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早年的北京城不大,僅現在的二環以內,往外走就是村了。

世道不好,城外就會有很多亂葬崗。也就是說,現在的北京三環、四環,很多地方從前是亂葬崗。

我有個朋友住東壩,附近有些亂林子,說就是從前的墳地。他告訴我,每到颳風的夜裡,站在陽台往林子看,便覺有各種奇怪的聲響,陰森森的。

這大概是心理因素,若他不知道那裡從前是埋死人的地方,感覺自會不同。

太爺爺金木在筆記中記錄的故事,有一些發生在亂葬崗,比如永定門外,比如東直門外。

他曾在筆記里說,每朝每代的無名死者都埋在四郊的義地,因此當時北京城外的亂葬崗,是層層堆積的魚鱗墳。

若世上真有鬼,那裡將是個穿越時間的鬼世界。

北京郊區局部圖。民國時的北京,出了城,基本就是荒野了,《點石齋畫報》一篇「讀書賊 」有這樣的記載:「去京師阜成門外十餘里,荒草匝地,叢林界天。」

今晚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世界裡——當然,世上無鬼,有的只是邊緣的人和事。

因為太過邊緣,就難免被視為異端,而異端則往往被冠以鬼神之名。

這篇筆記沒有註明記錄時間。只能根據內容推斷,是1925年之後記錄的。

太爺爺似乎是在多年之後突然回憶起往事,把故事裡的人記了下來——

多年以後,我和戴戴在街上,看見某種相貌特異的病人,就會不約而同想起同一個男子。

那時,北京的郊外遍地黃土,古道兩邊長滿了白色的蘆葦、銀色的白楊。古道煙塵漫天,一直通向天邊,青山遠得像一陣幻覺。關於那個男子的一些事情,除了我和戴戴的親身經歷,我又走訪了一些當事人,調閱了警方的檔案,最後才能完整地記錄下來。所有的事情,從一隻貓開始。——摘自金木《夜行記》,記錄時間不詳

下面是助手桃十三整理的案件過程。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白石橋殭屍事件

案發地點:西直門外白石橋

案發時間:1925年8月

記錄時間:不詳

故事整理:桃十三

亂葬崗

我收養了一隻貓,全身烏黑,四肢雪白,所以起名叫烏白。

烏白是一隻公貓,散養。

民國十四年(1925年)8月初,烏白變得有點不正常,開始夜不歸宿。

每天傍晚,在專用的金魚花紋白瓷碗里吃完晚飯,烏白就扭著屁股,跳上房頂,消失在西斜的紅日里。

烏白的行蹤成謎,沒人知道去了哪兒,跑多遠。我一度懷疑烏白去過西山。

北京西山積雪圖。西山本無名,北京西邊圍繞著許多山峰,是京城的屏障,總稱西山。本來有皇家園林、寺廟,為遊覽勝地,清亡以後,衰敗下來,人煙漸漸稀少。(圖片來源:清代張若澄繪製的燕山八景)

一般到了凌晨五點,門外會準時傳來一陣細密而尖利的刮擦聲,那是烏白回來了,在撓門。

我從床上爬起來,睜著一隻眼睛去開門,烏白無聲地溜進來,吃東西、喝水、跳上沙發睡覺,一氣呵成。

白天,常有一些母貓蹲在牆頭,深情的呼喚烏白,烏白卧在客廳里森林綠的皮沙發上,聽見了,抬抬頭,埋下頭繼續睡,完全不理那些野花兒。

白天睡覺,傍晚出門,凌晨回家,這段日子裡,烏白的作息比我規律多了。

烏白睡的森林綠皮沙發,大概長這樣。

8月中旬的一天凌晨,我一片漆黑中突然醒了。

打開燈看錶,五點一刻,烏白沒有回來,我睡不著,一直等到天亮。

第二天,烏白仍沒有回來,這是從沒有過的。

戴戴聽說烏白丟了,一大早趕來,在我的客廳里走來走去,給我出謀劃策,「水碗上放剪刀不要考慮了,沒用;『貓閻王』早就死了,肯定不是他。」(金醉註:在北洋夜行記031,提到過貓閻王,是個偷貓殺貓的高手。)

走累了,戴戴一屁股坐在森林綠皮沙發上,吸吸鼻子,「怎麼聞見一股怪味兒?」

搬開沙發,靠牆的布面上面有個小洞,說是老鼠洞,大了一點,剛好夠一隻貓鑽進去。

割開襯布,沙發肚子里堆著一些有點兒嚇人的東西。

一小堆零碎的骨頭,最上面放著一隻完整的人手掌骨,骨頭蠟黃,一捏就酥了,十分陳舊。旁邊有顆金牙。

骨頭裡面還摻雜著幾個玉蟬、金戒指,都是一些常見的陪葬物。

沙發是烏白的地盤,我平時不碰,誰知道藏了這些東西在裡面,烏白真是越來越怪了。

烏白很可能夜裡去了亂葬崗,叼了這些東西回來。可是北京亂葬崗眾多,一時也無從找起。

玉蟬,用於陪葬。

放著沙發里的東西不管,我和戴戴出門,準備胡亂先去最近的墳地附近轉轉,碰碰運氣。

剛到衚衕口,遇見衚衕口抻麵館的師傅,戴著圍裙從灶台後面走出來,隨口問他有沒有看見烏白回來。

烏白往日回家的時候,路過抻麵館,常常去蹭吃,師傅就丟一粒熟牛肉給它,所以認得。

抻面師傅告訴我,最近烏白沒來,倒是有件別的事兒。

抻麵館天不亮就要注一鍋清水,下一副羊骨,熬煮一上午,才得到鮮白濃郁的高湯。

前天一大早,他正在抻麵館里忙活,幾個地痞一樣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從街上過。一個人拎著籠子,裡面幾隻抓來的貓縮在裡面。

師傅眼花,沒看清烏白在不在籠子里。

抻面,類似拉麵。和面時入鹼,幾和幾省,反覆抻拉,形成細麵條,煮熟後,笊籬盛入海碗,注入牛羊骨高湯,散入芫荽、蔥絲、嫩菠菜、辣椒油花,講究的是紅綠白三色。

戴戴問師傅可認得那伙地痞?

