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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森堡 著

中信出版集團

智人,即是我們自己,我們是靈長目人科人屬唯一一個健在的物種。這是一部講述我們自己歷史的書,這個歷史要比文明史更長。“進擊的智人”是作者河森堡的一個演講題目,那次演講使他一夜成名,成爲萬衆粉絲的偶像。河森堡不僅善於講故事,且有那種老北京說書人的味道,只要他一開口你就想繼續聽下去;他的文字也有這般感覺,像山泉裏涌動的水珠,清新、自然、暢快,且還有幾分甘甜。此書也不僅僅復原古人類的生活,在進入中華文明史階段,作者試圖從自然科學角度切入對歷史、文化的新維度的觀察,例如氣候、地質等因素對時代、政局的影響。而作爲國家博物館的一名講解員,河森堡又不失時機地將文物藏品融入書中,實在的證據擺在眼前,有理有據的論述變得鏗鏘有力。值得感動的是,作者查閱了大量科學文獻資料,在研究上下了一番功夫,有自己的觀點,而不是過去信息資料的堆積。此書真正做到了科學性、文學性、趣味性、可讀性的完美結合。

殷商的殺殉

——摘自河森堡著作《進擊的智人》

1

怪異的青銅

無論是文獻還是考古出土的文物,都有關於商朝人殘酷而頻繁獻祭的證據。貴族墓葬中,殉葬的人、狗的骨骸被精心地安置,嬰兒也被一同埋入黃土。在一些大型墓葬的墓道中,十幾顆頭顱被擺置成統一的朝向,更有一些人被殘忍地肢解,堆疊在棺木的一側。

有學者統計,在大型獻祭活動中,商朝人最多曾經一次殺死了500多人當作祭品。商朝人這種對死亡的偏愛並不僅僅侷限於殯葬活動,而是滲透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一些手持兵器和盾牌的武士被埋葬在房屋和宮殿的地基裏,還被擺成了跪坐警戒的造型,當我在殷墟看着這些武士的骨骸時,忍不住感慨,他們守衛的宮殿和王朝早已化爲塵土,但是數千年過去,他們依然沒能從自己的“崗位”上解脫出來。

從甲骨文的記載推測,商朝將首都遷至殷地之後,至少有上萬人被殘酷地處決,或被敬獻給無形的鬼神,或成爲死去貴族的陪葬。在所有關於殷商活人祭祀的文物中,有兩件文物非常具有代表性,那是兩件青銅甗(yǎn),今天陳列在安陽殷墟博物館的展廳中。

甗是一種炊具,大體上可以分爲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被稱爲甑(zèng),用以盛放食物,下半部分被稱爲鬲(lì),用以裝水。下方的鬲被加熱時,其內部的水會受熱蒸發,蒸汽通過中間的篦(bì)子進入上方的甑中,將其內部的食物蒸熟。其原理和今天的蒸鍋頗爲相似,但是殷墟博物館展廳裏的那兩件青銅甗非常特殊,因爲它們內部都盛放着人頭。

較早發現的一件青銅甗出土於1984年,由一個年輕的考古隊員在一次發掘過程中偶然發現。

當時,這種炊具裏盛放人頭的情況首次出現,學者們也不明所以。有學者認爲,青銅甗內的人頭是不小心滾落進去的,炊具盛放人頭的現象應該是偶然事件,畢竟在考古學界,孤證的說服力非常有限。由於青銅甗被外力擠壓,致使其上半部分的甑扭曲變形,內部的人頭被卡在裏面無法取出進行檢驗,所以這個盛放人頭的炊具在當時並沒有得到學者們進一步研究。

1999年,又出土了另外一件裝着人頭的青銅甗,這件文物被保存得很好,打破了之前那件文物孤證的局面,於是學者們開始着手對1999年的這件青銅甗進行全面的調查。

2

少女的頭骨

殷墟考古隊隊長唐際根老師就曾經詳細地介紹了這件1999年青銅的研究情況。

唐老師說,想要深入瞭解這件文物,要先解答3個問題:

1.這個青銅甗裏的人頭是偶然間滾落進去的,還是被人故意放在裏邊蒸煮的?

2.如果這個人頭真的被蒸煮過,那麼這顆人頭的主人是什麼身份?

3.商朝人爲什麼要蒸煮這個人的頭顱?

