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是與普希金齊名的偉大詩人,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她的好友米哈伊爾?洛津斯基曾說,只要俄語存在一天,阿赫瑪托娃的詩歌就會永遠活著。

為了紀念這位詩壇繆斯,讓更多的讀者有機會領略阿赫瑪托娃的文字魅力,上海文化出版社隆重推出三卷本「阿赫瑪托娃詩文集」,包含長詩卷《安魂曲》、短詩卷《我會愛》和散文卷《回憶與隨筆》,這是目前國內唯一一套以體裁來編選的阿赫瑪托娃文集。這套三卷本「阿赫瑪托娃詩文集」由高莽先生生前親自編選、翻譯並繪製插圖,完整展現詩人各個時期、各種體裁的創作風貌。每卷輔以深度導讀,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文前字後的含義和故事。

阿赫瑪托娃詩文集

阿赫瑪托娃 著

高莽 譯

上海文化出版社

 

談到阿赫瑪托娃與中國,著名翻譯家高莽先生是不可能被忽略的人物。高莽先生是著名的俄語文學翻譯家,曾任《世界文學》住編,翻譯過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等多位作家的作品,並因對中俄文化交流的巨大貢獻而獲得俄羅斯友誼勳章。其中,尤以翻譯阿赫瑪托娃的作品為突出。2013年,高莽先生憑藉《安魂曲》獲得「俄羅斯-新世紀」俄羅斯當代文學作品最佳中文翻譯獎。

去年10月,高莽先生與世長辭,從70歲開始,高莽總會說,「今年是我最後一年」。家人朋友沒想到,2017年真的變成了他的最後一年,享年91歲。

上周六,上海文化出版社聯合社科院《世界文學》編輯部、北京單向空間,在單向空間?愛琴海書店舉辦「阿赫瑪托娃詩文集」討論會,紀念高莽先生是整場活動的主題。

在眾位嘉賓的回憶間,一代翻譯大家的風骨如此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今天,大家坐在這裡會有兩種身份:要麼是高莽先生的朋友;要麼是阿赫瑪托娃的朋友。」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劉文飛說,「我相信,高莽先生的書有人一遍一遍地閱讀,那麼高莽先生還是在的,只不過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

  今天的推送整理劉文飛在活動現場的發言,讓往事重現。

我和高莽先生的交往

口述|劉文飛(首都師範大學教授)

整理丨何肆

我是在1981年考到外文所當研究生,當時大學畢業我22歲不到,高莽先生已經50多歲了。我們之間差了30多歲,不是差一輩人,可能差兩代人。但因為文革的時候中間的崗位有空缺,所以我們進外文所的時候,高莽是副編審,我們是研究生。他是我真正名義上的碩士生導師,我們交往的比較多一些。

我們交往特別多,當時我們都住在格子間里,我經常會跑到他的格子間裡面,那是真正的格子間,大概就4平米,一個桌子就擺了一半,再搬兩個椅子(就佔滿了)。有一次他跟我說送我一本他主編的蘇聯詩選,那個時代出書很少,書也很貴,他送我一本書還寫了一行字:「文飛兄,向你討教」。我當時覺得,這麼尊重的長輩稱我為「兄」又寫了這麼一句話,太不合適了。然後他看了看我又說了一句:「老兄,以後向你多討教」。

他用「烏蘭汗」的筆名做翻譯,這本詩集也是署名烏蘭汗主編。後來我發現這本詩集第一個入選的詩人就是阿赫瑪托娃。這本書是1984年出的,前言是1982年寫的,我想至少是在1981年左右高莽先生就開始研究阿赫瑪托娃。這本詩集有36個俄羅斯詩人,他選的最多的就是阿赫瑪托娃,選了20首。

我當時也和高莽先生談到過這個問題,八十年代初的時候,外國當代文學概念是二戰結束、1945年之後的事,而阿赫瑪托娃主要創作是在四十年代之前,在編書的80年代,阿赫瑪托娃也已經去世了。我們覺得蘇聯當代詩選應該選在世的作家。高莽先生說,我還是要把她收進來,而且要放在最顯赫的位置。他說了一句話:「阿赫瑪托娃的詩肯定最具有當代性」。我覺得這是很獨特的眼光。我想,高莽先生的翻譯很有可能是從阿赫瑪托娃開始的,而且他的翻譯在整個文學翻譯界擺脫了一種慣性,改革開放之後他注意到了阿赫瑪托娃這批人,眼光真的很獨特。

