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干拌面,只是一口就停不下來了——碗底放了豬油,拌進面里格外的香,麵條煮得將將斷生,糯軟中帶著絲絲韌勁,久嚼釋放甘甜,醬油的咸拌進面里和雞蛋的鮮互為輝映,加上干椒絲絲滲透的辣,剁椒里放著蒜碎,再度提味。

作者:索文

中午快到飯點時,辦公室里闖進來一個胖子,先是望著張文默默地笑,然後就起了高腔,聲音尖尖的:「你不聯繫我,只好我來看你咯,怎麼辦吧?」

胖子扮不了惡,越說音量越低,話語中帶著柔和與一絲絲怨懟:「不記得我了咯?我崽的名字都是你起的,請我吃飯不咯?」

「請請,請都請不到!」張文站起身,一把抱住胖子,「想吃龍都現殺,不吃冷凍的——我叫上威別。」

胖子是張文的前同事浩哥,多年前,曾在長沙城郊的一個小鎮上一起共事過。小鎮上的舊房鱗次櫛比,單位建在一個斜坡上,後面是一個半停工的國營廠。彼時的浩哥和現在一樣胖,過去顯老,如今鼓腮的肥肉撐平了皺紋,倒顯年輕。

張文總會想起浩哥第一次敲開自己宿舍門的情景——他眯眼笑著,好像在做一件請人賞光的事情:「文別,來我屋裡吃早飯不?我下筒子面吃。」

1

那一年, 張文剛剛參加工作。單位有座小院子,框起前後兩棟樓,前棟辦公,後棟是宿舍。

老鎮子只一條小街,舊屋舊樓,留在鎮上的年輕人不多,有太陽的日子,各家各戶的老人們搬著椅子出來曬太陽,湊在一起聊天、打骨牌,懶洋洋的風,吹著懶洋洋的人。

張文到單位報到時,院子里的玉蘭花期快過了,花瓣漸次枯黃。同事們的住家大多在縣城,一到周末便呼嘯而去,三層、兩個單元的宿舍樓,便只剩三四戶人家。鄉下夜間寂寥,空蕩蕩的院子,窗外是幽深的黑,呦呦的蟲鳴就在樓外的密草中。夜裡無甚活動,張文就索性躲在房間里看書。

上班的頭一個月,張文就給自己買了個BP機,雖然號碼廣而告之,但常擴(呼)他的人只有兩個:母親和師兄花皮。母親是想崽了,無論是張文外出求學還是就業,母親總是又喜又憂,恨不得一天一個電話,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對於母親的念叨,張文唯唯諾諾,內心卻總是不以為然。花皮是張文一同練武的師兄,入門早,年歲卻比張文小,彼時他在長沙體校上學,他擴張文,多半是缺錢了。


張文初時住在辦公樓的二樓,除了來時買的行軍床,別無長物。一個月後,對面宿舍靠東頭的三樓騰出了一間房給他,二室一廳中通陽台的卧室是他的,隔壁鎖著門,據說是一位調走的同事的,走了大半年了,一直沒來清理東西。

宿舍有家人要換席夢思,舊床沒地方擺,張文尋著去商量,作價買了來,將床搬回房間。木床卸下來好多配件,從西邊單元二樓,到東頭單元三樓,張文跑了一趟又一趟,搬得汗流浹背。搬到一半時,樓道里躥出一個胖胖的漢子,看到張文愣了愣,然後笑眯眯地問:「搬床啊?」

「是啊。」張文站定了回道。

「哪個屋裡的?」胖子又問。

張文扛著物件,又重又沉,幾欲抓狂,但仍舊老老實實地說:「XX賣給我的。」

「我幫你搬。」胖子又笑,「你住在我隔壁吶,喊一聲噻,這麼怕丑咯。」

張文費力地將肩上的配件扛上樓時,胖子也到了。他斜扛著最沉的棕繩床板,蹬蹬蹬地上樓,走得很輕快,進門時眼一拿,就瞅准了角度,略低了低身子,肩再些微傾一點,毫無阻滯感地就將床板扛了進來,直送到卧室。

「這床我會裝,等我來裝咯,」胖子在張文欽羨的目光中走出門去,臉不紅氣不喘,聲調輕而柔和,「你冇搞過,就不會咯。」

那是浩哥與張文的第一次交集。

那個周三的下午,等浩哥幫張文拼完床,張文要拉他去吃頓飯作答謝。出了門下了坡,張文想去西邊,要上國道的地方有家飯店,炒菜還不錯,小缽子燉雞是一絕。浩哥卻拉住了張文,指了指路旁的小吃店。