爲了弄清楚第一個問題,唐際根老師和同事們從1999年這件青銅甗內的頭骨上掰了一小塊骨片拿到實驗室去化驗,化驗結果顯示,相對於殷墟其他位置發現的商代骨骼來說,這塊骨片裏的鈣質流失了。這意味着,頭骨並不是不小心滾落進青銅甗的,它應該是被人故意放在裏面蒸煮過。

接下來就是第二個問題——判斷這顆頭骨主人的身份。

從體質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這顆頭骨的主人應該是一位女性,而從牙齒的磨損和發育程度判斷,這位女性在死亡的時候大約15歲,是一位少女。除此之外,這顆頭骨上還有更多的隱藏細節可以給專家們提供更多的線索,比如,專家們從少女嘴裏取下了一塊牙齒,做了鍶同位素分析,結果顯示,這個女孩不是河南本地人。

鍶是第二類主族元素,在元素週期表中位於鈣元素的正下方,和鈣原子一樣,鍶原子的最外層也有兩層電子,但是由於鍶原子的半徑相對較大,所以它更容易失去最外層的兩個電子,也就是說,鍶元素的化學性質比鈣活潑。

在日常生活中,人類會通過飲食等方式攝入自然界中的鍶元素,這些鍶元素會替換骨骼中的鈣,這一步對於考古學者來說非常重要,因爲鍶元素在自然界中大概有四種穩定同位素,這些同位素彼此之間的比例在各個地區是不同的,北京、天津、石家莊和駐馬店的比例都不同,一個人在某個新的環境中生活久了,其骨骼內的鍶同位素比例就會漸漸地與當地環境保持一致。

然而,有一處骨骼是個例外,那就是人的牙齒。

人的牙齒的最外層被稱爲牙釉質,由緻密的無機鹽構成,堅固且穩定,一般來說,人的恆牙會在12歲左右完全發育成熟,一旦牙釉質發育成熟,其內部的鍶同位素水平就會被永遠地鎖死,無論之後這個人再遷徙到哪裏去,牙齒裏鍶穩定同位素之間的比例都不會改變。

比如,我12歲以前在北京長大,牙齒也是在北京發育成熟的,將來即使我到地球的另外一端生活,牙齒裏的鍶同位素比例也不會再發生任何變化,依然與北京的比例保持一致。

考古學者對青銅甗裏的那顆少女頭骨做了鍶同位素測定後發現,這個少女的老家不在河南,她很有可能是被商朝人抓到首都殷地的,那麼這個女孩是哪裏人呢?專家又對少女的牙齒做了氧同位素測定。

氧在自然界中有兩種同位素:氧-16和氧-18。

一般來說,在中國這種大陸性季風氣候的降雨影響下,越是深入內陸,環境中氧-18的比例也就越低,而這個少女牙齒中氧-18的丰度要高於殷墟其他同類樣本,所以,相對於河南安陽,這個女孩的老家應該更靠近大海。

專家對以上線索進行彙總之後,做出了一個初步推測,這個女孩有可能是安徽六安人。

因爲,這個青銅甗的出土地層是殷墟四期,已經是商朝快要滅亡的時間,從甲骨文的記載來看,正是在這一時期,殷商軍隊在河南安陽東南的安徽六安地區展開過一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這場戰爭打了大約一年,最後殷商軍隊得勝還朝,極有可能帶回了一些俘虜。

還有線索表明,這個被獻祭的少女有可能是個貴族,這是從她的口腔衛生情況來判斷的。如果一個人長期以碳水化合物,比如以穀物爲食的話,那麼穀物中的澱粉會在口腔裏被澱粉酶水解爲葡萄糖,葡萄糖會被口腔裏的微生物轉化成有機酸,這些酸性物質會不斷地腐蝕人的牙齒,造成齲齒,所以人的食物中,碳水化合物的比例越高,越容易出現嚴重的齲齒。

但是這個少女並沒有嚴重的齲齒,說明其食物中碳水化合物的比例相對較低,蛋白質的比例相對較高。在當時,相對奢侈的肉食是蛋白質的主要來源,這或許可以說明,這個少女經常以肉類爲食,她的社會地位相對較高,有可能是當地貴族。

由此推測,這個少女所在的羣體,應該遭遇了殷商軍隊的打擊,她本人被商人俘虜,頭顱被放在炊具裏蒸煮烹飪。

3

跳舞的鴿子

通過關於活人祭祀的考古發現和甲骨文等文獻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殷商王朝經常對周邊的民族和部落實施軍事打擊,而在戰鬥中被俘的人,很可能會被殘酷地處決,或者被獻祭給鬼神。考古證據顯示,大量殉葬的人牲是來自河南以外地區的,包括相對遙遠的甘肅地區。

