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躺在徐林的臂彎裏,問他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她的。徐林說,從看到她的第一眼。米莉沒有像以前問這個問題時那樣“咯咯”的笑。徐林又躺了幾分鐘,開始起身穿衣服。

“你想吃什麼?我去買。”徐林看着躺在牀上的米莉。米莉閉着眼,睡着了。徐林彎下腰,在米莉的眼皮上親吻了一下,出了門。徐林買了米莉愛吃的牛肉麪和蘋果,返回旅館。打開房門,他發現牀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米莉不見了。

褲袋裏的手機微微地震動。他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着米莉的微信消息:家裏有事,先走。他站在原地,楞了好一會兒。圓形便餐盒裏的牛肉麪還冒着熱氣,他捧過來,一個人吃起來。

面已經坨了。

徐林爬上開往汽車站的公交車。上午9點25分,已經過了上班高峯期,車上空位很多。他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旁邊的座椅上佈滿黑色污漬。他皺了皺眉頭。

他把視線轉到窗外。公交車正行駛在東城大道上。大道右側是東城大學。一些穿着時髦的女孩兒等在公交站臺,等公交車停靠過去之後,有說有笑地爬上來。徐林盯着其中一個,長得很像米莉。她和同伴坐在徐林的前排,討論着西區最新開業的購物廣場。

徐林知道,這個女孩兒不是米莉,但他很想叫她。昨晚,米莉說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她還給徐林看了那個男人的照片。那是一張自拍照,男人大概30多歲,留着兩撇鬍子,嘴角一邊微微上揚,望着鏡頭露出迷離的微笑。

“不錯!”徐林給出自己的評價。米莉看着他,徐林若有所思。

“你吃醋了!”

“沒有。”

“我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來了。”

“你怎麼想是你的自由。”

“那就好。”

“嘿,米莉。”徐林盯着女孩的後腦勺說。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兩個女孩同時扭過頭來,看着徐林。像米莉那個女孩的眼睛很大,黑色眼球裏透着好奇。她的臉也是鵝蛋臉。兩個女孩轉過臉去,捂着嘴笑。另一個女孩低聲說,待會兒他不會說你像他的前女友吧?“米莉”瞥了他一眼,悄聲說,他不像我的前男友。

到達汽車站,徐林在窗口買了一張回陽城的票。半年前,他決定到陽城工作,離開那天,米莉把他送到汽車站。米莉不想徐林走,但她留不住他。她遞給徐林一個嶄新的乳白色不鏽鋼杯子作爲離別禮物,揮手向他告別。坐上車,徐林朝米莉站的位置看去,她已經不見了。

那時,徐林和米莉剛剛大學畢業,已經相戀將近3年,開始談婚論嫁,但米莉的父親不同意。米莉的父親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有房子的男人。儘管父親不同意,米莉仍然經常偷偷去找徐林。那段時間,米莉告訴徐林,她愛得快要發瘋。

徐林愛米莉,這點他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不想那麼快結婚。他不怨恨米莉的父親,也不想聲討高漲的房價,具體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結婚。

一天晚上,米莉瞞着父親出來和徐林約會,在一條空蕩蕩的巷子裏,他們深情相擁。米莉的身體很柔軟,散發着溫暖的香味。米莉說我們結婚吧?徐林沉默着,沒有回答。他曾經想過和米莉結婚,每天一起生活,生兒育女,相伴終老。但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只緊緊地抱着米莉。米莉的淚水浸溼了徐林的肩頭。

從那天起,米莉消失了。一個月後,徐林收到米莉的短信:我結婚了。徐林看到短信的那一刻,感覺全身像爐竈一樣熱。他想哭,但淚水不聽使喚。

車站候車廳裏的人很多,座位已經沒有了,一些人坐在旁邊的地上。徐林擠過人羣,來到發往陽城的入口,這裏排着長隊。一切都和半年前太像了,只是今天沒有米莉。

那天,米莉就站在徐林的身邊,她一直沒有說話,安靜地目送徐林上車。看着徐林離開的背影,她淚如雨下。

她躲在入口處的玻璃門裏,徐林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目光投向她站的位置。車開走了,她的眼前出現一張疊成四方塊,散發着花香的白色紙巾。她仰起頭來,見一個30多歲的男人正看着她……不過,這些場景,徐林不可能知道。

