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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顏說：

在開始這篇文章之前，我有兩句話想對大家說：

這個世界，本身就有光亮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

有些事，沒人告訴你，或許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前段時間，我在微博看到一條整容廣告，提到一種隆鼻手術——異體骨隆鼻。

據我瞭解，目前隆鼻手術常用的移植物有兩種：

一種是自體軟骨，從自己的肋軟骨或者耳軟骨中取出一塊；另一種是人工合成材料，比如硅膠、膨體材料。

但異體骨是什麼？

我很好奇，查了一下，這種「異體骨」全稱叫「同種異體肋軟骨」，它來自人類遺體的肋軟骨。

一些整容醫院聲稱，這種「異體骨」隆鼻材料，比硅膠、膨體材料要好，因爲本身就是人體骨頭，排異率更低；也比「自體骨」更方便省事兒，因爲不用額外開刀取自己的肋軟骨、耳軟骨。

整容機構在宣傳中用的異體肋軟骨圖片

但，把不知名死者的遺體軟骨，放到自己鼻子裏，這真的靠譜嗎？

這些遺體是從哪裏來的？是遺體捐獻嗎，可是誰會捐自己的遺體給別人做整容呢？

它的來源是否合規？骨頭是否健康？處理是否衛生安全？

我決定深入探查，進一步瞭解這個產業。

我以想隆鼻爲由，線上諮詢了北京某家整形機構。

對方告訴我，自家醫院可以做異體骨隆鼻手術，異體骨材料來自「健康供體」，合法捐獻，並且有藥監局批准。

當我提出想看看藥監局批號時，卻遭到拒絕，對方聲稱只能本人到場，當面看。

我決定去這個醫院體驗一下。我讓男同事假裝男友，一起到了這家整形機構。

找男同事一起，可以互相打個掩護，順便拍些照片。

醫院在三里屯附近，裝修挺豪華，但電梯只有刷卡才能進。只能經人帶領，才能上得去電梯。

說明來意後，醫生直接推薦我用2萬左右的膨體材料做鼻整形。這個價位的，還有硅膠材料，是隆鼻中最便宜的。

我試着把話題引向更貴的產品上，卻直接被醫生質疑了消費能力：你還是學生吧？

我這才明白，對方是覺得我沒有經濟能力。

那天我沒化妝，還穿着運動服，男同事也穿得挺隨意。

於是我轉變方式：你們這兒能貸款分期嗎？

對方這才搭話，「可以。」

「那我要做個最好的。」

醫生說，那就自取肋軟骨吧。

我下意識反應：「怕疼。」

「異體骨能接受吧？」

「什麼是異體骨？」話題終於走向重點。

在這家醫院，一個異體骨隆鼻手術需要5到6萬，而單是一個異體肋軟骨的材料費用就要2萬塊。

她給我看了一份異體骨的宣傳手冊，從這裏，我大致瞭解到從「遺體」到「異體骨」材料的流程：

她告訴我，這些異體骨材料都是健康供體來的，有藥監局批准。

健康供體，說白了就是來自遺體，而「遺體」「死人」這倆詞兒，醫生從未說出口，可能她們也怕別人忌諱或者擔心。

「既然都是健康供體，那我男朋友的肋軟骨能不能給我用呢？」還來源清晰，身體健康。

對方說不行。

爲什麼？

對方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開始打太極，「我們的材料都是經過處理的，可行的。」

至於異體骨真正的來源，對方怎麼也不肯鬆口。而異體骨的藥監局批號，從始至終，對方都沒拿給我看。

從醫院回來後，我又聯繫了7家北京的整容機構，其中有3家表示可以做這種異體骨隆鼻手術。

當追問異體骨材料來源時，得到了「健康供體」、「合法捐獻」、「藥監局批准」同樣的答案，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樣。

追問到藥監局批號時，他們通通逃避不答，除了重複上述詞彙，沒有任何有效信息。

既然來源正規，有國家批准，爲何不能公開給人看？

我打開國家藥監局網站，搜索了一下軟骨、肋軟骨等字眼，然而並沒有查到「同種異體肋軟骨」這種材料。

異體肋軟骨材料屬於醫療器械類。查詢結果顯示的四項產品，都是軟骨移植器械，比如鑽頭、環鋸等等，而沒有異體肋軟骨本身。

我諮詢了幾位正規三甲醫院的整形醫生，包括北京八大處，他們都告訴我不做這種手術。但在有些整形機構中，異體骨隆鼻卻成了主打產品。

這裏頭到底有多少貓膩？

根據整形機構的宣傳手冊，我聯繫上了一位賣「硬骨材料」的銷售人員。

對方表示可以提供這種肋軟骨材料，「但要訂貨」，並且是國家批准的，然後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我可以去查查。

