探究一下幽並兩州是以什麼樣的原則進行分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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