師傅說,那伙人有一次來館子里,說有牛肉要賣,師傅一看,就知道肉不對,是貓狗的肉,就說掌柜不在買不了,打發了。

看見我緊張,抻面師傅又說,「老豫王府那個協和醫院,最近不知道為啥,一塊錢一隻收購,在後門那邊買賣。如果你家貓兒被抓,八成是送去醫院了。」

我和戴戴在協和醫院後門附近等了兩個下午,終於在裝飾花紋的鐵柵欄門旁邊,揪住一個來賣貓的小夥子。

小夥子挑著擔子,兩頭籠子里全是貓。

協和醫學院校內圖。協和醫院由美國的洛克菲勒家族創辦,先是買下了豫王府舊址,又請來著名建築師柯立芝設計建造,協和建築群有鮮明的中西合璧特色。如今北京「大屋頂」建築已經到處都是,十分醜陋。(圖片來源:公眾號之好報)

這人走路晃悠,大眼睛,薄嘴唇,一笑令人心生好感,看不出乾的是偷貓賣狗的營生。

見被抓住,他當場叫起來,「憑什麼抓人?賣貓不犯法吧?」

我一拳砸在他的左眼上,大眼睛周圍馬上烏青一片,人也老實了。

知道我在找貓以後,他告訴我烏白不在這,也不在醫院裡,「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在亂葬崗見過你們的貓兒,是不是腦門兒上有個疤,像個月牙兒?」

一說亂葬崗,我心裡就信了幾分,再提到月牙疤,戴戴就拉著他,要去找貓。

小夥子被戴戴一拉,臉有點紅,趕緊掙開,「也不是這個找法,三天前,東直門外牛房附近,我在那兒見過貓兒,現在跑去哪兒了,我可不知道。」

我正回憶牛房具體在哪裡,小夥子突然抓起貓籠子,朝我扔過來,竹籠子在空中散開,五六隻貓張牙舞爪,劈頭蓋臉砸過來,我趕緊護住了臉躲開。

再回過神,人已經跑遠了,戴戴追了十幾步,放棄了,喘著氣走回來,「這無賴跑得也太快了。」

我們將另一個貓籠子也打開,把裡面的貓也放了。

戴戴想直接去東直門外找烏白,我說不急,找了協和醫院負責收貓的人,給了點好處,打聽賣貓的小夥子。

此人名叫李和子,原來是個盜馬賊,從一個縣偷馬,到另一個縣賣掉。後來偷貓偷狗賣,越偷越小,簡直沒有出息。

又找了幾個知情人打聽,說最近有人在西郊的白石橋附近見過他。

挖蘑菇

我和戴戴出了西直門,步行往白石橋方向走去。

戴戴穿得像一個淑女,但是走路愛踢小石子,黑色小牛皮鞋的鞋尖上全是刮痕。

走了二三里路,紅日偏西,景色漸漸荒涼起來,路邊綠草叢生,天上野雁時不時叫一兩聲。

走得渴了,我們在路邊的一個野茶館喝茶,茶棚里幾個老頭閑聊,無非是城裡又槍斃誰了、某名人下了大獄之類的話。

1909年拍攝的茶棚。(圖片來源:張柏林的攝影集)

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在茶棚外跑來跑去,好像游魚。

一個小孩口裡,唱著不知從哪學的歌謠:

