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虢國夫人遊春圖局部 張萱（宋人摹本） 遼寧省博物館藏

　　那位一會兒“潦倒新停濁酒杯”，一會兒又“漫卷詩書喜欲狂”，內心戲極豐富、情緒又極不穩定的杜甫，不會畫畫嗎？

　　生活於公元8世紀的他，在寫下無數詩句的同時，會不會、有沒有可能——在尋詩覓句的間隙，在詩稿的邊緣，或者廢棄稿紙的背面——趁着酒性，揮毫潑墨，畫上幾個小人兒、小馬兒、小山兒，或者幾根竹子、幾棵小草？

　　從已知的、嚴肅的、權威的文獻看，沒這方面的記錄。

　　杜甫難道沒有畫過畫嗎？這就像人們認爲曾鞏不會寫詩一樣讓人遺憾。

　　但這個問題也許並不重要。因爲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杜甫至少應算作一位美術史論家、鑑賞家、評論家，並且和中、晚唐幾位畫壇領袖都保持着緊密的關係。

　　壹 從長安城的清晨到浣花溪的春天

　　從杜甫創作於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前後）那首《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全詩見後附）一詩中，已經爲我們展示了這麼一幕：雖處於在安史之亂動盪中的短暫間歇期，杜甫對繪畫的欣賞水平就得到了長安城一些畫家的追捧。

　　此前一年九月，長安被收復。杜甫於十一月回到了這裏，繼續任左拾遺，但他只在長安待了7個月，就因爲受房琯案牽連，被貶爲華州司功參軍。杜甫爲“李尊師”題畫也應發生在這段時間，這位李姓道士、畫家與杜甫的關係應該非常密切，否則也不會大清早就提着新畫的青松圖來找杜甫題詩。

　　詩從老杜起牀梳頭就受到騷擾時開始，描寫了那位受創作激情趨勢的李畫家，迫不及待希望有人欣賞新作的心情，杜甫回憶這一幕時寫道：

　　老夫清晨梳白頭，玄都道士來相訪。

　　握髮呼兒延入戶，手提新畫青松障。

　　雖然我們無法看到這幅畫作，但杜甫在詩句中詳細描繪了畫面的內容：懸崖邊一片靜謐的松林，松枝像龍身盤踞在岩石上，松林之下，懸崖之上有一位隱居的高士獨坐——從這樣的畫面內容，多少可以聯想到此後勃興的、被蘇軾-趙孟頫-董其昌一直所提倡的中國文人山水畫所追求的意境。

　　杜甫的詩句，也正寫出了畫面之外、令人遐想的人文情緒。雖然畫家的松樹畫得很逼真，但他所追求的藝術理想不限於此，而是通過鬆、崖、風等綜合意象，來寄託、比喻“人”的情緒。（這種意境，也透露出杜甫所欣賞、或者所倡導的一些美學主張，這在他與畫家、文學家鄭虔的交往中可窺端倪。本號將另文細述。）

　　離開長安6年後，唐代宗廣德二年（公元764年）三月，52歲的杜甫攜家人自閬州返回成都。這一回是他經歷兩年流離之後，再次回到自己在成都城西浣花溪畔修建的草堂。

　　那年三月的明媚春光似乎爲他洗去了心中蘊藏了太久、太多的愁緒，他沒顧上喝兩口酒就鋪紙磨墨，提筆寫下了這首我們最爲熟悉的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雖然身在草堂，他的心並沒有打算在此常駐。

　　如今的成都市民們常常一邊搓着麻將，一邊抱怨說“哎呀，都看不到西嶺雪山了！這個霧霾叫人咋個過嘛”——其實他們並沒讀懂老杜的那顆心。

　　也就是在這難得平靜的一年，杜甫在成都遇見了從長安流落到此的畫家曹霸。

　　貳 曹霸與翰幹的馬

　　對於這位曹霸，大部分讀者可能會感覺陌生，也許是因爲他的作品幾乎沒有流傳下來。但這位曹霸有一位名叫韓幹（約706年－783年）的入室弟子，後者流傳下來的這幅《照夜白》圖，很多人都應曾看過。這是韓幹爲唐玄宗的愛騎“照夜白”所繪，如今此畫收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圍繞韓幹這幅《照夜白圖》已經流傳有太多的故事，本文暫且不表。

