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銀翼殺手 2049，每個贗品都藏有真實的一面。
「有時候，為了愛，你必須成為陌生人。」
Sometimes to love someone, you got to be a stranger.
─ ─《銀翼殺手 2049 Blade Runner 2049》
原來真的有一部科幻電影可以像首來自未來的詩一般美到令人屏氣凝神、難以置信，這個高科技的世界裡孤寂荒涼而殘敗，卻在虛實交錯真假縱橫之間帶來疏離凜冽的淒美。這依然是充滿種族歧視的環境，但卻是人類與複製人的階級，這依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但卻是企業與貧民的鬥爭。
以前看《銀翼殺手》、《第五元素》、《駭客任務》三部曲等反烏托邦 Cyberpunk 主題的電影，高科技低水平的淒涼世界總是帶著一股致命吸引力，科技源自於人性，但人因為科技對於自我的追尋和反思卻總是永無止境，而 Denis Villeneuve 的《銀翼殺手 2049》不但再度拓展科幻片的哲學深度、畫面美感，更從生命和靈魂的探討將想像底線再往前推進一大步，真實與虛無，幻覺與感覺，記憶與虛構，因此而蒙上一層陰鬱的面紗，讓底下深不可測的撲朔迷離闡釋得危險迷人也美麗傷感。
在這個被汙染吞噬殆盡的末日世界裡，有能力者早已離開地球，留下的有權有勢者繼續往造物者之路邁進，飢渴著創造更多的形體和軀殼。可悲的是被拋在此處的生命，更可悲的是別無選擇的機器人與複製人，周遭充斥的是為了填補空虛和寂寞所應運而生的商業產物，被當次等階級做著人類不願做的工作，收拾人類闖下的殘局和爛攤子，但這些被創造出來的軀殼真的沒有自我、價值、情感、慾望與靈魂嗎？
當僅存的記憶都是被植入的，甚至愛上誰都極有可能是創造時就設定好的，在什麼都能人造的時空裡我們分不清虛實，他們活在一個被虛假所滲透的世界，但卻渴求在其中能抓住一絲真實，每個生命都希望自己是萬中選一的特例，期許自己為正義而凜然赴死，願一位眼裡只有你的女孩在家裡等待幫忙分憂解勞，無論是情是愛是崇高理想，這份抽象而具體的人性才是人之所以存在的證明。
在《銀翼殺手 2049》令人感覺最奇妙的是，複製人是人類的產物，很多時候卻比人類更像人類，打從一開始 Sapper 死都堅信奇蹟的存在，Luv 不惜代價執著於得到 Wallace 的肯定，Deckard 之於 Rachael 的情感看似也早已跳脫所謂的形體，人類罔顧生命而反抗軍卻對於擋在革命之路的同胞格殺勿論，就連 Joi 在具象《雲端情人》的床戲都展現女性面對愛與忌妒最真實的一面，無論我們如何解讀這些行為，都無法承認他們沒有靈魂。
在《寂寞拍賣師》曾有一句話：「每個贗品都藏有真實的一面。」
升級中心裡，Ana 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對 K 說：「如果有真實的記憶，就會帶來真實人類的反應。」
反抗軍最初將記憶植入 K 的腦海裡，可能是為了複製人遠大的目標，而即使 K 的身體是一個贗品，真實的一面就是那段記憶所賦予他的使命。被這批地下組織拯救時是最殘酷的一段，過去所不敢奢求的念頭，好不容易才確信自己如同尼歐一樣的降臨在這裡，生來應該與眾不同，但現實終究充滿悲哀，沒有人是獨特的，就算有，也不會是你和我從，從自以為天堂的奇蹟一下被推回滿是同類的複製人間。
我們無從得知是 K 消滅舊型複製人的創造用途導致被植入此段木馬記憶，還是因為這段記憶引導他開始追尋所謂危險的巧合，但在清楚一切真相之後，選擇拖著負傷的身軀前去營救自己一廂情願認定的父親，要解釋是身體的機制也好，或是記憶深層的影響也罷，但更令人滿意的答案可能則是所謂人性的善念，寧願相信這是人類在製造贗品時藏入而不自知的真實面，添上幾筆柔軟的色彩。
在 Denis Villeneuve 的鏡頭下，這段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複製人和虛擬女孩的戀曲，美的痛徹心扉也苦的難以呼吸，任誰都明白這個世界滿是假造的人事物，只希望在空虛的生命裡能得到一點慰藉，當人人都想要愛情時就成了賺錢利器。