「吃碗蛋炒飯咯,好久冇吃了。」他笑著,兩頰的肉往中間擠,大鼻頭擠得毛孔畢顯,「再來兩籠蒸餃,我敞開了吃。」

小吃店味道很一般,勝在便宜。浩哥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教育張文:「細伢崽子,有什麼錢咯,莫學著大手大腳。」

浩哥的飯量果然大,滿滿一盤蛋炒飯、兩籠蒸餃風捲殘雲般地就下了肚,吃完了,抹了抹油嘴,兜里摳出一包皺兮兮的煙,彈出一根,讓一讓張文,見張文擺手謝絕,便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等我堂客回來了,來我屋裡吃飯,她也是瀏陽人,搞的菜好吃。」

「你有堂客?」看浩哥和氣,張文也輕鬆,笑著逗他,「我都來了個把月了,沒見你堂客啊?」

「亂講,你才冇堂客!」浩哥聲音高起來,嗔怒著。

「我是沒有。」張文又一本正經。

浩哥不接話,抽著煙,半晌,才悶悶地說:「吵架了,她就不來。」

然後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大啊,沒辦法。」

浩哥搖著頭,咂著嘴巴,聲音低了下去。

2

單位的食堂提供早、中餐,食堂師傅是個眼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還兼著門衛和保安,據說年輕時好惹事,被人用刀劈瞎了一隻眼。

初時每日下了班,張文都會去門口的小吃店吃飯,若是捨得走,走上十來分鐘,可以去農貿市場門口吃煎肉餅,薄皮厚餡,油汪汪的,聞著噴香,吃著香甜。

後來,與同事們處熟了,到得飯點,住在院子里的幾家都會來招呼,張文就各家吃蹭食了。一單元一樓的郝會計在樓下扯著嗓子喊:「文伢子,下來吃飯了,今天鐵哥搞了梅菜蒸肉。」郝會計做飯的手藝一般,做出來的菜常常鹹得齁,但她老公鐵哥做菜倒是一把好手,啥都會做,也都做得好吃。有時候二單元一樓的於姐會上樓來敲門:「去我家吃飯吧,陪你劉哥喝杯酒。」於姐是個精緻人,女兒剛滿4歲,小名丫丫,理著齊肩的短髮,嘴巴頂甜,見人就叫。於姐做的飯菜偏清淡,偏偏她老公老劉口重,家裡常備著剁辣椒和豆腐乳,老劉好喝兩杯,就著這兩樣下酒。


宿舍搬好了,一天早晨,浩哥來敲門,請張文去吃面。

張文沒有睡醒,跟著浩哥迷迷糊糊地到了隔壁。房間就像單身漢的屋子一般零亂,桌上還有喝剩的啤酒,寬口的大白瓷杯裝著隔夜的陳茶,杯口一圈茶垢。

「大哥,我還是到食堂吃吧……」張文艱澀地扯著謊,「講真的,我還是比較喜歡吃米粉。」

「莫客氣咯!」浩哥十分熱情,進了廚房,「細伢子,這麼講禮性咯。我堂客屋裡作坊做的面咧,別處吃不到啦。坐一下咯,一會就有得吃了。」

張文嘴上連連稱謝,手上卻先拈著蘭花指撩開靠背椅上的臭襪子,勉為其難地坐下了。

一會兒浩哥就端著面出來了。兩個大海碗,乾麵,嫩白的麵條在碗里盤著,堆起了尖,面上各堆了兩個煎蛋,蛋心攪散了煎的,黃粲粲的,周圍一圈散亂的白。面上澆了醬油,灑了干椒粉,又各舀了一勺剁椒。