阿赫瑪托娃

我要談的第二件小事,是他給我的一張畫。有一天我們開全所大會,很偶然地高莽先生坐在我旁邊,那個會大概比較乏味,他坐在旁邊一下一下看著我,我都沒意識到,快散會的時候,我才看到是一幅畫像,他問我要不要?後來就撕下來了給了我,然後下面寫了一句話「不像的劉文飛」。其實很像,那時我25歲,拿過來很溫馨。這是八幾年的事情,就像昨天剛剛發生過。高莽先生對年輕人是非常提攜關照的,老年人經常說一句話,說他沒大沒小,這個是很讚賞的,他是那麼大的翻譯家,《世界文學》的主編,但和我們完全像朋友一樣,他這樣的品格對我們有很深遠的影響。

這是和高莽先生交往的一些點滴,當然還可以說很多,但今天不完全是追思會,還要談一談這套書。

這套書可以談論的大概有這樣幾點:第一,這套書的三卷不算太厚。因為阿赫瑪托娃是在俄國作家和詩人里創作總量偏少的,但即便這樣,俄國的全集也有十卷,據說現在編十二卷,因為他們不斷找到她的研究文章,而且十卷俄語翻譯成中文體量會稍微大一點,因為俄國的詩排版很密,我們一頁排25行,他們排到40行甚至更多。翻譯成中文,而且每一本書篇幅不是很大,200頁左右。

但還是覺得,三本書合在一塊特別厚重。因為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高莽先生把阿赫瑪托娃創作時期把握得很好,把她晚年隨筆都收錄了——有詩、隨筆和回憶錄,無論是題材還是創作時間涵蓋的面很廣。高莽先生不是拿本書就翻,他是在20多本書里找出來這些東西。

之前的出版物,可能就是專門找抒情詩、或者簡單的隨筆集結出版,所以看起來比較簡單。當高莽先生把這些東西集合在一起,我覺得很厚重。讀完這三本書,阿赫瑪托娃從最初到最後創作的全部都能呈現出來,如果達到這樣的效果,我們買這樣的三本遠遠超過了十卷,這三本的每一卷加起來大概是四五十萬字,我覺得編輯做了很好的事情,

第二點,這個書有價值的是在譯者本身。譯者的名字寫的是高莽,而不是烏蘭汗,其實改不改無所謂,我們都知道烏蘭汗就是高莽,高莽就是烏蘭汗,也許年輕的讀者不知道。其實這套書體現了高莽先生的翻譯歷程和作為中國譯者的心路歷程。我把這三本書從頭到尾讀了一下,我特別尊重這套書的編輯,把高莽先生以前的序言和後記全都保留了。比如高莽先生在後記中間寫到「對阿赫瑪托娃詩歌的翻譯是我一生用時間最長、最心血最多的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他翻譯阿赫瑪托娃最早的時間,81年還是80年,也許查日記可以確定下來,但是根據出版來看,不晚於81年年底。

1981年中國人對外國人的理解是什麼樣子?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兩三年,他就開始翻譯阿赫瑪托娃。直到高莽先生在台灣出《安魂曲》的時候,已經是2006年。他說了一句話:「感謝台灣出版人,讓我88歲的老朽居然還有機會出一本書」。可以說對阿赫瑪托娃的翻譯貫穿了高莽先生翻譯生涯。30年來他在執著地翻譯一個人的詩,當然在這期間他還翻譯過很多人的作品,但對阿赫瑪托娃的翻譯是不懈地持續了30年。這套書里,我們恰好能把高莽30年對阿赫瑪托娃不斷的解讀、不斷的介紹歸納起來,以後有學生要研究高莽老師的翻譯歷程,這個書提供了一個捷徑。

第三,這套書,尤其是《安魂曲》的翻譯,是高莽先生作為中國知識分子,一個經歷過文革,經歷過「反右」,經歷過舊中國和新中國的心路歷程的寫照。

高莽先生自己也說過這個故事,他說當年在哈爾濱報社裡面當編輯的時候,組織上該給他一個任務,讓他翻譯一份蘇共中央的文件,這個文件題目叫《關於黨在文學藝術方面政策的決議》。這個《決議》的起草人是日丹諾夫,他當時是蘇共政治局常委,主管意識形態,這樣一個人出面在中央宣讀《決議》,但裡面充斥著辱罵,現在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這個《決議》就是要批判兩個作家:一個是左琴科(蘇聯著名幽默諷刺作家),一個是阿赫瑪托娃。《決議》里說阿赫瑪托娃是一個淫蕩的詩人、色情的詩人,她是扮演蕩婦,扮演尼姑。

現在這個事情一笑就過去了,但沒想到這個事情對高莽老師是很大的心結。改革開放以後,他讀到阿赫瑪托娃的詩,覺得非常好,他產生了一種愧疚,說當年那麼翻譯那份決議,覺得對不起這個詩人,覺得應該更多的介紹她,以對她優美詩歌的介紹,來抵當時翻譯文件對詩人造成的傷害。我不知道年輕的朋友能不能體會到這些事情,我們覺得高莽先生沒做錯什麼事情,但是他覺得愧對阿赫瑪托娃,最後做的事情好像是一種補償,我想說這是一種基督徒式的懺悔。他用文學的方式來反映中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應該有的救贖,所以我覺得這本書讀起來是使我感動的。