等車的隊伍移動得很慢。事實上汽車晚點了,隊伍根本沒有移動,不過徐林沒有察覺到。他在想米莉。

“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米莉說,然後扭頭看看徐林,“就像以前和你在一起一樣。”

“看來,你是真的愛上他了。”徐林說。

“也許是吧。”米莉說。

徐林雙手交叉,墊在腦後,看着天花板說:“我都快忘了我們在一起是什麼感覺了。呃,我是說,除了這種關係。”

米莉關閉手機,朝徐林靠過來,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爲什麼?”米莉的聲音變了。徐林似乎聽到米莉在啜泣。

“我也想知道爲什麼。”徐林感到鼻子發酸。

……

屋子裏陷入寂靜。徐林聽到米莉不平穩的呼吸聲,以及房間外面有人走動的腳步聲。

“他已經結婚了。”米莉說。

徐林瞪大了眼看着米莉,似乎在責怪她打破這片刻的寧靜。

米莉猛地翻身。徐林身上的被子全部被米莉的翻滾裹挾而走,他感到一絲涼意。

圖書館裏稀稀拉拉地坐着人,大都是頭髮花白的老者。徐林的目光尋向書架後圖書管理員的位置,一位40多歲的中年女性,戴着金絲眼鏡,正認真地看一本帶插圖的書。

他慢慢走過去,輕輕磕了一磕她面前的桌子。圖書管理員仰起頭來,眼鏡順着她的鼻樑滑到鼻翼部位。她眯着眼,眉頭向中間擰拉,蹙在一起。她快速取下眼鏡,看清楚面前的人,眉毛頓時舒展開。

“看書請自便。”女人朝室內的書架和座位看了看,低頭繼續看書。

“嗨,呃,我想找蒙斌。”徐林說。

“他今天不上班。”女人擡起頭來,看了徐林一眼。

“我是他小學同學。”徐林嚥了一口唾沫,“很久沒聯繫了。聽說他在這裏上班。您知道他的電話嗎?”

女人又看了他一眼,拉開胸前的抽屜,在裏面翻找起來。不一會兒,她拿出一本用訂書釘訂成的一本薄薄的A4紙通訊錄。她舔了舔右手食指,翻開第二頁,順着目錄往下找。她枯瘦的食指停留在中間部位,“咯,這兒,自己看。”

徐林記下號碼,匆匆離開。

既然決定的事,就要去完成。徐林在努力克服自己的選擇綜合症。他退掉了車票,就是爲了完成心中所想。難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嗎?他愛米莉,他愛米莉……唯一能確定的是,他自始至終都深愛着米莉。

他撥通了剛纔記下的號碼。

傍晚時分,徐林來到銅像街的“那家酒館”。酒館身處陋巷,但生意向來不錯。不像酒吧的喧鬧,也不似一般餐館的魚龍混雜。它是一家只銷售各種酒的純酒館。曾經,他在這家酒館裏,見識了米莉的酒量。都說女人自帶三分酒量,其他女人不敢說,米莉的確名副其實。

徐林預定了一張閣樓上的酒桌。坐定之後,他開始環顧四周。四面的牆是仿製農家土牆,灰黃的牆面,上面不規則地分佈着斷截的秸稈,像千百隻小蟲在爬。牆上掛着幾幅農民模樣的圖畫,下方是兩排鮮紅的行書字體,其中一幅畫下寫的是“人是鐵,酒是鋼,一頓不喝心癢癢”。