銷售給的名片，我截取了一段

我在藥監局網站查詢名片中的國械注準號，這個號確實是藥監局批准的，但它是「硬骨材料」的批准號，並非「肋軟骨」的批准號。（國械注準：指在國家級食藥品監督管理局註冊的境內醫療器械）

正規醫療上，用來做移植手術的段骨跟骨等硬骨材料，是有藥監局批准的，而「異體肋軟骨」材料，沒有被批准。

爲了進一步驗證，我點進了他們的廣告批准文號，查看他們的廣告發布內容：

這是他們的廣告內容，提到了9種硬骨材料，根本沒有肋軟骨：

這家公司把硬骨的批准號用在了「異體肋軟骨」上，普通人根本不知道二者的區別。

很顯然這家公司違規出售「異體肋軟骨」。

因爲不透明公開，這些異體肋軟骨的真正來源更無法明確。

通過查閱大量資料，我找到了幾條可能來源途徑。

南方都市報在一篇關於「屍體工廠」的報道中，曾經提到過這樣的信息：

我國的醫學院校人體屍體標本嚴重短缺，靠捐贈根本不夠，更多的來源是無主屍體。

什麼是無主屍體？

一場大雪可能橋下就凍死好幾個，他們沒有任何證件、找不到家屬。

「保管屍體、檢查死亡原因，都需要花錢，通常這些費用無人支付。民政局有時候就會讓醫學院校幫忙保管。我們登報3個月，如果再找不到家屬，我們就可以用做教學。」一位從事解剖學研究數十年的資深教授解釋說。

那在我國可以流通的屍體都有哪些呢？

《衛生職業教育》刊登的論文《人體屍體標本的收集》總結了7種收集屍體、骨骼標本的渠道：通過公檢法部門、民政部門、福利院、醫院、殯儀館、施工工地、遺體捐獻獲取屍體。

「通過公檢法部門獲取屍體」是指，醫學院校找公檢法部門爭求支持，收集無主刑屍，或者徵得家屬同意放棄的刑屍，用在教學上。

「通過民政部門獲取屍體」是指，現在社會上流浪、乞討人員逐漸增多，醫學院校應該主動和民政部門聯繫，收集處理這些羣體中因爲突發事件死亡的、沒有法律爭議的無主屍體。

而目前，通過遺體捐獻獲取屍源，收效甚微，根本不是醫院宣稱的那樣。

很多醫院宣稱，他們的材料來自合法捐獻。

我諮詢了一位整形醫學博士，他說「正常捐獻者的（異體肋軟骨）一般來說是到不了整形機構手裏的。」

因爲不管是捐獻的，還是無主屍體，國家規定，不準進行買賣。

《人體器官移植條例》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任何形式買賣人體器官，不得從事與買賣人體器官有關的活動。

這部《條例》中界定了「器官移植」的範圍，「軟骨組織移植」不在這個範圍裏。

但部分地方法規作了補充，比如上海和武漢規定，「遺體組織」也不能買賣。也就是說，在這些地方，買賣「遺體軟骨」是違法的。北京地區沒有限定，屬於法律漏洞，不算違法，但這樣做違背了倫理道德。

2016年，北京一位整容醫生在朋友圈幫人推銷「屍頭標本」，引起很大爭議。「價格2.1萬一個」，這位醫生希望把標本賣給同行做研究用。他聲稱這個標本是河南一家標本製作公司製作的。

當時有媒體採訪了瀋陽師範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杜換濤，他表示：

就算捐贈人同意捐贈遺體用於科研，也並不代表學校或者相關接受機構有權利切割遺體，甚至進行買賣。這種行爲超越了死者生前意願。

我國的合法捐獻屍體很少，即使是捐獻屍體，也不準買賣用於商業用途，所以要用到屍體的，更多來源是無主屍體。

但，屍從哪來？

我們可以通過印度的人骨貿易網絡窺得一角。

我曾看過一本講述國際人體組織器官交易的書，叫《人體交易》，作者是斯科特?卡尼，美國調查記者，爲調查全球人體器官買賣內幕，在印度等地居住，調查了十年。

書中提到，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器官移植約有10%是在黑市取得。這個統計數據，可以套用在所有人體市場上。