商朝人虔誠地相信鬼神主宰着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但是,爲什麼崇拜鬼神就要殘忍地獻祭活人呢?這恐怕要從另一種動物開始講起了。

這種動物就是鴿子。

美國心理學家斯金納(B.F.Skinner)是一代心理學宗師,也是行爲主義的旗幟性人物,他在1948年曾經發表了一篇廣受關注的論文,解釋鴿子如何在實驗環境下變得迷信。

斯金納將8只鴿子分別置於彼此獨立的8個箱子內,箱內設有機關,每隔15秒就會有食物落下給鴿子餵食。幾天之後,兩位觀察者分別記錄了這8只鴿子的行爲。他們發現,這8只鴿子中有6只都在行爲上出現了明顯的變化,比如,有的鴿子會刻意地逆時針轉圈,而有的則會反覆地用頭部撞擊箱子的某個角落,還有的會將自己的脖子反覆擡升,似乎在擡起某個不存在的槓桿,而這些行爲在實驗開始之前都是未曾被觀測到的。

斯金納對這個現象的解釋是,鴿子誤以爲是自己的某種行爲導致了食物的出現,而這種因果關係其實並不存在。

當斯金納將餵食器的時間間隔從15秒延長到1分鐘時,鴿子表現得更加亢奮了,在下次餵食之前會不停地跳“求食舞”,它們以爲是自己轉圈或者擡脖子的行爲導致了食物的出現。

可以說,這種餵食機制強化並且固定了鴿子的某些隨機行爲,鴿子錯誤地將僅僅在時間上有先後順序的兩件事建立起了因果關係,這其實是鴿子的一種迷信行爲。這種迷信行爲很容易產生,卻很難消除,後來的實驗數據表明,要想完全消除這種迷信行爲,需要1萬次以上的重複。

事實上,並不只有鴿子會有迷信行爲,同樣的現象也會發生在其他動物和人類身上,這一結論得到了反覆的驗證。

“左眼皮跳就是有財,右眼皮跳就是有災。”

“拜這個觀音像就能懷孕。”

“打破這面鏡子就會有血光之災。”

“別從梯子下面走,要不然會倒黴。”

“殺死這隻黑羊,用血畫個法陣,今天的比賽就必勝無疑了。

上述這些人類觀點和鴿子爲了求食而跳的轉圈舞,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將先後發生的兩件事強行建立因果關係,就是迷信的本質。當歷史上的迷信行爲與其他因素髮生“共振”時,便可能形成野蠻而殘酷的文化習慣。

比如,用活人獻祭。

4

恐怖的匱乏

對商朝人來說,風調雨順、戰勝敵人、糧食豐收、狩獵成功、分娩順利等,就好像餵食器裏掉下來的食物一樣,是一種正向的獎勵,而這種獎勵同樣會加強和固化商朝人的隨機行爲,但他們的隨機行爲那麼多,爲什麼活人祭祀這種野蠻的文化行爲就被加強和固化了呢?

很可能是因爲匱乏,在匱乏的環境下,這種野蠻的行爲可以實現邏輯上的自洽。

商朝雖然已經開始了農業生產,但是由於農業技術發展水平低下,高產作物還沒有被引進中國,所以食物的匱乏是一種常態,我們可以從考古證據上清晰直觀地看到這一點。

吉林大學歷史學博士原海兵曾在自己的博士論文中詳細闡述了他在殷墟小型墓葬中的發現。殷墟的小型墓葬中埋葬的通常是商朝的平民,作爲人口比例最大的一個社會階層,這些平民的健康水平可以直觀地反應出整個商王朝社會發展的大體情況。

考古結果顯示,商朝的平民大多數都營養不良,原博士統計了殷墟小墓中多孔性骨肥厚(Porotic hyperostosis)的發病率。多孔性骨肥厚是一種出現在枕骨、額骨和頂骨的多孔性損傷,一般認爲,缺鐵性貧血是造成這種損傷的主要原因。

樣本的統計結果顯示,從殷墟小墓中採集的38個男性樣本中,有37個存在多孔性骨肥厚,比例超過了97%,而在30個女性樣本中,24個存在損傷,比例爲80%。用原海兵博士的原話來說,“也許我們可以認爲,缺鐵性貧血在殷墟小墓居民中是普遍存在的”。

這種缺鐵性貧血和因飲食造成的營養不良有着密切的聯繫,因爲相對來說,肉食中的鐵元素比穀物中的鐵元素更豐富,也更容易被人體吸收,一個人如果長期缺乏肉食的攝入而過於依賴穀物的話,便很可能患上缺鐵性貧血。

