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剩下女兒和他。
妻子當然想把女兒送走，可他說甚麼也不讓。女兒是他的心頭肉，誰也不能奪走。於是他和女兒待在滿是妻子來不及帶走的東西的亂哄哄的家裏，如同等待硝煙散去的傷兵。
女兒還不到理解大人紛爭的年紀，但也懂得乖乖坐在窗台旁，一動不動。太陽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再漸漸消失，暗淡了下來，窗外漸漸浮現萬家燈火。然後「咕」一聲，從女兒的肚子裏清晰地傳出來。
他一愣，看看女兒，再看看掉在地上的鬧鐘。鬧鐘的指針待動不動的，指着十一點二十分——是鬧鐘被摔在地上的時候嗎？
他轉而望向女兒，伸手溫柔地撫着她柔順的短髮，說︰「餓了吧？走，爸爸帶你去吃麥當勞，好不好？」
女兒看着他，點點頭，嫣然一笑，慧黠的眼眸滿是歡欣。

她就是這樣一個歡欣的女孩子，憂愁在她眼裏留不了痕跡。

牽着女兒的手下樓，往對面街上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走去。麥當勞沒有幾個人。
他為女兒點了有麥樂雞的「開心樂園餐」，給自己點了麥樂雞餐。收到帳單，看到上面印着晚上九點三十七分。居然讓女兒餓了那麼久肚子，他又為女兒點了一個朱古力新地，多花生。
端着托盤，任女兒把他帶到靠窗的位子坐下，父女倆各拿一塊麥樂雞，大口大口吃了起來。看着女兒一口麥樂雞、一口雪糕，再一口薯條，狼吞虎咽，他便把自己的麥樂雞放進女兒的盒子裏。女兒瞪大眼睛，搖搖頭，匆匆把手上拿着的、咬了一半的麥樂雞丟進嘴裏，再伸手把麥樂雞放回他的盒子裏。他擋着不讓，和女兒把麥樂雞丟過來放過去，兩人笑得好開心。

他們在麥當勞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在以後看來彷如喝汽水一樣，咕嚕咕嚕便消失了，在當時卻冒着歡快的泡泡，滋滋作響。

吃了晚飯，他牽着女兒的小手離開麥當勞，走在沒幾個行人的街上。電車的「叮叮」聲悠悠響起，彷彿現代的打更人一般，從過去敲到現在。
「想不想到公園玩玩？」他低頭望向身旁的女兒，手拉了拉女兒的小手。女兒的眼睛來回打轉，最後點點頭，鬆開他的手，做蕩鞦韆的動作，咧嘴大笑。
公園的涼亭處坐了四五個老伯，圍在一起下象棋，粗言穢語不時橫飛。女兒拉着他走到鞦韆前，他扶着鞦韆的鐵鍊，待女兒一坐在鞦韆上，便輕輕推了起來。女兒的小手抓着鐵鍊，不時回頭看他，短髮隨風飄揚，輕輕擦過她粉嫩的小臉，擦過她上揚的嘴角，擦過漸漸沁出的汗珠，漸漸結成一絡一絡。站在女兒背後，看不到她的臉，可他知道她肯定笑得很開心，很開心很開心。

她好喜歡蕩鞦韆，要盪得很高很高，像跟風借力一樣，飛得又高又遠。鞦韆蕩起來的時候，她會抬頭望向天空，眼神充滿渴望。如果那是白天，她就像要抓片白雲來吃一樣；如果是夜晚，那就是要顆星星來當飯後甜點。

女兒玩累了，兩人手牽手回家。
女兒伸手指指浴室，他便知道，女兒想洗澡了。抱起女兒，在浴缸旁放下，開了水龍頭，兩個人一起看着浴缸被注滿水。女兒伸小手輕輕拍打水面，他也伸手拍打水面，水珠濺到女兒身上，她笑得好開心。等浴缸注滿了水，他把女兒放進浴缸裏，放了些浴液，隨着女兒攪動水面，漸漸浮起一堆泡泡。她坐在水裏，輕輕吹着泡泡。泡沫的表面是斑斕的光圈，飽漲之後，便破了。

泛出的泡泡好比海底攪動的泡沫，圍繞着中間的美人魚。在水中浮沉是她的夢，達成夢想的她，笑得分外開心。

電話響了。
他知道是誰。
女兒雙手不停拍打水面，濺了一地的水，她的頭上臉上都是泡泡。他笑着把女兒頭髮上的泡泡洗乾淨，才慢慢走到客廳，拎起電話。
「在家。」他說。浴室傳來水聲，啪，啪，啪。
「吃了麥當勞。」他說。
「不可能！」他說。水聲嘩啦嘩啦地響。
「絕對不可能！！」壓低了聲音，他憤憤地說。
「她是我的！！！」他大聲地喊。
而四周一片安靜。
來不及把電話放好，他匆匆跑到浴室，卻看不到女兒可愛的笑臉。撲到浴缸前，伸手撈來撈去，在一堆泡泡中撈出女兒。她雙眼緊閉，臉蛋紅通通的，他顫抖地伸手一探，卻探不到她的呼吸。他的心都涼了。
這時，女兒張開雙眼，露出皎潔的笑。
緊緊抱着女兒，他驚魂未定，悲慟地哭了起來。

美人魚身處水的樂園，快樂地忘卻了危險。
她和他比賽，誰先游到浮台便贏了。他生怕落後，一個勁向前游。等到了浮台，興奮地回頭看，茫茫海面早沒了她的影蹤。他來回地看，來回地找，除了白花花的浪花，甚麼都看不見。
等救生員把她撈起來，只見她雙眼緊閉，臉蛋白白的。他伸手一探，探不到她的呼吸。而她雙眼再也張不開。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求救，即使求救，她也發不出聲音。他恨自己只顧在前面游，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如果回頭看了一眼，也許就能把她救回來。

女兒嚇壞了，伸出小手，慌忙擦着他臉上縱橫的淚，眨巴眨巴晶瑩的小眼睛，幾乎要眨出淚珠來；嘴巴一張一合，像在說着甚麼，卻發不出聲音。
他忙笑了，笑着親吻女兒的臉龐，笑着撥開遮在她臉上的短髮，笑着撈起浴缸裏的水，撥在她身上。女兒便又笑了。

女兒是他人生最大的禮物，是上天給他的第二次機會。在他以為再也不會得到曾經的快樂後，女兒讓他重新笑了起來。
妻子得知女兒的問題後，當着女兒的面毫不掩飾地哭了起來。可他卻打從心底感激，感激上天願意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讓他重生。
他疼女兒，絲毫不介意她的缺陷，照顧她比妻子還細膩用心，女兒是他的一切。
幫女兒換好衣服，放在床上，輕輕哄她睡着。他側身躺在女兒身旁，看着她安然入睡。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許明天妻子就會送來離婚協議，也許還有無數場戰爭，也許明天他會把妻子哄回家，從此一切安好。但此刻能跟女兒在一起已是永恆。他沒辦法扭轉時空，讓過去重頭再來；也無法讓未來盡如人意，只能盡他所能把握這一刻，緊緊珍惜，不再讓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