秦毛人,築長城

長城腳下開小道小郎倌,趕白羊小羊小羊莫要叫遇見黑毛猶尚可遇見白毛向光跑

我聽了幾遍,不明白什麼意思,倒是戴戴,若有所思。

夕陽下,一個人渾身冒著白煙走了過來。

仔細一看,是一個胖子,邊走邊抖衣服,身上塵土飛騰。

胖子走進茶棚,一屁股坐在鄰桌上,嚷嚷著渴死了,幾個老頭也不聊了,側著眼睛看他。

這個穿著西裝、留著兩撇小鬍子的臟胖子,我認識。

他是城裡飛馬租車行的經理,我在車行租過幾次汽車,都是他經手。天快黑了,一個車行經理出現在郊外,渾身塵土、滿手血泡,很奇怪。

胖子灌下半壺茶,我坐過去打招呼,好奇問了幾句,胖子倒也痛快,告訴我一件秘密。

胖子正在跟人「挖蘑菇」。

胖子最近迷上了古玩,去琉璃廠買吧,又怕買到假貨,挑來挑去,就是不敢買。

過了幾天,有人找上他,說可以帶胖子去挖蘑菇,墓里的古董,現挖現賣,眼見為實。

於是這夥人帶著胖子,在郊外各處墓地流轉,身背盜墓工具,計有:鐵鍬、鐵斧、鐵鎬、鐵條探鉤、洋蠟燭、雨傘。

鐵鍬、鐵斧、鐵鎬,將木把鋸掉一半,便於攜帶。挖洞入墓以後,點燃洋蠟燭,用來照明。在棺材上開洞,用鐵條探鉤鉤取陪葬物。

墓中有光,黑夜中十分顯眼,巡夜警察遠遠就能看見。於是撐開油紙傘,傘上刷了黑漆,遮擋洞口,一絲光都透不出來。

圖為赫達·莫里遜拍攝的民國油紙傘店鋪。古人以絲線串起竹條,作為傘骨,綳上蠟紙或布,繁體的「傘」非常形象。

胖子最近半個月一直在挖土,每天累得半死,渾身大汗,手心淌血,挖到的都是窮人的墳,除了一把爛骨頭,什麼都沒有。

胖子心裡開始後悔,打算不幹了,馬上回家睡覺。

這夥人的頭頭,是個大眼睛的年輕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對著他一笑——

「西南三里,有一間塌掉的喇嘛廟,院里有墳,我對著堪輿書看了,好地方,必出寶貝,明天晚上就開挖。」

這夥人要連夜準備一下,胖子也有時間回家洗澡換衣,還能吃頓好飯。

戴戴聽說有人盜墓,大怒,一拍桌子,我趕緊拉住她,這次出來,找烏白要緊,不要多事。

胖子沒注意,還在自己嘟囔著,「這幫傢伙,野貓野狗癩皮狗,都殺了吃肉,也不怕不幹凈,我還是回家吃醬肘子。」

戴戴聽了眼睛一亮,試探著問,「那個大眼睛的傢伙,該不會姓李,叫李和子吧?」

胖子咦了一聲,「你怎麼知道的?」

我和戴戴迅速對看了一眼,戴戴得意地揚揚下巴。

我拍拍胖子,「你被騙了。這李和子就是個偷貓賣狗的,哪兒懂什麼挖蘑菇,估計忽悠你呢,後面不定有什麼坑等著你跳。你帶我們過去,我正找他。」

胖子大怒,二話不說,帶著我和戴戴,向李和子說的那間喇嘛寺走去。

白毛僵

北京四郊,多是墓地。

自從元大都建立,歷經明、清兩代,有六百多年了。

六百年,這座大城裡,每天都有許多人死去。六百年,每天都有人裝在厚薄不一的棺木里運出城,埋在地里。

六百年的積累,墓地漸漸布滿了北京的外城和四郊,窮人、橫死的人、客死他鄉的人,埋在義地里,一層層地堆積在一起,形成魚鱗墳、萬人冢。

我和戴戴跟著胖子,沿著墳頭之間彎彎曲曲的小路前行,小路越來越窄,最後沒了路,只能在墳上高高低低地走。

天幕黑沉沉垂下來,亂墳崗里隱隱有鬼火,綠油油的,眼角餘光能看見,仔細一看,又跑了,什麼也沒有。

戴戴走得無聊,給我和胖子講了一個傳說。

據說西郊的義地里,夜裡有白毛殭屍出沒,忽忽地飛來飛去,抓人來吃。吃完了肉,還不夠,蹲在葦子後面一下一下地敲骨髓。

胖子叫戴戴別說了,聲音顫抖。

我想起白天小孩念的童謠,背後也有點涼颼颼的,似乎真的聽見了敲打的聲音。

袁枚《子不語》有一篇 「掘冢奇報 」,講了一個姓朱的盜墓賊,一生盜墓無數,親眼見過殭屍吃人,最後在獄中自縊的故事。據朱某描述,「棺中殭屍不一,有紫僵、白僵、綠僵、毛僵之類。」(圖片來源:志怪mook之殭屍的冷知識)

遙遙看見遠處有火光,喇嘛寺快到了,寺廟早就破敗,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寺廟融合了中原和西域的建築風格。

寺院中難得有許多松柏,茂密陰森,遮住了墨藍色的天空。

到了喇嘛寺的院牆外,微光下看出外牆是黃色。從豁口進去,裡面五個人正在圍著一堆紅紅的火。火邊有籠子,籠子里幾隻貓、狗。

戴戴徑直走過去,拔掉籠子的栓,把貓狗放出來,沒有烏白。

這幾個人吃了一驚,跳起來,紛紛拿起鐵鎬、鐵鍬,圍了過來。我掏出手槍,他們不敢動了。

一個大眼睛、薄嘴唇的年輕人,正是李和子,他乾脆地扔掉鐵鍬,苦笑一聲,「我服了,我說東,你們找到西,不過我真的見過那貓兒,就這一片兒,有次看見它蹲在墳頭上,不像貓,倒像野狐。」

還沒說完,胖子上去揪住李和子,嚷著「騙子,要去警察署告發」之類,李和子一把推開他,胖子摔了一跤。

胖子氣不過,爬起來抄起一把短柄鐵鎬,不敢打人,就衝到一堵青磚封存的石墳前,掄起來就砸,「我叫你們挖!」

這個石墳,又叫坵子,寺廟中經常停放大量棺木,如果棺木停的時間太久,無人認領,僧人就用磚在棺木上就地砌成墳墓,以免日晒雨淋,棺木爛掉,露出屍骨。

圖為赫達·莫里遜拍攝的塔下的丘子墳。許多寺廟敗落,僧人逃散,寺里的坵子墳,後來都被附近百姓扒掉,取其磚拿回家蓋房了。

胖子衝到當中最大的那個石墳前,掄起鐵鎬,三下兩下,青磚有些鬆動。

胖子扶著鎬正喘,突然從墓中傳來一陣響動。

一塊磚掉下來,墓中伸出一隻慘白的手。

火光照的清楚,那隻手上的指甲長長的,有的斷裂,有的劈開。

不等我們反應,磚塊嘩啦啦不斷被那手推開,最後鑽出來一個瘦小的人形,滿頭雪白的頭髮,遮住了臉,赤著上身,皮膚竟然也是雪白的。

白毛怪往前走了一步,胖子嗷的一聲,嚇暈過去了。

天老兒

白毛怪踩著小碎步,走到火旁,伸出白胳膊,拉起地上一個挎包就走,挎包里裝著李和子他們盜墓的工具。

李和子孤零零站在火旁,同夥們早就逃沒影了。戴戴緊緊拉著我的衣服。

白毛怪拖著包,快要回到墓洞,李和子終於鼓起勇氣,啊地大叫了一聲。

白毛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就著火光,看見白毛怪的臉,年輕精瘦,眉毛也是淡淡的,眼睛有點粉紅,白頭髮許久未理,有些長。

如果沒看錯,這是一個白化病人,我從前見過幾個,俗稱「天老」,大概取其天生白頭的意思。

只是這人不知什麼隱情,躲進了墓室之中,成了活死人,把我們都嚇壞了。

圖中白頭人的俗名叫做天老,他們從生下來眉毛、頭髮都是白的,像年老的人,視力也不好,怕見陽光。(圖片來源:《街頭巷尾:十九世紀中國人的市井生活》)