除此之外,原海兵博士還發現了另外一個更加直觀的例子以證明商朝存在着普遍且嚴重的匱乏,那就是牙釉質發育不全(Enamel hypoplasia)。

牙釉質發育不全是釉質礦化不良造成的,往往會在人的牙齒表面留下溝或坑,而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就是營養不良。現代醫學往往把牙釉質發育不全視作青少年身體發育停止的跡象,也有統計表明,那些身高低於平均水平的個體也會伴有牙釉質發育不全的情況。

殷墟小墓中的樣本顯示,牙釉質發育不全的情況在商朝平民中普遍存在,36個男性樣本中,28個牙釉質發育不全,比例接近78%,而女性的29個樣本中,有23個存在同樣的健康問題。

原海兵博士對這個數據進行了直觀的總結:“(這些數據)也許暗示當時的食物供應並不充分,營養不良的情況在人羣中普遍存在,人們的生存壓力還是比較大的。”

由此可見,商朝的食物長期處於普遍匱乏的狀態,這種大背景對那些可能被固定和強化的隨機行爲產生了一種定向篩選,凡是無法應對匱乏壓力的隨機行爲,都將無法維持下去,而那些可以應對匱乏壓力的行爲,即便是殘暴血腥的,也會被強化,比如活人祭祀。

不妨想象一下,商朝人燒死一個人之後,湊巧下雨了,乾旱已久的田地得到滋潤,那麼他們就會像鴿子那樣,把焚人和下雨這兩件毫無關係的事建立起因果聯繫,逐漸形成迷信。

同時,活人祭祀多少會削減一些人口,無論是本地人還是抓回來的俘虜,也就減少了糧食的消耗,人口的壓力便會隨之減弱,正好應對了糧食不足的困境。於是,這種殘酷的行爲可以通過匱乏環境的篩選,被隨機降臨的獎勵不斷地加強和固化。

所以我認爲,活人祭祀的本質,就是一種在匱乏環境中被篩選出來,進而又被隨機出現的獎勵事件固化和加強的迷信行爲。

5

王朝的謝幕

商朝定都殷之後,曾經有一段時期,氣候非常溼潤、暖和,竺可楨先生認爲,殷墟時期的年平均氣溫要比現在高2攝氏度左右,與今天長江流域的氣溫相仿。

彼時的中原大地還是一片亞熱帶雨林,今天已經在河南絕跡的犀牛和大象,當年卻在殷商王朝的疆域內四處馳騁。在殷墟曾經出土了一副小象的骨骸,脖頸處還掛着一個銅鈴,說明那是一隻被人類馴養的小象,足見當時的商朝人和大象相處密切。

此外,在甲骨文中,“大有作爲”的“爲”字,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手在牽着一頭大象,這也是個很有趣的現象。

在潮溼、溫暖的環境中,農作物往往會有更好的收成,更多的糧食儲備意味着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勞動力和更大規模的軍隊,在殷商中後期的歷史中,王朝迅猛擴張,駿馬拉着兩輪戰車四處馳騁,一批又一批俘虜被抓回首都斬首祭神。我相信當時整個王朝一定信心滿滿,昂揚向上,堅信自己所獻祭的鬼神會永遠保佑自己。

然而,公元前11世紀左右,中國再一次迎來氣候的轉冷,與寒冷相伴的乾燥也隨之而來。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朱彥民表示,從甲骨文的記載來看,商朝後期一些卜辭中,“烄”字出現的頻率明顯多了起來。

“烄”字在甲骨文裏看起來就好像一個人被置於火焰上炙烤,其含義爲“焚人”,是活人祭祀的一種,主要目的在於求雨。而商朝後期越來越多的焚人記錄,意味着當時氣候已經整體轉向乾旱,焦慮的商朝人不斷地將人燒死以祈求降雨,可以想象,寒冷和乾旱給古代農業生產帶來的威脅有多大。

糧食減產會造成食物的匱乏,食物匱乏會使得整個王朝人心渙散,軍隊後勤崩潰,同時,被飢餓逼入絕境的各地方國和諸侯也會鋌而走險,試圖挑戰中央王朝的權威。在古代社會,飢餓和造反常常相伴相隨,殷商軍隊在王朝末期四處鎮壓,然而,他們數百年來一直崇拜的鬼神終究要拋棄他們了。