「快點拌,等下稠了。」浩哥囑咐著,將筷子抻進面里,不停地翻攪。張文有樣學樣,攪拌均勻後,麵條呈淺褐色,夾著星星點點的紅。因為沒有蔥花,煎雞蛋的焦黃格外扎眼。

「懶得死,買把蔥噻。」張文笑懟著。

「你不懂咯,」浩哥已經開始吃了,腮幫子鼓動著,嘟嘟囔囔地說,「蔥花搶味咧。」

「承認自己懶又不會死。」張文懟回去,看浩哥吃得歡,也挑了一筷子吃進嘴裡。

一口吃下,張文就停不下來了——碗底放了豬油,拌進面里格外的香,麵條煮得將將斷生,糯軟中帶著絲絲韌勁,久嚼釋放甘甜,醬油的咸拌進面里和雞蛋的鮮互為輝映,加上干椒絲絲滲透的辣,剁椒里放著蒜碎,再度提味,吃了一口,張文就覺得胃醒了。

早晨的日頭從窗戶斜照進來,給眼前的面碗提了亮,也給對面的浩哥臉上罩上一層緋紅,張文忽然覺得,這個邋遢大哥可愛了許多。


嫂子一直不肯來看浩哥,浩哥苦悶,也隨著張文吃蹭食,這家一頓,那家一頓,偶爾沒人叫,難兄難弟就出去吃小炒,燉雞店子吃過兩回,雞湯黃黃的,薑片放得多,鮮甜鮮甜,張文很喜歡,就是貴了些,不敢多去。

整日吃蹭食終不是個事,張文自己也終於買了鍋灶,到鎮上的液化氣站辦了卡,自家開火做飯了。開火的第二天,他請浩哥和老劉來家吃面。學著浩哥的做法,做出兩海碗干拌面,他不跟浩哥學懶,一大早跑到外頭買了蔥,細細地切了,撒在面上。浩哥倒沒說蔥花搶味,攪拌均勻大口吸溜,張文嘗了一口,咸了點,但他自認,味是好味。

「你家鹽缸子打翻了?」老劉吃完,點了根煙,自去廚房,舀了一碗麵湯,咕嘟咕嘟一氣喝完。

「做干拌面,煮的時候放鹽,調味不要再放。」老劉嘆著氣,教張文,「細時候(小時候)事做少了,這都不曉得。這面鹹得,都能做菜吃了。」

張文不服氣,也不好申辯什麼,埋頭吸面,越吃越咸。那碗面,到頭來還是沒有吃完。

3

嫂子氣性大,好幾個月都不回來。初時,浩哥每天往丈母娘家裡打電話,還去接過,每次都被趕了回來。後來,又往嫂子廠里打電話,接多了,傳話的人也沒有好聲氣。

等到了第三個月上,一次去郝會計家蹭飯,就著鐵哥的藥酒,浩哥把自己灌醉了,醉後發酒瘋,哭著喊著叫老婆的名字,郝會計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開口勸:「吵點架正常,我看她平時規規矩矩的,對你也蠻愛惜,要說心裡沒你,不可能。就是傲了點。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她回來。」

浩哥立時不鬧了,瞪著眼睛望著郝會計,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你啊,你就什麼都不要做,不要聯繫她,電話也別打,打你擴機也不回。要不了多久,她就回來了。」郝會計咧著嘴笑,露出一口齙牙,「33才結婚,還找個嫩堂客,平時寵得冇邊了,她的脾氣都是你慣出來的。」

「對堂客好未必有錯唉,結了婚,總要好好過日子吧……」浩哥申辯著。

「冇錯、冇錯,」郝會計扭頭一指鐵哥,嗔道,「老公,你要學著點啦。」


自此,浩哥就不跟老婆聯繫了,無論多想,也不打電話,憋得很是辛苦。

「郝會計這是什麼辦法咯,」浩哥找張文抱怨,「以前還可以聽個聲,如今什麼都沒有。」

到了第七天的夜裡,浩哥本在張文的屋間里心不在焉地聊天,腰上的擴機突然滴滴叫了起來,他摸出來,舉到眼前,定睛看清了號碼,啊地一聲怪叫,開了門就沖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浩哥又哼著小曲上了樓,提著一瓶酒和打包好的滷味,敲開張文的門,面帶紅光,像過節一般地興奮。

「我堂客擴我咧,喊我明天去接她!」他在張文桌上笑嘻嘻地攤開吃食,「來吃咯,我堂客回來就不能這樣喝酒了。」

「那你莫去接噻。」張文逗他。

「算了,算了,」浩哥擺著手,「別個開了口,還是去接一下,好男不跟女斗。」

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張文打開門,是於姐家的小丫丫,粉嘟嘟的小人兒,怯生生地站在門口,仰著頭眨巴著眼睛,望著張文,甜甜地叫著:「文叔叔。」