他這才發現,他坐的桌子不對。半年前,他和米莉坐的是對面那桌,米莉還在對面的桌子上用鑰匙刻了一個字。他想看看米莉刻的是什麼字,米莉死活不讓看。

現在,那張桌子上坐着兩個人,一男一女,女人大概30來歲,或者更年輕。她把手機舉到昏黃的燈光下,左右擺放,試圖尋找一個好的自拍角度;男人更老些,應該不小於40歲,他獨自端着一隻褐色土陶酒碗,送到嘴邊啜一口,放下,又啜一口,放下。

徐林本想過去打擾一下,看看桌上米莉刻下的字,看到剛纔的場景,他打消了念頭。

穿着粉紅色棉麻布扣短袖的服務員把徐林點的酒送來了。一隻大肚葫蘆形狀的土陶器裏,裝着徐林要的黃酒。他把酒倒進一隻土陶碗裏,略帶渾濁的黃酒在碗裏打轉,一股五穀雜糧的醇香頓時撲鼻而來。

他端到鼻子前,像個酒鬼一樣使勁嗅了嗅,將碗沿放進嘴裏。他感覺到牙齒抵住堅硬的瓷碗邊緣,清涼綿柔的液體在口腔裏碰撞、迴旋,順着咽喉、食道直達胃部,絲絲縷縷的醇香在嘴裏遊蕩。他慢慢地擱下碗,回味着剛纔的味道,心裏真想喊一聲“好酒”。

他環顧着四周,後面兩桌仍然沒人,對面那桌的男女各自把身體趨向桌子中央,臉碰在一起,女人舉起手機,鏡頭對準他們煞白的臉。

這讓徐林想起了周星馳的電影《國產凌凌漆》,凌凌漆和李香琴的臉湊到一起,看那個長髮攝影師給他們拍的照片。這個唯美的畫面長久地儲存在徐林的腦海裏。不過,此刻的男女,姿態是扭曲的,表情是僵硬的。

“好酒!”徐林輕拍了一下桌子,喊道。他大腦裏想象着《水滸傳》武松的動作與神態,用眼角餘光,瞟見對面的男女似乎在看着他。他沒有去看他們,而是拿起酒器,又給碗裏倒了一些酒。

這時,那扇高大的硃紅色木門開了,進來一箇中等身材,一身休閒裝的青年男子。他站在門口,左右環顧。站在門口的服務員見有客人來,熱情地上前招呼。青年男子漲紅了臉,連連點頭,他的嘴開合着,說了什麼,被閣樓下方几桌吵雜的勸酒聲蓋過。青年男子應該就是蒙斌,徐林想。

徐林站起來,走到閣樓欄杆處,向青年男子揮了揮手。男子會意,撇下服務員,匆匆上樓。徐林靜默地坐着,他從吵雜中聽到鞋踩在閣樓木製地板上發出的“嘎吱”聲。蒙斌在樓梯口出現了,他大步流星地跨到徐林坐的桌子旁,仔細看了徐林一眼,在桌子對面坐下。

“你知道我老婆……”蒙斌探身望着徐林,急切地說。他看到徐林朝旁邊使了個眼色。他睃了旁邊的男女一眼,埋下頭,不自在地坐在木頭條凳上,屁股扭來扭去。

徐林注視着對面這個男人。他有一張紅潤的圓臉,額頭下貼着兩條毛毛蟲似的短濃眉。徐林突然覺得,面前這個男人有點像香港的某位演員,至於名字,他記不清了。看着蒙斌一副多愁善感的樣子,徐林忍不住想笑。

“來,先乾了這碗。”徐林順勢咳嗽了一聲,端起自己的酒碗,猛咂了一口,又一口,酒碗空了。

蒙斌低頭看着徐林早已給他斟好的酒。碗裏是晶瑩透明的黃色液體,像果汁,他能感覺得到這碗裏遊離出來帶着香味的化學分子。這種香味和一般的化學香精不同,它是一種特別深沉的脂香和酒特有的醇香的混合。