我把事情說開以後,戴戴和李和子也放下心來。

我問天老話,天老不吭聲,手緊緊拽著工具挎包。我看了一眼李和子,李和子擺了一下手,意思是拿去吧。

天老得了東西,這才開口,說自己住在墓里,用棺材當床。有點磕巴,大概很久沒說話了。

這時候,遠處突然出現幾點燈光,快速地移動,李和子說,「不好,是巡警的自行車隊,咱們得躲一躲!」 一邊說一邊胡亂把火堆踢滅。

天老從包里掏出洋蠟燭,火石點著了,拿布條綁在頭上,向我們招招手,鑽進了石墳。

我和戴戴跟在天老後面,李和子磨蹭了一會兒,也進來了。

洋蠟燭照亮了墓室,裡面空空的,就一具棺木。蓋子掀開了,裡面鋪著破被褥,天老的床。

繞過棺木,就看見一個地洞,黑黑的,不知道通向何處。

進了地洞,向深處行走, 走到一個岔路口,突然黑影一閃,一隻貓竄了過去,然後停在前面,回頭看我們,眼睛反射出幽幽的綠光,腦門上有個月牙兒。

戴戴激動的喊了幾聲「烏白」,李和子得意地說,「看,我沒騙你們吧,嘿,這貓!」

烏白背著我們,並不回身,只是扭頭回看,眼神十分陌生,似乎不認得我和戴戴了。

我試著叫了兩聲「烏白」,烏白吱溜鑽進一條黑洞洞地岔路,不見了。

戴戴還要追過去,我看地洞里岔路眾多,又黑黑地看不見,就拉住戴戴,「明天再來吧,反正已經知道烏白的下落了。」

天老說,「我見過幾次,抓不到,太快。」

然後天老領著我們繼續走,忽然進了一個大洞穴,頓時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類似天井的垂直洞穴,洞穴土壁上嵌著一些木頭,看似沒有規律,橫七豎八。

我抬頭,看見圓圓的天空,天上星輝燦爛。

戴戴仰著頭看星空,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不知道下雪天,從這裡看是什麼樣兒?」

李和子見了出口,呼出一口氣,哈哈一笑,對著天老說,「你這個人很有意思,有空還來找你。」說完,三下兩下,爬上天井,消失在洞外。

我和戴戴也攀上那些木頭,竟然如履平地一樣,比梯子好用多了。爬出洞口一望,西北兩百米處,隱隱看見喇嘛寺的輪廓。

我們走過去,胖子還躺在那裡,巡警已經走遠了,沒發現他。

把胖子弄醒,迷迷瞪瞪地跟著我們,連夜回城。經過這件事,胖子絕口不提古玩,後來再見面,胖子改玩茶葉了。

地下城

第二天,我和戴戴再次來到古寺找烏白,天老不在石墳里。

下午的時候,天老回來了,帶著大草帽,身上裹得嚴實,是怕光的緣故。身上還背著小挎包,裡面裝著一些斧鑿工具。

天老見我們來了,很高興。

他怕陽光,怕熱,白天不出洞,常年光著膀子,露出白白的皮膚。

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挖洞。只有傍晚,他才會出來,到附近的一條街上逛。那條街上全是棺材鋪、扎紙鋪,來往的人都是家中有喪,行色匆匆,不愛抬頭看人。

天老說,在街上走時,感覺很自在。

天老也有工作,他給街上的人刻磨盤。

刻磨盤的人。(圖片來源:北齋漫畫)

磨盤用久了,紋理就會磨平,天老用鎚子鑿子重新刻出紋理,別人給他幾十個錢酬謝。

有時候也幫人刻個小獅子,刻的怪趣,也有人喜歡,買了去。

聽說我們要下洞找貓,天老就點燃頭上的蠟燭,帶我們下洞,我和戴戴拿出事先準備的手電筒,跟在後面。

昨天時間匆匆,今天從容觀察,發現洞里別有洞天。

地洞四通八達,支脈眾多,實在不能相信這是一個人挖出來的。我想到了西洋博物學家用來觀察蟻穴的裝置,天老的地洞簡直就是一座地下巢城。

1900年法國昆蟲學家發明了蟻巢觀察裝置,將蟻巢的三維空間,壓縮在兩塊玻璃板中間,變成類似二維,更加直觀。此設計在巴黎世博會上展出。圖為1931年的改良版設計稿。

我和戴戴沿著主洞往下走,隨著燈光的移動,洞壁上不時閃爍一下,仔細一看,是一些瓷片,有時候還能摳出半截玉鐲。

繼續往下走,洞壁上鑲嵌了一些骨骸,是挖洞時留下的,我甚至看見了一具完整的人骨架,趴在洞頂。

主洞上有無數支脈,通向無數墓穴。

越往下走,隨著底層的積累作用,找到的墳墓就越古老。一開始,從銘文和骨骸的隨葬物品可以看出來,清、明、元、金,然後越來越古老,我也不知是什麼朝代的骨骸了。

簡直是一條時光的隧道。

最後,我們在一個大洞穴里找到了烏白,這個洞穴里堆滿了人骨,就像滿是白色泡沫的海洋,大概有好幾百具,不知道什麼年代什麼人埋下的。

這些骨骸大多殘缺不全,很多顱骨上有劈鑿的痕迹,明顯是被人殺死的。

烏白蹲在骨堆的最高處,一個人頭骨的上面,挺著胸,綠色的眼睛看著我們。

戴戴拿出一包牛肉粒,是從衚衕口抻面師傅那兒買的,捏出幾粒拋過去,烏白看也不看,托地一聲跳下骨堆,跑掉了。

嗅古董

此後幾天再去,烏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戴戴因為數次打擾天老,感到過意不去,這天再去找天老,買了一盞汽燈作為禮物,綠漆油亮、琉璃燈罩通明。