「丫丫砣,你來我家幹嘛啊?」

「文叔叔,我來看你。」丫丫轉溜著眼睛,奶聲奶氣地說,「文叔叔,你屋裡好香啊。」

「丫丫去洗手,叔叔給你雞腿吃。」張文樂了。

「丫丫砣,你怎麼不喊我咯?」浩哥逗她。

丫丫不理浩哥,洗完手,握著張文給的雞腿就吃,她斜倚著張文,低著頭,細細地啃著,像只小老鼠。

「丫丫砣,我沒得罪你啊,怎麼不理我咯?」浩哥又問,作勢嗔怪著,「雞腿還是我買的咧。」

「不喜歡你,你從我家門前過,我就看到啦,我叫你了,你不理我呢。」丫丫吃得滿嘴油,皺著眉頭,一臉的委屈。

「對不起,伯伯沒聽見,」浩哥笑嘻嘻地道歉,「我的雞腿也給你,好不好?你原諒伯伯。 」

丫丫側著頭認真地想了想:「我原諒你啦,可是雞腿不要,我吃不下啦。」

張文哈哈大笑。

4

那天夜裡,張文陪浩哥喝了幾杯酒。彼時張文量淺,只能勉強奉陪,浩哥量也不大,高興事來了,又把自己灌醉了,把老婆誇出一朵花來,張文且聽著,不走心地應和著。

「她年輕,脾氣大點也正常……」浩哥就說,「但是她懂事咧,兩頭的老人(父母)都是一碗水端平,她爺娘(父母)有的,我爺娘也不會少。我娘病了,她比我跑得還勤些。」

「是的,那蠻好。」張文說。

「總要有一方扮矮(示弱)不?」浩哥又說,「我曉得,我就是嘴巴子討嫌,不肯服軟。」

「是的是的。」

不一會兒,浩哥又臭美起來。「兩三個月不落屋,你怕她不想我,肯定想,就是犟咯。」浩哥拍著大腿,臉上漾著笑容,說的話像放馬後炮,「郝會計的辦法好咧,我天天打電話報到,她不得想我。不理她,她就想我了。」

說著,他站起來,躊躕滿志地踱到窗邊。「她要我去接,我只回了一個字咧。今天她恐怕又要想我了吧。」他望著窗外,搖頭晃腦,不能自持。

張文順著浩哥的目光望過去,那是東邊,瀏陽的方向,窗外有月光,冷霜灑了一地。彼時的張文初諳情事,想來所謂愛情,可能就是在月夜裡,一個人倚著窗,內心充滿了對另一個人的思念。

「你回了一個什麼字?」張文定了定神,問道。

「我說『嗯』。」浩哥返身。「就是答應她啊。」他得意洋洋的。


第二天一早,浩哥請了單位的司機開車去接老婆,不到中午就回來了,大包小包像接新娘子。張文湊上去幫忙,嫂子很瘦,瓜子臉細眉毛,不施粉黛,眼睛大大的,膚色白晰,浩哥站在一旁,像是她叔叔。

那天夜裡,浩哥兌現諾言,請張文吃晚飯。張文進了屋,一下覺出了家裡有女主人和沒女主人時的區別——地板拖了好幾遍,燈光下泛著亮光,桌椅整整齊齊,衣服都洗好了,連浩哥的大瓷杯子也潔白晶瑩,顯出本色。

「豬欄變皇宮,還是嫂子厲害。」張文由衷地贊道。

「有人講我生崽不出咧,」嫂子余怒未消,「養一頭豬還不夠,還要養兩頭。」

「又不是我講的,你氣我作什麼?」浩哥急道。

「哪個講這種話,你就要說他啊!」嫂子起了高腔,浩哥訥訥的,不做聲了。

那一晚飯菜豐盛,都是家鄉口味,張文撐了個肚兒圓。席間嫂子用鄉音跟張文叨家常,二人聊得熱絡,浩哥聽不懂,在一旁插話不上,急得抓耳撓腮,酒也不喝了。忍了半天,終是憋不住了,訕訕說:「你們講兩句長沙話噻,普通發(話)也可以。莫講我聽不懂的好不?」

「就是不講給你聽,你這個冇寸用(沒一點用)的。」嫂子扭頭望他,臉上倒是盈盈的笑意,嗔怪著。

「我爺(爸爸)是不對吶,我已經講了他了。」浩哥打蛇隨棍上,笑嘻嘻的,「我說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哪裡能只怪你噢。對不對,堂客?」