最後,我想說高莽先生文學翻譯的意義。

第一,他們這代人語言造詣很高,儘管他們翻譯的時候中國翻譯學沒有形成,但我覺得在他們心目當中對語言的敬畏很深。俄語對高莽先生來說不是外語,是母語,因為高莽先生從小在哈爾濱長大,上的是俄國人的學校,跟我們十七八歲進了大學學俄語是不一樣的。儘管我現在掌握俄語還不錯,我覺得俄語對我來說是外語,但對於高莽先生來說,中文和俄語都是母語。我建議以後搞俄羅斯文學翻譯的年輕人,不妨對照著中文和俄文來看看高莽老師的譯文,尤其去看他對俄文很細微的理解。

第二,是高莽先生的中文也非常好。我們知道高莽老師開始翻譯的時候,五十年代的時候漢語是一種漢語,改革開放以後的漢語是另外一種漢語,我不想說差距超過文言文和白話文,但是性質有點相似。他不止一次跟我說,你們條件好,上過大學經過系統的訓練,他說我沒上過大學,我的知識都是偷學來的,自學來的,我的知識不系統,俄文的語法沒學過,中文的語法沒學過,說要向你們學習。我覺得他是真誠的。

高莽有多重身份。他有一次跟我說,我寫那麼多散文是為了練中文,練完中文來翻譯。對他而言,中文的寫作竟然變成了為俄譯漢做準備,這種翻譯家的職業性對我們也構成了某種觸動,他把翻譯當成比寫作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你會發現他的中文寫作很雜,他寫真正意義上的散文,寫回憶錄,寫詩,有時候寫文言文的小文章。我覺得通過他對俄文、中文的歷練,可以感覺到一個翻譯家的職業道德,這點還是很讓我們感嘆的。

我們經常會說翻譯家在中國文學界、文化界的地位是不高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面,一個文學出版社出的外國文學名著,封面上沒有譯者的名字。在座的文學愛好者,我們能記住二十個、三十個中國當代最走紅的作家的名字,但是能記住譯者的名字嗎?我剛才逛了一下這個書店,翻譯的作品超過原創的作品,但是很少有人看是誰翻譯的,不去關註譯者就說明翻譯家的地位相對是低的。我們經常會說翻譯家是出力不討好的職業,其實最好的翻譯家,哪怕當不了一流的作家,也能當二流和三流的作家。但翻譯確實很辛苦,很多譯者說我們願意翻1000字、2000字,但不願意寫3000字、4000字,很多人會想我永遠做不成世界最好的作家,那我乾脆做翻譯好了,這是一種道德感。

實際上翻譯家的地位不是很高,而高莽先生是以另外一種獨特的方式提高了翻譯家的地位,他在翻譯家的身份中間做了很多種添加。

第一種添加,他是知名的畫家,但畫家不是亂畫,他畫的東西都是和外國文學有關係的,我們可不可以理解稱,他的繪畫是某種意義上添加了文學、添加了翻譯?不能說他通過繪畫服務翻譯,但至少他覺得,畫和翻譯1+1就大於2,兩個東西相加起來就產生了一種合力。

第二種添加,他本身是一個作家。北京奧運會的時候他寫了一首詩《一個老教授的心愿》,他要通過他的詩歌寫作、散文寫作介入中國文學界,介入之後就能使他的譯文產生影響。一個翻譯家越多介入中國文學界、中國文學生活,他的翻譯生活能產生的影響就更大。如果一個人避在一個角落裡面,從來不和作家交流,你的譯文影響就很小。

第三種添加是編輯家。他長期擔任《世界文學》的編輯部主任,也擔任過主編,他擔任《世界文學》主編期間,是這本刊物風格變化最大的時代。他是一個偉大的編輯家,這對翻譯家的身份是很大的添加,更不用說他自己親手培養了多少翻譯家。

另外一重,很少有人能模仿的添加,是中俄文化的使者。他當過最高領導人的翻譯,常年擔任中國對外友協的首席翻譯,當時蘇聯幾乎所有的著名作家全部來了中國,接待的全是高莽老師,所以他結識了一大批著名的蘇聯文學家,跟他們交往很多。他到了外文所,不再擔任外事工作,但是他把他的特長保持下來了。他可以把中國的文學介紹到俄羅斯、蘇聯,他是一個文化的使者。

第五個添加,他是一個學者。他的研究在外文所是一流水平。他是社科院的榮譽學部委員。

這五種身份都在對翻譯家做一種添加,高莽先生是偉大的翻譯家,他的譯著也是偉大的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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