天老眼神不好,平時挖洞,把一根蠟燭綁在頭上,蠟燭不甚亮,還會把頭髮燒焦。

到了天老的洞里,多日不見的李和子也在,李和子背著一個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個黑乎乎的小碗,「送給你的,這是古董,別摔爛了。」

天老接過小碗,湊在鼻子上嗅了嗅,「假的。」

李和子詫異,又從包里拿出幾個,一字擺開,叫天老認。天老嗅完,挑出一個。

李和子瞪著大眼睛,「你怎麼知道哪個真,哪個假?」

天老說,「假的味道不對,不是地下的。」

李和子愣了半天,笑了,「被你識破了,其實我不是挖蘑菇的。」

李和子確實不是盜墓賊,而是假古董販子。

假古董販子為了賣古董,事先打開一座空墓、或者乾脆偽造假墓,把假的瓶瓶罐罐放進去,再帶著苦主去挖,「眼見為實」。

飛馬車行的胖子,就是苦主,本來打算挖開石墳,把假古董放進去,讓胖子親手挖走。但是李和子臨時起意,捉弄胖子,讓他挖了許多冤枉墳,最後鬧崩了。

李和子說,「我就是看這些有錢人不順眼,把他累得半死。」

戴戴把汽燈給了天老,天老得了燈,很高興。

老式汽燈。早期的汽燈比電池燈穩定,甚至汽車燈也使用汽燈。(圖片來源:淘寶)

天老喜歡閃亮的東西,比如洞口掛著一把壞掉的黃銅鎖,上面鑄著精美的花紋,磨得鋥亮。

天老形容一件東西,總是用「好看」,或者「不好看」兩個詞,比如壞掉的黃銅鎖,就「好看」,值得掛起來,附近墳丁扎的籬笆,就「不好看」。

戴戴教天老怎麼用,將火油注入底部的油罐,抽動氣閥,火油汽化,噴進燈罩,吸附在石棉燈芯上,然後用火柴點燃。

汽燈的光比馬燈亮了好幾倍,融融的白光,像一個小太陽,掛在洞里,一切都清清楚楚。

天老很高興,掏出幾個圓圓的石子,送給戴戴,戴戴把玩了一下,裝進了兜里。

趁著汽燈的光亮,天老挖一條新的通道。天老挖洞速度特別快,天黑的時候,挖通了一個墓室。

墓室異常寬敞,青磚斗拱的結構,墓室門口處,還有石龜馱碑,十分氣派。

李和子研究了一會兒,「嘿!咱們這是挖到北面的王爺墳里了。」

墓室中間的棺槨上,擺放著一個陶俑,陶俑是個人形,渾身烏黑,陶俑兩手虛抱在前胸,微微張著嘴,渾身透著一股怪異。

漢代陶俑。與秦代兵馬俑不同,漢代俑像則主要塑造的是社會各階層的人物。相同的是,兩者都會用於陪葬。

挖開的洞口處,一股微風徐徐吹進來,突然人俑嘴裡發出悠長、凄厲的響聲。

天老似乎被嚇到了,第一個跑回自己洞里。

李和子看了一會兒人俑,「這裡的東西,最好一樣也不要拿,怕是有什麼邪物呀。」

所有人退回了洞中,李和子把入口恢復原樣,原路退了回來。

琉璃廠

幾天之後,烏白還沒找到,天老卻忽然失蹤了。

這段時間,戴戴因為交稿日臨近,在家焦頭爛額趕稿,拜託我常去天老那裡看看。

過了大概半個月,天老突然回來了,沒事人一樣,照常挖洞。

戴戴聽說天老回來了,匆匆寫完稿子,趕了過來。

問了天老,我們才知道,他失蹤的這段時間,去了不少地方,吃了一些苦頭。

李和子知道天老可以嗅出古董真假,攛掇他一起,去了琉璃廠、火神廟等地,在各個古玩攤子上撿漏,掙了不少錢。

天老也不管他們幹什麼,給錢就要,給飯就吃。

每到了一處古董攤子跟前,天老就獃頭獃腦地擠過去看,看久了,就上手把玩,拿在手裡聞。味道不對,就說不好看,是贗品。味道對的,就說好看,是真的。

古董販子腦門就出了汗,兀自嘴硬,幾番下來,紛紛討饒、收攤。

赫達·莫理循拍攝的民國古董攤子。盜墓品,一直是琉璃廠古玩鋪子的上品貨來源,導致盜墓活動猖獗。1928年孫殿英部從清東陵所盜之寶,一度流落到琉璃廠的古玩店。銷贓的古玩店有多家,義文齋、怡寶齋、經營青銅器聞名的尊古齋均涉案。

一圈兒圍觀的買家,漸漸聚在天老的身後,凡是天老說好看的,七手八腳地爭著買,凡是天老說丑的,大家都棄之如敝履。

幾天下來,像一股旋風,橫掃琉璃廠。

漸漸地,有心計的古董販子暗中觀察,發現天老跟李和子是一夥的,也不聲響。等晚上,李和子他們來找天老一起走,就埋伏好了,叫喊著來抓人。

李和子他們鬼機靈,一溜煙跑了,他們就把天老綁了。

一審問,天老獃獃的,說不出什麼。抓他的人看他長得怪,以為是李和子臨時騙來的傻子,留著也沒意思,就把天老放了。

聽天老的口氣,一點也不怨李和子。

回過神來,我看著天老用力挖土,細長的筋肉從白膚下閃現,突然想起,即使是天老,也有家人,人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我決定幫他找家。