說得嫂子噗嗤一笑,夾了一根豬蹄給他。

5

嫂子要上班,周末才回來這邊,平日里浩哥就和張文搭夥。二人都懶,多數時間煮麵吃,浩哥獨愛干拌面,張文也怎麼都吃不膩。只等到周末嫂子回來了,才能吃幾頓好的。

「你不得在鄉里待一世的,」閑時與張文聊天,浩哥總愛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你讀的書多,未來的路寬,我就說不準了。」

對於這一點,張文自己也不清楚,初入職的新鮮感已經過了,日子且過著,說不上有激情,也說不上沒有,未來在霧中,看不分明。

小鎮的日子過得緩慢,夜來掩卷,窗外風聲蟲鳴,近處工廠殘破的圍牆與蓬生的野草,日子似乎只有平常。年輕的心並不甘於此,只得在對未來的期許中,做著白日夢。

孤獨自是尋常,倒是樓下的小丫丫常來陪他。自從在張文家裡吃到滷雞腿以後,小丫丫時不時就來敲門,門開了也不多話,小小的人兒,倚著門站著,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對著客廳只是打量。

張文也會備些糖果、餅乾在家裡,丫丫來了,不至於叫她空手回去。慢慢地,丫丫也習慣了,饞了就上樓來,甜甜地叫聲「文叔叔」。

「糖果放在客廳桌上,自己去拿。」張文就應聲回答。

丫丫最愛吃奶糖, 剝開放嘴裡,再拈上兩三粒,不多拿,看一看張文,張文若在看書,她也不吵,輕輕地開了門,蹦蹦跳跳就出去玩了。


過了一段時間,宿舍隔壁的房子終於騰空了,張文請花皮做了一個沙袋送過來,在空房子里吊著,每天打半個小時,發泄青春剩餘的精力。

沙袋裡一半木屑一半沙,原本拌得均勻,吊久了,沙子都沉了底,打起來鐵硬,張文嫌麻煩,不願做防護,赤手空拳地打,過年前的一天夜裡,一不小心把右手打脫了臼。張文不懂,只知道痛,手使不上勁,翻出紅花油來擦,熬了一夜,熬不住了。

第二天下午,張文請了假,登上了東去的客車回了家。小鎮到瀏陽約一個多小時,張文抱著手,疼痛讓他感觀麻木,內心格外想家,這才念起母親常說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以前他總是壯心不已,以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總想遇到個見義勇為的時刻,沒想到受傷了才發現自己是個慫貨。

下了車,張文直接去的師父家——師父是教張文練武的師父,除了教打,跌打損傷也會治。師父正在吃飯,看到徒弟慘兮兮的樣子,立時撂了筷子,捏了捏,濃眉一皺:「還有骨裂,不嚴重咯,練什麼了?」

「打沙袋。」張文老老實實說。

「沒綁腕?」師傅一手端著張文的臂,一手拉著張文受傷的手,劃著圈搖著。

張文怯怯地搖頭。

「活該!」師父臉一虎,斥他,話音剛起,手就發力,掐臂拉腕,正骨瞬間完成,張文但覺腕子一痛,還沒喊出來,就覺得手腕一松,有血脈通暢之感。

「好了。」師父說。

腕子尚不得力,師傅弄了根布給他綁著。「沒吃飯吧?」師娘問他,張文點點頭。桌邊圍著幾個小徒弟,師娘拿手隨便劃拉了一位:「去盛飯,拿個勺來,你師兄要吃。」

手沒那麼痛了,肚子的餓就顯出來了,那一晚,張文在師父家,幹掉了四碗米飯,在師弟面前全然丟了面子。但凡那日在師父家的師弟,此後見了張文,都是直呼其名。


張文回到單位,吊著個繃帶晃了半個月。

傷員有傷員的好處,雖是自己作的,可誰家都憐惜他。四鄰叫他吃飯更勤了,輪番熬骨頭湯給他喝,連於姐家的小丫丫,也省下兩瓶牛奶,抱著來看張文。

「我媽說了,牛奶補鈣,叔叔你受傷了,要喝啊。」丫丫將牛奶遞給張文時,像遞一樣寶貝,瞪著大大的眼睛,表情是從來未有的鄭重。「喝不到了,你就把它斜起來,像這樣,你看我咯,底下還有的。」丫丫小小的身子努力地前傾,教著張文。