　　《照夜白圖》細部1 唐 韓幹

　　《照夜白圖》細部2 唐 韓幹

　　杜甫與曹霸的友誼以及他對曹霸、韓幹等人繪畫藝術的評論，在他的詩中有過詳細描述。

　　由中華書局出版、喻守真編注《唐詩三百首詳析》中，所入選的28首七言古詩中的第一首，就是老杜的《丹青行贈曹將軍霸》（按：在很多版本中爲“丹青引”，本文按該書作“丹青行”，下文同）。老杜這首詩“如此氣勢充盛之大篇”，在清代書法家、金石學家翁方綱眼中，當爲“古今七言詩第一壓卷之作”。

　　這首詩完成於廣德二年，也就是杜甫左眼看着西嶺雪山、右眼盯着九眼橋碼頭的船、在成都悠閒的那段歲月。曹霸曾經很受皇帝的寵幸，官至左武衛將軍，所以杜甫尊稱他爲曹將軍。

　　被後世譽爲“詩史”的杜詩，在這首七言古詩（全詩見文後附錄）中，從他自身理解的角度，爲我們記錄、描繪了中國美術史中的一段重要內容，同時也表達了他的一些美學主張（至少，也爲後來的美術史家們所佐證和引用）。

　　在詩剛開始部分——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爲庶爲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猶尚存。

　　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杜甫用四句借描述曹霸的生世和家學淵源，實際上指出曹霸學習書法、繼而學習繪畫的師承關係。

　　現實中的曹霸（約704——約770年）大概比杜甫年長8歲，是曹魏皇帝曹髦的後人，同時代的人誇讚他“文如（曹）植、武如（曹）操、字畫抵（曹）丕風流”，杜甫的詩中也因襲了這些讚譽之詞，但他並不是阿諛，而是出自內心的欽佩。

　　這麼說基於兩點理由，其一，曹霸流落到成都時，處境並非達官貴人，而是賣畫謀生的窮酸畫家，老杜沒有必要奉承他。其二，雖然在一些文學評論家眼中，這首詩是老杜借曹霸畫馬感嘆世事變遷，借感嘆曹霸的人生坎坷，從而感嘆自己的理想抱負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但，我們可以從杜甫另一首——《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中體會到，當杜甫看到曹霸藝術創作過程後，所表達的真正仰慕敬佩之情，就像他回憶起公孫大娘舞劍一樣。

　　開場白之後，杜甫提到了美術史上非常重要的兩位人物：衛夫人和王右軍。按照出場的先後順序，先介紹這位衛夫人。衛夫人，就是東晉著名女書法家衛鑠（272—349年），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字茂漪。王右軍，則是指大名鼎鼎的王羲之，據說衛夫人曾給王羲之以書法的啓蒙教育。

　　曹霸曾經刻苦練習過書法，但感覺自己達不到王羲之的境界，之後將一生奉獻給了繪畫藝術。在介紹完曹霸的出身和師承後，杜甫並不急於描繪他畫馬，而是又做了兩層鋪墊。先爲我們介紹了他的繪畫成就，其中最爲世人稱道的成就當然是爲凌煙閣修復著名的“二十四功臣像”了。

　　在半個多世紀前，唐太宗爲了褒獎文武開國功臣，於貞觀十七年（643年）命閻立本等人在凌煙閣畫了二十四功臣圖，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這些功臣們留下的肖像早已破損、褪色，於是唐玄宗命曹霸對其重新修葺。這項重大的政 治任 務完成的很順利，也體現了曹霸在人物畫方面的高超技藝。

　　叄 杜甫對韓幹畫馬的評價及爭議

　　在修復凌煙閣功臣畫像獲得成功後，唐玄宗又再命曹霸爲其愛騎畫像，杜甫在詩中詳細地描寫了曹霸畫玉花驄的過程以及其作品的藝術魅力。

　　在這一段描繪中，杜甫借用曹霸的弟子韓幹來對曹霸的畫技做藝術性的對比，其中這兩句：

　　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

　　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成爲後世美術史上多次爭論的話題，杜甫的這一觀點也被多位美術史家所引用。在宋徽宗時期編撰的《宣和畫譜》中認爲：“所謂幹唯畫肉不畫骨者，正以脫落展、鄭之外，自成一家之妙也。”