桃木枝

天老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崔寧,家住在德勝門內喇叭衚衕,其他的就記不清了。

我和戴戴帶著天老出門,天老怕光,就把他裹得嚴實,帶上草帽,三人一起進了城。到了喇叭衚衕附近,我叫戴戴領著天老在外面等著,我去衚衕里打聽。

衚衕里果然有個崔家,但是已經沒人了,房子現在別人住著。

倒是有個本家的叔叔住在巷尾。

巷尾對著城牆,城牆不走南北向,而是斜斜下來,城外有個大葦坑,荻蘆漫天,城裡也受了感染,滿眼白白的蘆花,裡面蛙聲一片。

城牆根下有個獨立的小院子,黑門,灰鐵門環。我扣了扣門環,一個老婆子開門。

聽到天老的名字,老婆子一臉驚恐,連說沒有聽過這個人。不一會兒,老頭子從屋裡出來了,罵老婆子,「人家都上門了,還編瞎話,沒見識!」 過來請我進去。

屋裡黑,於是就在院子里說,老婆子坐在一邊搓麻繩,支著耳朵聽。

搓麻繩的女人,攝影師:甘博。

老頭子說,「崔寧爹媽早就不在了,崔寧十五歲上得病死了,那還是光緒爺在的時候,到今年有五十年了。」

我回想了一下天老的臉,最多二十多歲的樣子,時間對不上。

據老頭說,崔寧生來怪異,是個天老兒,他的父母就好好的。

這還不算,有一次,他曾親眼見到,六七歲的崔寧指著一個鄰居說,他要死了。本來以為是童言無忌,沒過幾天,一向身體健壯的鄰居,突然發急病死了。

後來漸漸發現,天老說誰死,不出幾日就應驗,準的可怕。據天老自己說,是聞出來的,可是沒人信。

老頭說,「人又不是老鴉,人還沒斷氣就聞到了。說你要死,再去捂嘴,哪來得及!」

老婆子插嘴,「可不是,把人都嚇死了!」

老頭接著說,「再後來,崔寧十歲吧,爹媽發病死了,人都說是他咒死的,來了個喇嘛僧,把崔寧領走了,還說了句神叨叨的話,不見天日,遇金則開。」

我的汗毛有點豎起,金可以指金屬,胖子用鐵鎬挖開石墳,或者,指我的名字。突然有趕快回石墳查看的衝動。

看情形,老兩口肯定不會收留天老,但是至少見一面吧,畢竟只剩這兩個親人了。

我告訴老兩口,天老找到了,正在巷口,既然來了,你們好歹見一下。兩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獃獃地互看。

我起身出了院子,去找在外面等待的戴戴和天老。

找了一圈,發現天老正蹲在一叢葦子後面,專心致志敲打瓦片,戴戴很感興趣地在旁邊看。

我走過去,看見天老手中青色的瓦片,稜角分明,敲打之下,漸漸縮小、圓滑,最後變成象棋子大小的圓石子。

天老看見我,連忙把圓石子藏在背後,很寶貝的樣子,不輕易示人。

我想起戴戴得到的幾個圓石子,於是掏出香煙,撕開煙盒子,抽出畫片,用畫片交換了一個。

畫片,香煙包裝里附送的硬紙卡片,上面印刷故事插圖、時裝美女,常見的有水滸人物、西遊記、電影明星。小孩往往收集,玩拍洋畫的遊戲,將一張洋畫背面朝上擱在地上,另一個小孩一手成掌,用力猛扇,洋畫翻轉後,則按照圖案內容的分勝負。

我拿著圓石觀察,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緻的敲打成形的器物,像石器時代的石刀石斧一樣,元氣十足。

我和戴戴領著天老過去,剛走到院子門口,看見院門口堆起割下的蘆葦,點燃大火。老頭子手裡拿著一把白晃晃的柴刀,老婆子舉著一根桃木枝。

老頭子隔著火,對天老喊,「你不用來,我也不是你叔,你也不是我侄兒。趕緊離開,我已經老了,不要禍害人!」

天老被大火一嚇,飛快地跑了,追也追不上。

王爺墳

天老回來以後,脾氣開始變壞。

據戴戴說,看見天老悄悄在亂葬崗的一棵白楊樹上掛假人,就是拿一套破衣服,裡面填滿草。

白天有上墳的人,遠遠看見一個弔死鬼,灰藍衣服隨風飄動,不免嚇了一大跳。

這時天老就躲在一旁,陰陰地壞笑。

烏白也是時隱時現,大概把亂葬崗當成家,再不回去了。

這天我來古寺,天老不在石墳里。

我想起那句「不見天日,遇金則開」,繞著石墳看了一圈,果然在石墳的青磚上,找到許多雕刻的符文。

形狀像鳥篆書,根本看不懂,經過日晒雨淋,已經風化,渙漫不清了。

那天晚上,胖子砸開石墳,誰也沒注意墳上的封印。

正看著,聽見北邊傳來槍聲。

北邊不遠處,有一片大院子,房屋幾十間,院子里長了許多巨大的白果樹,遮天蔽日。院子里是某王爺的墳墓。

王爺墳的白果樹,至今仍在,去國家圖書館花園可以看到。(圖片來源:新浪博客@voodoo3_bj)

天老的地下城,有條路通往王爺墳,看墳的墳丁對此一無所知。

天老最近總跑去王爺墳附近吊假人,嚇唬墳丁,他把這個當遊戲,樂此不疲。

我怕天老有危險,過去找他。在王爺墳附近的一個墳堆後面,看見一個身材粗短的漢子揪住天老,拳打腳踢。

我上前去,照粗短漢子後背來了一下,打得他站不起來。

扶起天老,回頭一看,不遠處火把在葦子叢里閃亮,趕緊背著天老離開。

後來我獨自返回偷看,遠遠看見一伙人舉火、拿槍在附近轉悠,粗短漢子一手拿槍,一手捂著額頭,旁邊的人勸他,他把人甩開,很生氣。

看這些人的做派,不像盜墓賊,反而像巡警的便衣。

他們轉了一會兒,離開了。

《駱駝祥子》中的北京便衣形象。(圖片來源:孫之俊1950年作品《駱駝祥子畫傳》)

我悄悄回洞里,天老承認丟石子打傷了人。

原來這幾天,總有人在附近轉悠,拿出鎬鋤叮叮噹噹地挖。看墳的墳丁見他們人多勢眾,又有槍,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