但是還能怎麼樣呢？陪伴總是聊勝於無，更何況電腦往往比真人還來的容易相處。
五顏六色的燈光折射在煙霧瀰漫的殘破大樓樓頂，迷離而眩目，雨滴好像真的能落在身體投影上，當形體一直存在時就開始渴望消失，當永恆不再遙遠時就嚮往生命之有限，當感情沒有盡頭時就顯得不夠真實。K 準備開始逃亡之際，Joi 勸他刪除資料折斷晶片以免落入敵人手中，但萬一隨身投射器出了什麼意外，她就會從此被抹去，像是一個真的女孩一樣，這句聽起來格外傷感，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虛虛實實並沒有多大的差異。
科技足以創造生命，足以為創造情感，足以捏造記憶，但選擇與行動決定人的形象，生命建立在真實感受，意義則存在於生活情感，靈魂和本質在這個複雜荒謬的世界裡反而更顯虛無。
K 最後一眼望進目眩而龐大的虛擬廣告，雙眸裡盡是心碎孤獨和絕望，看似波瀾不驚的神情流洩的卻是百感交集的強烈情緒起伏，存在的意義與生命的本質似乎在他心底發出從未有過的聲響，或許過去的最初設定和製造目的無法改變，但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則取決於選擇和所作所為。
個人解讀而言，在終於見到了 Deckard ，經歷輕易痛失 Joi 的過程，又得知反抗軍的震撼真相之後，覺醒的 K 不再執著於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來，開始專注在眼前面臨的危機裡，他能把握手上真實擁有的生命與形體，為自己創造出什麼存在價值。或許當下他並沒有餘力思考這麼多，但這樣的動機和行為已經是超越人類與複製人、人性與科技孰真孰假的層面，在認識世界的荒謬之後開始真正面對「自我」。
《銀翼殺手 2049》裡無論是不是人類，每個人都展現了明顯的人性，悲情的 Luv 罔顧人命只為求完成所有任務，得到如父親般存在的 Wallace 一個點頭以自己為傲；而即使觀眾各執一詞，Deckard 是否為複製人都在 Rachael 再次以血肉之軀翩然來到跟前時，憑著他曾熱烈燃燒的愛和生活記憶尋找熟悉溫柔的綠色眼珠。
不是每個人類都有所自覺，也不是每個複製人都能輕易刪除，縱使植入的記憶多少產生影響，K 證明了靈魂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一點一滴的真實經驗累積才形塑成每個獨立個體，就像現在的我們。
比《樂來越愛你》更加深沉，Ryan Gosling 在這部強烈展現完美無缺的演技，細膩深沈憂鬱冷靜，層次分明轉折動人，從心如止水到陣陣波瀾，都在瞬間的視線流轉之間。一個眼神看似冷酷時而空洞，一個凝視散發人性時而溫柔，一個眼神流露寂寞無法壓抑，一個凝視千絲萬縷道盡千言萬語，在充滿未來科技感的畫面裡走出從影以來最令人驚豔的表現。
Denis Villeneuve 承認本片是他導演生涯至今所面臨最大的挑戰，從《怒火邊界》的絕美，《異星入境》的唯美，來到了《銀翼殺手 2049》的淒美，而正是拍攝地布達佩斯所給我的感受，帶著憂鬱荒涼和歷史的蕭瑟，置身多瑙河的深情綿延裡卻是後勁濃烈的美。在 13 度入圍金獎的攝影師 Roger Deakins 的掌鏡中，渲染出令人屏息的視覺震撼，導演不停將作品帶入更高的藝術價值卻不流於徒有畫面，更留給觀眾很多值得思考和自行著墨的空間。
雖然節奏都趨向一貫的沉穩緩慢，在氣氛營造和情緒變化的效果也更為懾人，他以未來迴聲和過去重演的矛盾闡述真理、思考存在價值、探討奴隸與自由、展現貧富懸殊的最終樣貌，並誘發我們開啟背後的哲學思辨，是少數在經典作品之後能發展出詩意、美感、質感、深度兼具，還能與前作相抗衡的罕見續集作品，融合了《瘋狂麥斯》末日後的絕望世界再度後將科幻電影推至另一個全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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