許多年後,張文回想這段時光,內心總是感恩,想著自己何德何能,教這麼多人溫柔以待。

6

張文漸漸習慣了小鎮的生活:白日上班,晚上吃吃鄰家飯,自己找找樂子,看書,去鄰居家看電視,或者去鎮上的網吧玩個遊戲。

那是鎮上僅有的一家網吧,6台586電腦算小鎮的頂配,4元一小時。張文豪爽地買了一張時卡,成功地將價錢降為3塊5每小時,那個煙不離口、精瘦的中年老闆掏出個作業本,翻開空白頁,把張文的名字鄭重地寫在第一個。

宿舍里搬來了新人,和張文分住那二室一廳,也是個胖子,比張文小,張文叫他威別。威別是個長沙人,吃面不愛放香菜。除了愛打鼾以外,威別很好相處,張文常帶他一起去四處蹭飯,不久後,他的鄰居關係比張文還處得好。

除此以外也沒什麼新事,值得一提的大概只有單位同事們紛紛配起了手機,別在腰間,來電時俯身掏出,趾高氣昂地通著話,每個電話都打出做大生意的感覺。

浩哥也配了一隻,嫂子生氣,又回娘家住了一個月。


可是,玉蘭花再度開放的時候,丫丫卻忽然死了,死在深夜的睡夢中。

那一晚單位聚餐,許多人喝了酒,原本住在縣城的,都決定不回去了。宿舍樓里開了幾桌牌,於姐家也開了一桌,她將丫丫早早哄睡了,虛掩著卧室門。

等牌局散了,各人回屋洗漱時,於姐的尖號突然劃破了夜空。眾人湧進於姐家,看到丫丫穿著睡衣,綿軟軟地癱在於姐的懷裡,臉色發青。大夥將丫丫送到了鎮上的衛生所,醫生看了也直嘆氣,打了一支腎上腺素,做了好一會的心肺復甦,才宣告丫丫的死亡。

張文、浩哥與同事們一起,始終陪著於姐一家,回程的路上,於姐抱著丫丫走在前頭,一路哭號,郝會計摟著她,想接過丫丫,於姐不肯,抱得緊緊的,郝會計就跟著一起掉眼淚。老劉走在後頭,張文在他身邊,想扶他,被他推開了。他垂著頭,訕訕的,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好半天,才艱難地擠出話來:「我小時候有時睡覺會閉過氣去,大了就好了。她生出來,頭一兩年,每天晚上我都會醒幾次,摸她的鼻頭,她沒有像我那樣啊!」

老劉越說越委屈,聲音顫抖著,終於哇哇地哭了起來。張文扶著他,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用手輕輕地撫著老劉的背,沉默著。

張文內心也是難過的,丫丫的夭折他也難以接受,那是他第一次見識生命的無常,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


等玉蘭花再度快開敗時,一紙調令將張文調往長沙。

離開的前夜,浩哥邀上威別,請張文吃了頓宵夜,算是餞行。

那晚夜風很涼,仨人踅到鎮衛生院前,才找見一個借著衛生院前門的燈光開市的小攤子,不過兩張桌子,旁邊一架改裝了的宵夜板車。一位衣著樸素中年婦人站在車後,車上擺著不多的幾樣滷味,沒有素菜,飯和米粉可以現炒。

三人坐定,浩哥先要了酒,婦人有自浸的藥酒,三人一人一杯,就著滷味下酒。

「我說了你會走的,我說的沒錯吧?」浩哥抿了一大口酒,笑著說,語氣中帶著嗔怪,「威別也會的,你們都走,都不陪我。」

「我陪你噻,」威別嘻嘻笑著,「你只莫嫌我。」

「老子會嫌棄你罷?」浩哥圓瞪著眼睛,「你莫儘是口裡的(長沙話,說大話的意思)。」

「我要跟你學咧,浩哥巨吊,學不盡。」威別恭維著,也端著杯子抿了一口,「你別不教吶。」

「我是那種人不?」浩哥端起身段,義正辭嚴。

藥酒上頭,三人都喝醉了,張文只記得後來浩哥要自己幫他兒子起名字,張文沒口子答應了,又懟浩哥,「你曉得是兒子,你生得出不?」

「我找人算了,五年之類(內),會有子嗣。」浩哥眯著眼,笑意盈盈,「妹子更好啊,硬要兒子作什麼咯?」他用力地拍著張文的肩,手重拍得張文肩疼,「未必是個妹子,你就不給她起名了?」