天老見了大怒,在他看來,地下的王爺,就是自己的鄰居。

這天又碰見了,於是用假人裝神弄鬼,把人嚇退了。沒多久,對方又來了,粗短漢子就是領頭,天老就把手裡的圓石丟一顆過去,正好打中他的額頭。

粗短漢子一開槍,沒打中天老,天老受驚嚇被抓。恰好我趕到,救下了天老。

這些人覬覦王爺墳,墳丁肯定知道些什麼。

我假裝郊遊迷路的人,去墳丁的小院子問路。院子就在王爺墳大院的旁邊,里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墳丁,是爺孫倆。

裝模作樣問了路,我又問老墳丁,「剛才見一夥黑衣人,又是鋤頭、又是鎬的,這些盜墓的太狂了,青天白日的,警察也不管?」

老墳丁嗐了一聲,有種話里說不盡的意思,「這夥人就是警察,領頭那個就是管這片兒的巡長。這下倒好,不但監守自盜,還自掘祖墳。」

我聽他話裡有話,「自掘祖墳怎麼說?」

原來這巡長叫富連,西郊偵緝隊一分隊隊長。他祖上是皇帝的本家,身上襲了王爵,可惜現在是民國,沒了生計,只好做了警察。

這處王爺墳,就是富連祖上的一位親王,老墳丁祖孫倆,從前也是王爺家的奴僕後人,所以知道的很詳細。

因為這一層身份在,同僚開玩笑,叫他「警王」,他也不反駁,笑一笑就認了。

富連脾氣不好,經常拷打犯人,傷了不少人命。但是對手下,卻非常講義氣,常說要有福一起享。

誰知道這民國的警察,十分的不景氣,常常發不下餉銀,許多警察過不下去,紛紛找副業干,去當鋪典當制服,開小差去拉洋車,常有的事。

警察自殺也不鮮見。

警王一個拜把子的兄弟,中二區的巡長趙芳,家裡老幼四口,靠他一人贍養,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把嫁妝衣物都典當了,結果贖不出來,趙芳一急之下,投河死了。

民國《晨報》 上的一則報道,一個巡警,因為薪水被拖欠,養不起家,吃不起飯,只能偷竊為生。

老墳丁說,「聽說富連受了刺激,打起了自己家祖墳的主意,說是掘出了殉葬的寶貝,全警隊人過個好年,嗐,這世道……」

離開前,我掏出半塊錢,當茶錢,說是給小孩買糖吃。

老墳丁推讓了幾下,收下了。

回去以後,我告誡天老,不要招惹這夥人,很危險。

假古董

過了幾天,我和戴戴再去天老那裡。石墳外面,李和子正蹲著,抹著眼淚。

李和子告訴我們,天老死了。

警王前幾天又來了,挖掘王爺墳墓入口,天老不聽我的勸告,又去丟石頭。

警王這次留了心眼,悄悄繞到天老藏身地後面,一槍打死了天老。

這警王據說被天老石子打壞了頭,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不顧旁人的勸阻,拿刀將天老的頭顱砍下,丟進墳丁的小院子里。

李和子來的時候,發現天老不在,找到墳丁那兒,這才知道出事了。

老墳丁交還了天老頭顱、身體。李和子找了一個鞋匠,用納鞋底的粗線,將頭縫回身體上,屍體停在平日睡覺的棺材裡。

圖為甘博拍攝的民國通縣鞋匠。

我和戴戴趕緊進了石墳,天老靜靜地躺在棺材裡,李和子給天老穿了新衣服,遮住脖子,看不出異樣,鞋匠的手藝不錯。

天老的臉還好,鼻子磕破了一塊,肚子卻已經鼓脹腐爛了。

我們三人合力抬起丟在一旁的棺材蓋,緩緩蓋上。不管天老的來歷如何,這次是永遠 「不見天日」了。

李和子出了個主意,「這幫警察叮叮咣咣砸了幾天,都沒打開墓室,估計要上炸藥了。咱們用假古董,替換王爺墳里的真東西,叫他們得不了好,遂了天老的心愿。」

我說,「干他媽的!」

我和戴戴、李和子三人順著天老的洞穴,輕易打通墓室。

進去以後,李和子打開棺槨,將裡面的陪葬物掉包,拿出一對古青色的玉瓶,玉杯幾隻,金元寶若干,最後,李和子拿走了那尊烏黑髮亮、無風自鳴的陶俑。

然後把準備的假古董放進去。

抹去進去的痕迹,我們從原路離開。

古董交給李和子,拿去天老洞穴的某處藏了起來。約定半個月後,一切風平浪靜,我們城南「南北客棧」再聚,商量如何處理這批真古董。

不久,警王果然帶領手下用炸彈炸開王爺墳的墓口,拿走了假的殉葬物。

地獄

到了約定的那天,我和戴戴去了南北客棧,進了大雜院,找到約好的「東四號」房。

房門從裡面打開,我和戴戴進了屋。

一進屋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再看幾個人,面生。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李和子的幾個夥計綁在裡屋,李和子不在,一個粗短漢子轉出來,正是警王。