世界各地整形醫院用到的「生物材料」，包括骨頭、皮膚等等，很多都來自「人體黑市」，進行非法屍體交易。

2009年8月，德國《明鏡週刊》發佈了這樣一篇報道——

德國一家名叫圖託根（Tutogen）的醫藥公司，正在祕密經營「人體生意」，一具屍體經過分解加工之後再銷售，總價能賣到25萬美金。

這項人體生意，已經形成一個規模龐大的貿易網，它以美國爲中心、總價值超過數十億美元。

圖託根每年會從烏克蘭獲取大約8000具屍體，然後把屍體分解加工，製成一件件「商品」出售。

幾乎屍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會被圖託根「重新利用」，包括骨骼、軟骨、肌腱、韌帶、皮膚、角膜、心包囊和心臟瓣膜等等，包裝起來，做成「組織製品」，然後銷往全球40多個國家的人體黑市。

以圖託根最感興趣的骨骼爲例——他們會把骨骼清洗乾淨，消毒、切割、銼斷、打磨，最終做成想要的形狀。

用行話說，這些都是「新組織」。

圖片來自德國《明鏡週刊》的報道，我添加了翻譯

被製作成「商品」的人體組織，最終會被用在醫療和整容手術上。

一位美國整容業人士透露，美國每年約有2萬具屍體被「再循環」處理。

而這些流通到黑市的屍體，絕大部分是通過不正當手段獲得。

2004年8月5日，烏克蘭一位工程師去世。凌晨兩點，他的屍體被拉到一家法醫檢驗機構。

那天晚上，工程師的女兒庫娃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要她第二天一早去一趟法醫機構。

一名在屍體器官採集公司工作的男子，來說服她捐獻自己父親的皮膚。

他給了庫娃一個表格，要她簽字，並且告訴她，有了這些皮膚，那些遭遇燙傷需要皮膚移植的孩子，就能得救。

庫娃同意了。

隨後，男子把遺體運走，器官公司開始採集遺體——大部分的骨骼和器官組織，比如骨頭、軟骨、肌腱、心臟瓣膜等等，都被摘走。

之後，工作人員往遺體中填充木屑，讓遺體在葬禮上保持正常的樣子。

被採集下來的人體組織，會被放在一個鍍鋅的金屬盒子裏，放置在地下室的冰櫃中。每隔幾周，就會有一輛卡車把這些東西運走，全部運到德國。

接收這些人體組織的，就是前面所說的德國圖託根公司。

當她得知那家烏克蘭公司的勾當之後說，「我太震驚了！如果當初知道他們做的是這種勾當，我絕對不會簽字。」

事實上，烏克蘭這家器官採集公司，和德國圖託根加工廠，都只是全球龐大人體買賣黑市中的滄海一粟。

人體貿易的興起歷史中，有一個極爲重要的角色——印度。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人骨工廠」，將近200年來，印度一直是全球醫學研究用人骨的主要來源，他們掌控着人骨市場。