那是張文第一次喝藥酒,不知深淺地醉了。那天宵夜吃過的菜轉天就忘了,只記得那家的鹵豬尾好吃,軟糯香咸,是就酒的好物,張文吃了許多。

回家已是深夜,三個醉鬼走在小街的正中,滿口豪言,街上空無一人,沒有路燈,路旁樓宅透出的燈光有一截沒一截的。

7

等張文到了長沙,浩哥仍在小鎮,二人見面不多,偶爾通通電話聊聊近況,始終沒有斷了聯繫。

4年後的夏天,一個周末的夜裡,浩哥打電話給張文,聲音儘是興奮:「你嫂子生了,是兒子,好胖。」

「哪家醫院啊?我來看。」張文也高興,電話里逗浩哥,「哈哈,大哥,我還以為你沒功能呢。」

「亂講,我厲害著呢。」浩哥在那頭嗔怪著,又說,「晚幾天來,你之前答應過給我崽起名字的,帶名字過來啊。你讀的書多,隨便起一個。」

張文一聽頭就大了——醉後的話,浩哥竟一直記得。這哪能隨便起的?

第二天,張文去圖書館泡了一天,憋出十幾個名字,晚上回家上網查,分數都偏低。沒轍了,托熟人輾轉找了個大師,專程上門去請教。大師的工作室古樸,四面桌上擺著許多佛相,張文在客席上正襟危坐,報上孩子的生辰八字,大師比張文還胖,戴著金絲眼鏡,眼神中透著慈祥,他抽出本書,比對半晌,口中念念有詞:「不錯,這孩子不錯。」

末了,大師說孩子五行缺火,取了兩個火屬性的字——「展程」。張文千恩萬謝,付了酬金,出來就給浩哥打電話。

「絞盡腦汁想了這兩個字,給孩子做名字,肯定不錯的。」他大咧咧地吹著牛,得瑟著。

「好,要得,謝謝你啦。」浩哥在那頭高興地回應著。

張文回到家,終是不放心,又上網查了一回,92分,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玉蘭開了又敗,一晃就又是許多年,初進大城市的興奮早已散去,張文但覺歲月飛馳,心態迭變,眼前的繁華變成喧囂,內心的衝勁消弭殆盡,各種挫磨與羈絆讓人不勝其煩。

張文倒有些想念初入職的那一段時光,總覺得那時的日子過得瑣碎又散漫,那時的人也是溫潤又敦厚,那樣的環境能給人寧靜。

對於那一群舊同事,張文都沒有斷了往來,但凡誰家辦大事,得了信兒,張文總會去一趟。各家的消息,他都樂意打聽:他知道郝會計仍在小鎮,還住在一單元一樓;威別已經調到了長沙,張文與他常聚;於姐在張文走時就在辦調動,調到了縣裡,離開了傷心地,多年來兢兢業業,年年是單位優秀,後來還被縣裡評為了先進個人,讓她在表彰大會上發言,於姐精心準備了講話稿,被上級指派的筆杆子改得面目全非,她原本沒有寫的女兒去世一事,被濃墨重彩地添上了,全稿的主旨從「勤勉敬業」轉向「公而忘家」——表彰會當天,於姐沒有參會。

除此以外,張文還是最想念浩哥做的那碗干拌面,他自己也經常做干拌面吃,那是最偷懶的做法——怎麼弄都只需要洗一個碗。不過是把一鍋水煮開,下面、做碗,面熟了撈到碗里拌勻,就能吃得噴香。所謂的訣竅,不過是煮時放鹽、拌時不放而已。後來,張文經常會改良它:炒各種碼子蓋在面上,攪拌均勻,吃起來更香,最奢侈的一回,是他去藥店買來海參,泡發了,切丁,加蒜辣爆炒,不必再加生抽,一口鮮。

然而所有這些,都不是當初的味道。

有時,張文也自嘲地以為,生活大概也就像干拌面,人們總想做出花樣,時日久了,方才撥去浮華見得初心。而它本味的咸,卻早已在起鍋時的沸湯里。

編輯:沈燕妮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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