擷取自: 龍應台 - 目送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 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 。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裡,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
終於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後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 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願搭我的車。
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
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
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像,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
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 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後,我回台灣教書。
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
到了我才發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
卸下行李之後,他爬回車內 ,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
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後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
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 到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
有一次 ,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
裙子也沾上了糞便, 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
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後沒入門後。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
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
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深深、深深 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在書店裡無意間看到龍應台這段文章,看了心很痛,想起自己當初離開台南到台北讀大學時的感受,心裡是矛盾的,可是又想自我獨立。不過我當時並沒有像他一樣不回頭,我不敢回頭,因為怕後悔,我躲在台鐵的車廂裡看著月台上的家人漸漸變小,從此之後我的人生裡就充滿了台北。甚至開始工作之後,我也並沒有比較常回家,我是不是也帶給父母一樣感受:不必追。
  自從阿嬤生病之後,我才意識到家人有多麼重要,而我以前總是說我很忙沒有要回去,這些話都是藉口,只要有心,花點時間也是值得的。與其等他生病之後才後悔自己當初沒有花心思陪他,倒不如現在有空就陪她,我不想再製造任何後悔。
  過去讀陳情表時並沒有太大的感動,可是,隨著年紀增長,我忽然可以理解李密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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