印度警方沒收的人骨

19世紀，醫學興起，當時的美國和歐洲，對人類遺體的需求量遠遠超過了供應量。

爲了獲得人骨，盜墓非常普遍。在某些墓園裏，悲痛的家屬和打劫的學生，上演着爭奪遺體的戲碼。

最終，英國、美國政府，迫於社會壓力，採取立法管制，禁止盜墓。但醫生們依舊需要大量的人骨研究，怎麼辦？

他們就把目標轉向了海外，英國殖民地——印度。

在印度負責火葬的墓園看守者，開始被迫處理人骨，提供給英美商人。後來，更多印度人爲了從英美人手裏賺錢，開始瘋狂盜墓。

他們從公墓、太平間，還有火葬時的木柴堆裏，偷竊屍體，不擇手段。很多時候，死者家屬前腳才離開，他們後腳就從火裏拖出死者。

到了19世紀50年代，加爾各答醫學院一年就能製造出900具骨骼，大多賣到海外。100年後，剛獨立的印度就直接掌控了人骨市場。

巔峯時期，加爾各答的人骨工廠，每年大約可以賺到100萬美元。人骨販子們甚至會受到政府的支持，市政府還會發許可證給人骨販子。

在利益驅使下，還有人犯下駭人聽聞的謀殺事件。1985年，一個人骨販子爲了取得兒童頭骨，綁架殺害兒童，共出口了1500具兒童骨骼到海外，隨後遭到逮捕。

儘管後來印度政府大力整治過，但印度的人骨出口生意，從未真正停止過。

沒有公開透明的渠道來源，那麼整容醫院怎麼保證材料的質量和手術水平呢？

兩位來自三甲醫院的整形醫生告訴我，自己所在醫院沒有這項手術，也不建議做這種手術。因爲國內的研究還不成熟，風險很高。

很多整形機構宣稱，自己的同種異體肋軟骨是按照國際標準，都來源於35歲以下的健康供體。

某家機構的宣傳資料

但事實上，因爲不合法，沒有一個正規的機構和渠道檢測把關，甚至這些屍體是否健康都無法保證，更何況年齡。並且年輕的「遺體」數量更少，而大於35歲的屍體的肋軟骨，可能存在鈣化，後期很容易被吸收，可能會變形。

有些機構爲了讓人放心，還會宣稱，目前國內異體肋軟骨的處理方法已經達到了國際標準。

某家機構的宣傳資料

然而醫生朋友推薦我的學術論文《異體肋軟骨在鼻整形手術中的臨牀應用進展》（2018年1月）中明確指出，國內的異體肋軟骨處理技術，並非沿用國際上最佳處理方案（鈷 60- γ 射線照射處理），而是用乙醇（酒精）或者醋酸處理，並且國內臨牀研究，達到國際最先進標準的，一個都沒有。

國內同種異體肋軟骨使用現狀：

國內關於同種異體肋軟骨在鼻整形中應用的臨牀研究 較少，且使用的異體肋軟骨均未經過照射處理，而是由乙醇或醋酸處理，目前尚無關於 IHCC在鼻整形中應用的臨牀研究。

IHCC指經過鈷 60- γ 射線照射處理後，可於生理鹽水中常溫儲存的同種異體肋軟骨。

——來源：《異體肋軟骨在鼻整形手術中的臨牀應用進展》

（2018年1月）

在國際研究上，經過長達16年的術後跟蹤後發現，術後9 年異體骨的平均吸收率高達 75% 。

而在國內，臨牀研究案例很少，隨訪時間太短（2-3年），研究數據還很不充分。

在國際上，因爲骨頭來源和處理方法非醫師可控，無法掌握真實信息，同種異體骨並不是首選移植物體。

在國內如果你要隆鼻，醫生跟你推薦這項手術，那麼還是拒絕它吧。

爲了變美而投資自己，這沒什麼錯，但愛美也要安全的範圍內，一旦冒險，毀掉的不僅僅是一張臉。

我很難想象，一個可能死在橋洞的60歲流浪漢的骨頭在我的鼻尖上，跟我一起生活，還得每天觸碰，想想都可怕（這裏沒有對流浪漢不敬的意思）。

參考資料：

1、Inside a Creepy Global Body Parts Business. Martina Keller and Markus Grill. Spiegel online. August 28, 2009.

2、How Nepali Women Are Forced To ‘Sell’ Their Skin To Make Rich Indians Beautiful. Soma Basu. Youth Ki Awaaz. 2017-3-6.

3、《人體交易》斯科特·卡尼 中國致公出版社. 2013-2.

4、「屍體工廠」爭議調查. 王星 阮洋 南方都市報. 2012-08-22.

5、醫學院校屍體標本匱乏，被解剖屍體多來自流浪漢

6、整容醫生朋友圈公然叫賣屍頭標本 現代快報 2016-12-6.

7、異體肋軟骨在鼻整形手術中的臨牀應用進展. 陳鹿嘉 安陽 李東. 《中國美容整形外科雜誌》2018年01期.

8、人體屍體標本的收集. 程田志. 《衛生職業教育》. 2004 , 22 (17) :154-154

來源：女孩別怕（ID:nvhaibiepa)。

END

我是顏小乙，吳楚姑娘，青藏高原讀研三年，風一樣的女子，閨蜜都說我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