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喬齊安

最近夯台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中，獲得好評的其中一環在於「台灣新聞工作現場」的打造，賈靜雯與溫昇豪這對理念截然不同的夫妻檔，對新聞價值的激辯，讓觀眾更進一步地了解媒體工作者理想與現實間的衝突擺盪。

然而讓也曾待在本土第一線現場工作過的筆者不滿的是，《與惡》針對這個環境的陳述仍是輕描淡寫、點到為止。無論是哪一個國家的電視台等新聞產業，並不會只面臨產播內容後的收視率壓力，而是更無法擺脫「政治黑手」的干預以及「民意沸騰」的反彈。

以2014年在韓國上映、2018年下半年在台灣也有進院線的《揭密風暴》為案例，就是一部再度展現韓國影視圈與新聞界，合力揭發醜陋真相的勇氣、傳達公道與正義價值的真實事件改編傑作。

《揭密風暴》完全改編了2005年韓國科學家黃禹錫的學術詐欺事件，這位宣稱是世界上第一位用卵子培育出人類幹細胞的博士，也成功培育出世界上第一隻複製狗，成為大韓民族英雄、被期待為國家拿下諾貝爾獎。

在該年10月韓國政府甚至成立世界幹細胞中心，高薪聘請黃禹錫入駐，還投入一年2,500萬美金做研究支持。卻在僅僅一個月後，在韓國無線電視台MBC的新聞節目《PD追擊》的報導下揭發驚人醜聞：「幹細胞研究成果全部都是假造的！」

茲事體大、舉國沸騰，當時甚至連總統盧武鉉都跳出來聲援黃禹錫，要製作人韓鶴洙拿出證據。但在首爾大學成立調查委員會詳細的調查後，肯定了這項事實。「國寶」瞬間淪為「國恥」，最終黃禹錫遭遇判刑，此事讓韓國也在國際鬧出了大笑話。

彷彿AFI百年百大電影的《大陰謀》之主旨：記者們不懈力追揭發真相，最後逼使尼克森總統辭職下台的美國「水門案」。《揭密風暴》以節目製作人尹敏哲（朴海日飾）與成為爆料者的研究員沈旻昊（柳演錫飾）為主角，在勇敢報導出李章煥博士（李璟榮飾演）的研究造假新聞後，卻遭遇來自政府、人民的巨大壓力與敵意－－這是在黃禹錫事件報導、甚至是大部分揭發正義的新聞幕後很容易被世人忽略的地方，真正的功臣是記者與願意作證的證人。

《揭密風暴》中，由於幹細胞即將開始進行人體臨床實驗，直接關乎受試者的生死。本為李章煥下屬的沈旻昊，身為科學家的良心無法再忍受，離職的他希望揭發真相。而得知如此勁爆內幕的尹敏哲，也是全力啟動開始調查與尋找證據。但他遭遇的第一個問題，也正是貫穿全戲的大哉問：「真相與國家利益，你會以哪一個為優先？」

是的，與相對自由度較高的台灣新聞環境不同，從歷屆總統貪汙醜聞到世越號、以及近期的勝利事件，韓國社會的重大新聞調查到最後往往與政府甚至青瓦台本身脫不了關係，在調查的過程中也總會遭遇重重干涉甚至威脅。這與韓國長久以來的民族性有關，一向中央集權體制、國家重於個體的思想，讓他們團結愛國，卻也欠缺公正反映缺失的管道、質疑多數決的思路邏輯。

而且勢單力孤的記者，往往面對的是政治勢力、警察、黑道、民眾的圍剿。2017至18年東歐的斯洛伐克便連續發生調查官商勾結的記者們被殺害的慘劇，震驚世人。若想憑著良心在這門職業奮鬥，說要抱持著必死的決心也不為過。

「真相就是國家利益，查！」這是尹敏哲主管給予的答案，深入追查下，發現幹細胞案竟是破綻百出。領先全世界的11個複製幹細胞全都是假的，只是把形狀長很像的「受精卵細胞」的照片拿來指鹿為馬；博士發表的11篇複製犬論文全是新聞報導，而不是正式的學術論文，經訪查這些論文共同掛名者也沒有一起參加研究過。而花了幾千億韓元「製造」出來的複製犬，一出生就迅速老化且罹癌，毫無生命力，複製牠出來後到底有誰能夠因此受益？

甚至在開場鬧出的李博士與大醫院進行違法卵子買賣被揭發後，他乾脆強迫所內的女研究員捐贈自己的卵子來協助實驗。由於從女性身體取出卵子是會造成傷害的，可見得以大義為名，這些在上位者是多麼地自私與冷酷。而且在電影中沒有演出來的是，現實版的黃禹錫竟然還把政府和民間團體贊助給他的巨額研究費用佔為己用、洗錢出去，幾可說是惡行如麻的偽君子。

電影中的尹敏哲越查越心寒，越想揭發真相。然而平日善作公關，與政府、各大媒體高層關係良好的李博士反而搶先進行強力反擊。醜化沈旻昊的形象以扭曲他出面爆料的動機，對幹細胞打迷糊仗轉移焦點。後來出現的第二位爆料研究員，也在得罪李博士便很難在這個業界混下去的恐懼威嚇下，出面否認自己訪談的真心話，反倒指責尹敏哲是用恐嚇的手段逼他做偽證……。

▲電影《揭密風暴》取材自韓國人視為國恥的黃禹錫事件。（圖／華聯國際提供）

「所以才說我們整個韓國都瘋了！媒體誤導國民，政府也沒有仔細查證，就投入大筆國民稅金去支持他！」

「爆料人說的是否真相並不重要，重點是國民全部都相信李博士！」「再繼續調查下去國民會反感的！」

在一句句犀利卻無奈的來回詰問中，記者們對於新聞正義的價值不但動搖、甚至瀕臨破裂。尹敏哲淪為為求收視率抹黑國民英雄的小人、走在路上被扔雞蛋的落水狗，而電視台不但面臨政府施壓、還在輿論下接連失去賴以維生的廣告商贊助，靠著本身形象和公關團隊，操弄其他媒體和民意打烏賊仗，這一招便把主角群吃得死死的。

某一晚在辦公室看著舉著布條與蠟燭，圍繞在電視台門口抗議的民眾，身心俱疲的尹敏哲也忍不住語重心長地感嘆：「我以為只要有真相，人民就會站在我這邊，但我現在真心覺得他們很可怕…...」

即便最終新聞正義在信念的堅持下獲得勝利，這起事件仍對整個韓國造成不小的民心傷害，許多曾寄託幹細胞研究幫助他們脫離病痛的人民夢碎，顯現政府與部分媒體不落實調查，對人民會造成多麼巨大的影響與破壞。

但本作沒有明喻的勵志主旨，正是真相看似可被權謀者輕易地掩蓋，但新聞記者與幕後工作人員，其實仍擁有改變國家、讓世界更為美好與正直的力量。真實世界的製作人韓鶴洙也在此案後成為亞洲調查報導的象徵性人物。《揭密風暴》搬上大銀幕提醒我們，台灣人民關心政治，但在新聞業與影視產業能去挑戰、反抗主流並尋找黑幕後真相的人卻少之又少，也因此本土新聞業不受尊重、影視作品水準停滯不前。讓我們期待，在今年即將陸續上映的電影《幻術》、電視劇《國際橋牌社》，將成為一個產業的轉捩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