老客棧,張柏林1909年拍攝。

李和子的假古董出了問題。

警王一夥拿了古董,在琉璃廠的古玩鋪子出售,馬上被認出是贗品。從贗品的造假手法推斷,這批貨出自李和子一伙人之手。

知道了名字,警王帶人找到南北客棧,抓了李和子一伙人。李和子當時反抗,被一槍打死,拋進客棧後面的護城河裡。

警王指揮手下將我和戴戴也綁了。

他急躁地走來走去,額頭左上方,赫然有一個核桃大小的凹陷,是天老打傷的地方,沒想到如此嚴重。

警王拿著手帕,不停地擤鼻子,鼻水淋漓不止,看上去很痛苦。

接下來的一天,警王親自拷打李和子的手下,用槍托砸他們腳下的踝骨,底下墊著一方硬木板凳,腳擱在板凳邊緣。

一二十下,就把那隻腳的骨髓敲出來了,紅紅白白的。

漢陽八八式步槍,又稱老套筒或漢陽造,由張之洞所建立的漢陽兵工廠生產。

終於一個夥計忍不住了,供出了天老的地洞,「我也不知道古董具體藏哪兒了,但是那個白毛兒有一間秘洞,誰也不能進,肯定藏在裡面,裡面說不定有他攢的寶貝。」

警王聽完,掏出槍,將其他幾個夥計一一打死,擤了擤鼻涕,「不能留活口。」

警王拿著槍,走到我和戴戴跟前。一個便衣過來勸阻,「這兩個人來歷不明,穿衣打扮不像這幾個窮鬼,在城裡動手怕有麻煩。」

於是警王吩咐帶上我和戴戴,押著這個夥計,一起來到西郊的古寺里,進了石墳。

我心裡明白,警王是要在荒郊野外殺了我和戴戴滅口,最有可能在地下城裡,得找機會反抗。

在地下,綁著手沒法走,於是將我們三個鬆了綁,用槍押著。爬高下低,轉了好久,才找到了一個大洞,洞口卻小小的,只容一個人進出。

警王暴躁起來,排開其他人,先鑽了進去,手下和幾個便衣也跟著進去,我和戴戴跟在後面,外面剩下兩個便衣看門。

這個洞穴十分寬廣,但是沒有什麼古董,從地到洞頂,堆滿圓圓的小青石,一粒粒圓潤光滑。

但是再精緻,也是一堆石頭而已。

我看著滿屋子的圓石,只有我知道,這是天老的錢,天老最寶貴的東西。他用它和戴戴換汽燈,和我換畫片。

警王看著滿屋子的圓石,氣的扯掉了幾顆扣子,一抬手,開槍打死了夥計。

突然,嘩啦啦一陣響,從石子堆里站起一個人,是李和子,原來他沒死。

李和子衣服上全是黑紅的血跡,前胸掛著幾顆手榴彈,正在冒著青煙。

M17木柄手榴彈,一戰時就有。彈體有掛鉤,可以掛在身上。

我立刻將身後的戴戴推出洞外,自己也翻出來。

巨大的震響被悶在洞里,飛濺的石子,當場殺死了警王和幾個便衣,飛嵌在四周的土壁里。

我趁亂將門外的兩個便衣打倒,跟戴戴逃進旁邊的通道。

我想起李和子活著的時候,經常高高地坐在一座墳頭上面,一面看著天老挖洞,一面唱著小調《照花台》,聲音清亮:

一呀嘛更兒里呀,月了影兒照花台。

秋香姐定下了計 ,她說晚傍晌來。牡丹亭前我們多恩愛,但願得鸞鳳早早配和諧,左等也不來呀,右等也不來,唐解元望蒼天,止不住的好傷懷……

從遠處更深的地下,傳來轟轟的聲音,地下城開始坍塌了。

我和戴戴轉了幾圈,發現我們迷路了。

這時候,一個黑影閃出來,渾身烏黑,四爪雪白,對著我們「喵」地叫了一聲,戴戴激動地叫,「是烏白!」

烏白叫完,轉身朝著一個方向小跑,戴戴拍了我一下,「趕緊跟上。」

我們跟著烏白跑了幾個彎,突然豁然開朗,來到了我和天老初次見面的那個天井。剛剛爬上地面,烏白「嚶」地一聲,跳進了戴戴懷裡。

我抬頭看看紅日,已經快要落山。腳下傳來轟轟地震動,我說,「再遠一些。」 與戴戴來到附近的一個土丘上站著。

不一會,地下的轟隆聲越來越大,地面上,亂葬崗里的墳頭都在黑影里,靜靜地矗立著,一點都不急。

不知道從哪裡起了一陣風,從下往上吹,煙塵接著騰了起來。

戴戴一指,「你看!」

煙塵中一些細小的黑影竄來竄去,不是野狗就是野兔,黑影跳了幾下,就不見了。

一陣悠長凄厲地笛聲從地底傳來,是不知藏在何處的黑色陶俑。

突然,整片大地似乎是沸騰了,墳墓翻起,又落下,裡面無數白白的骸骨都出來了,隨著黃土的翻動,似乎都活了,升起來,落下去,眼花繚亂。我一度以為這些密密麻麻的骸骨要爬上來,把我拽入地底。

地下的風猛吹我的臉,我大吼了一句,「看,這個就是地獄!」

戴戴已經是淚流滿面,烏白將頭埋入臂彎,不出來。

等到漫天星光的時候,終於歸於平靜,眼前是一片新翻過的一大片平地,天老、李和子、還有那些寶貝,都深埋地下了。

我從兜里掏出那顆圓石,拿在手心看。

天老每打磨完一顆圓石,都要捏起來對著光亮處,眯著眼睛耀一耀,很圓,然後就滿意地笑。

兩人一貓,趁著夜色里的星光,往城裡的方向走去。

此時此刻,我正在青島一家小書店裡坐著,和朋友聊青島的都市傳說,扯淡或不扯淡的靈異故事。

一個女孩說,她從小怕貓,尤其是黑貓。很小的時候,她在樓道里偶遇一隻黑貓,四目相對的瞬間,成了她多年的童年陰影。

「貓一定能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

對於我而言,恰恰因為貓眼中的世界與人不同,我才那麼喜歡它們。我特別喜歡與貓對視,想像它眼中的世界。

因為烏白,金木和戴戴發現了一個日常之外的世界,大概烏白就有超越人類經驗的敏銳。

天老的存在和消失,就像地下世界一樣。

大概正是因為他脫離了人間的利益邏輯、慾望規則,才讓金木和戴戴總也忘不了。

我甚至懷疑,太爺爺是否無意識地對記憶進行了「編輯」——說不定,天老只是他的某種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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