　　實際上杜甫本人寫作此句時，恐也並無詆譭韓幹之意，而主要是在詩作中對主要描寫對象做鋪墊和藝術對比處理。此外，杜甫曾專門寫過一首《畫馬贊》：

　　韓幹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騕褭清新。

　　魚目瘦腦，龍文長身。雪垂白肉，風蹙蘭筋。

　　逸態蕭疏，高驤縱恣。四蹄雷雹，一日天地。

　　御者閒敏，云何難易。愚夫乘騎，動必顛躓。

　　瞻彼駿骨，實惟龍媒。漢歌燕市，已矣茫哉。

　　但見駑駘，紛然往來。良工惆悵，落筆雄才。

　　明末清初學者仇兆鰲在所編的《杜詩詳註》中，認爲這首《畫馬贊》是在天寶、乾元年間所作，若按此說法這誇讚韓幹爲“落筆雄才”的辭賦，應是早於《贈曹將軍霸》。因此，杜甫在稱讚了曹霸後，又爲韓幹正名——這一說法便無從成立。

　　《照夜白圖》唐 韓幹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翰幹《牧馬圖》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據說安史之亂爆發，曹霸因爲一幅作品有影射唐朝政 治之嫌，被削職免官，自此流離失所，向西浪跡到了成都。杜甫同年在成都的另一首詩也記錄了曹霸在成都的點滴。

　　這首《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全詩見文後附錄），同樣作於廣德二年（764年）。該詩描繪了作者親眼目睹了曹霸畫馬的過程。

　　開端四句爲：

　　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

　　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

　　杜甫先引江都王襯托曹霸，說曹霸畫馬在30年前就已經成名了，將他畫馬的技法與江都王相比。

　　江都王是誰？就是太宗李世民的侄子李緒，霍王元軌之子。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稱李緒“多才藝，善書畫，鞍馬擅名。”蘇門六君子的宋朝人陳師道曾在《題明發高軒過圖》一詩中，也提到過這位江都王：“ 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意思是說這位李緒畫的馬在當時已經是奢侈品了。

　　杜甫在這首詩《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中，從“昔日太宗拳毛騧”起一共用了14句，具體描寫了曹霸所繪“九馬圖”的內容，其中用6句描寫了領頭的兩匹馬，分別是唐太宗的拳毛騧和郭子儀的獅子花（九花虯）。拳毛騧是太宗平定劉黑闥時所乘的戰騎，獅子花是唐代宗賜給郭子儀的御馬。此後又分別從形貌、奔馳、伏櫪三個方面，描寫了畫中七馬“殊絕”的神態。

　　可惜曹霸的這幅《九馬圖》如今早已看不見了。據由宋入元的趙孟頫回憶，在他小時候曾經看過翰幹的5、6幅真跡，而曹霸的繪畫是否流傳下來，並未提及。“唐人善畫馬者衆，而曹、韓（幹）爲之最，”趙孟頫曾說。

　　在畫史上，與曹霸、韓幹齊名的鞍馬畫家還有韋偃。北宋晚期重要的文字學家、書法家黃伯思總結他們三位時說：“曹霸之馬，精神優於形似；翰擀之馬，形似於精神；至若韋偃，則二者調和”。

　　雖然他們的大部分作品都沒有流傳下來，但如今我們可以從題圖遼寧省博物館收藏宋人臨摹的同時期另一位畫家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欣賞、感受下那時畫家筆下的風采。和曹霸一樣，張萱也曾在開元（713～741）年間任過宮廷畫職。

　　以下請橫屏：

　　虢國夫人遊春圖 宋人摹本 遼寧省博物館藏 縱51．8釐米 橫148釐米

　　附錄1 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

　　老夫清晨梳白頭，玄都道士來相訪。

　　握髮呼兒延入戶，手提新畫青松障。

　　障子松林靜杳冥，憑軒忽若無丹青。

　　陰崖卻承霜雪幹，偃蓋反走虯龍形。

　　老夫平生好奇古，對此興與精靈聚。

　　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

　　松下丈人巾屨同，偶坐似是商山翁。

　　悵望聊歌紫芝曲，時危慘澹來悲風。

　　附錄2 丹青行贈曹將軍霸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爲庶爲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

　　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

　　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

　　先帝御馬五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

　　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

　　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

　　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

　　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

　　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附錄3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

　　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

　　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

　　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

　　內府殷紅瑪瑙盤，婕妤傳詔才人索。

　　盤賜將軍拜舞歸，輕紈細綺相追飛。

　　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獅子花。

　　今之新圖有二馬，復令識者久嘆嗟。

　　此皆騎戰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沙。

　　其餘七匹亦殊絕，迥若寒空動煙雪。

　　霜蹄蹴踏長楸間，馬官廝養森成列。

　　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

　　借問苦心愛者誰，後有韋諷前支遁。

　　憶昔巡幸新豐宮，翠華拂天來向東。

　　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

　　自從獻寶朝河宗，無復射蛟江水中。

　　君不見金粟堆前松柏裏，龍媒去盡鳥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