他是一名圖書管理員,上班的時候,他通常從書架上找一本與化學相關的書籍,以此打發時間。他猜測碗裏的應該是黃酒,通常用糯米或黍製作而成,酒精度較低,一般是8到20度。他端起碗,啜了一小口。

“在家你說了算,還是你老婆說了算?”徐林看着對面的男人,發現他的眼神在躲閃。

“我——她說了算。”蒙斌盯着自己的酒碗,碗裏的酒面盪漾着細微的波紋。

“我瞭解她,”徐林說,“她這個人太要強,不希望別人管着她。”

“我怎麼沒聽她說過有個哥哥。”蒙斌埋着頭,黑色眼珠停留在上眼眶,盯着徐林。徐林發現,蒙斌的眼眶裏佈滿紅色的血絲。他猜測,蒙斌昨晚一定沒睡好。

“米莉昨晚在家嗎?”徐林繞開話題,問道。

蒙斌圓圓的頭顱左右搖了搖,左邊臉像是抽筋一樣。徐林心裏當然清楚,米莉昨晚爲什麼不在家,她偷偷出來和徐林約會了,並且在一家隱蔽的旅館裏度過了一夜。

“她怎麼和你說的?”

“她給我發了微信,說她爸有事和她商量。”

“你相信嗎?”徐林捕捉到蒙斌遊移的眼神,他把它解讀爲“不相信”。突然間,他有點可憐這個男人。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是他徐林給這個可憐的男人戴了綠帽子,而且不止一次。

在米莉宣佈自己結婚之後那個月開始,米莉又開始頻繁和徐林約會。他們幾乎每個星期就會有一次約會。有時是短暫的幾個小時,有時是漫長的一個夜晚;有時在東城市內的某家偏僻旅館,有時是到東城市附近的某個縣城。

米莉總能找到不回家的理由,而且似乎不會遭到任何懷疑。那時,徐林就在猜測米莉的丈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米莉經常外出,並且偶爾夜不歸宿,這個男人就沒察覺到什麼異樣?

如果換做徐林自己,早該懷疑米莉,並且開始調查她出現這類狀況的原因。有一次,他們在一家旅館裏,徐林問米莉回家是怎麼和她丈夫解釋的。米莉笑了一聲,說,他根本管不了我。此刻,米莉那聲清脆的笑彷彿猶在耳畔,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的汗毛直豎起來,皮膚上出現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最近,你有沒有發現她和誰密切聯繫?”徐林說出口之後,立刻發現這個問題蒙斌可能回答不了。

“她平時住在學校宿舍,只有週末回家。其實,我也沒發現她和誰——哦,對了,經常和一個同事聊微信,偶爾也打打電話。”蒙斌說,“那天,我瞟了一眼她的手機屏幕,那位同事的微信名叫‘章紅蓮’。”

章紅蓮,徐林曾聽米莉提起過。她確實是米莉的同事,是一個長相乖巧的可愛女人。徐林努力回憶那天米莉給他看的照片。米莉曾經給徐林說過章紅蓮的八卦,說她揹着異地的男朋友在已婚男人家裏住了一個多月,差點拆散人家的家庭。

米莉說,章紅蓮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徐林並不瞭解這個章紅蓮,也對她不感興趣,但從米莉對她的評價,似乎受到了一定影響。

“呃,除了這個章紅蓮呢?”徐林說。

蒙斌仍盯着自己的酒碗,裏面還有大半碗酒,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看來,米莉說得沒錯,這個男人根本管不了她。徐林相信,米莉每天除了和自己聊天以外,還在和那位“愛上的男人”打得火熱。

這一切,作爲米莉丈夫的他居然毫不知情。徐林感到非常震驚。可是,知道了這一切又能怎樣呢?米莉毫不忌諱地告訴徐林她喜歡上另外一個男人,這意味着什麼?突然間,他感到心如刀割。

“最近,米莉時常和我提起一個人。”徐林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名字沒說。但從她說的情況來看,不容樂觀。她似乎喜歡上了那個人。”(小說名:《今晚不談愛情》,作者:馬午小小生。來自【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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