就在商朝忙於應對各方戰事之際,居住在陝西周原一代的周族認爲時機已到,在周武王姬發的帶領下,早已對殷商心懷不滿的各路諸侯聚集起來,在牧野討伐商軍。由於主力部隊尚在東南激戰,無法及時回援,殷商末代君主紂王不得不將奴隸倉促地武裝起來投入戰場,以應對士氣高昂且同樣裝備了先進戰車的周朝聯軍。

然而,商紂王忘記自己是如何對待那些奴隸的了,他忘了那些奴隸被斬首和肢解之前絕望的哭喊,忘了商朝人怎樣虔誠地將奴隸們的血肉獻祭給鬼神。周朝聯軍大兵壓境之際,虛無縹緲的鬼神沒有出來保佑殘暴的殷商和同樣殘暴的紂王,那些被鬼神“吃肉喝血”的萬千生靈又怎麼會爲殷商而戰?

奴隸們臨陣倒戈,殷商王朝灰飛煙滅,絕望之下的紂王站在高臺之上,望着無盡的河山,將自己焚於熊熊烈火。在某種程度上,殷商君主成了這個王朝滅亡之前,最後一個被獻祭給神明的人。

6

宏大的葬禮

不過,周朝之後的一些歷史文獻,比如漢代的《史記》,對牧野之戰的記載非常可疑。司馬遷寫道,牧野之戰中,是周朝4萬聯軍擊潰了殷商70萬奴隸軍,並最終傾覆了整個商王朝,雙方參戰總人數足足有74萬。

一些研究商周文化的考古工作者表示,這個數字太過離譜。20世紀中葉的解放戰爭中曾經有著名的三大戰役,其中淮海戰役是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一次決戰性戰役,要知道,即便是在20世紀中葉的生產力水平下、4億人口基數的國家裏,國民政府都沒能動員74萬人參戰,何況是3000多年前的河南省郊區?

由於這個數字太過誇張,以至於有學者表示,很可能歷史中根本沒有牧野之戰,這很可能是後來周朝政府的政治宣傳,是爲其政權增加合法性的故事。

然而,1976年,青銅利簋(guǐ)出土了,其內壁的銘文用無可爭議的事實,證明了牧野之戰確實發生過(銘文中並沒有記載具體參戰人數)。青銅利簋見證了延綿5個半世紀的殷商王朝的覆滅,也見證了將近800年的周王朝的開闢,它是夏商周斷代工程最重要的一件文物,將中國數千載的歷史清晰地劃分爲前後兩段。

如果大家走到國家博物館青銅利簋的展櫃前,就可以在展櫃上方看到一塊展板,上面是利簋內壁銘文的拓片。

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右數第二列的第一個字,看起來很像一隻貓,有一個大腦袋,上面有兩隻耳朵,下面伸着四條腿,但那個字並不是“貓”,而是“鼎”。第二列第一個字和第一列最後一個字合起來念“歲鼎”。“歲”是指木星,由於木星公轉一週大約是12年,因此被稱爲歲星;而“鼎”字意爲“正當中天”,“歲鼎”兩字合起來就是指“木星運行到天空中最高位置”。

整個青銅器的第一段話是“武王徵商唯甲子朝歲鼎”,翻譯成白話就是“周武王征討商朝的那個甲子日清晨,木星運行到了天空中最高的位置”。這對研究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學者們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因爲天體的運行是有其自然規律的,用數學模型不停地回溯,就有可能知道“歲鼎”這一天文現象出現的具體時間。

考古學者先用碳-14對西周早期的一個遺址做了定年,把商周交界的時間大體框定在公元前1050年到公元前1010年的範圍內,然後天文學家再對這一時間段內的天象進行回溯和分析,綜合“甲子”和其他文獻線索之後,將牧野之戰指向了一個時間,即公元前1046年的某一天。

也就是說,公元前1046年的一個清晨,東征討伐商紂王的周朝聯軍在悠遠無垠的天際之中,看到了木星正當中天的景象。

華夏上古時期一次滅國之戰的時間線索,竟然閃爍在蒼穹星海之中,之後又被我們的祖先用金屬的文字銘刻在一件青銅禮器之上,就這樣,“宇宙”“上古”“滅國”“銘文”幾個詞彙,被一件文物串聯在一起,讓我感受到一種來自渺遠時代的宏大與浪漫。

環境的鉅變帶來了極大範圍的匱乏,而匱乏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最終埋葬了殷商。也許在上古時代的華夏大地,冥冥之中真的有神靈,只不過它們再也無法護佑殷商了,所以刻意撥轉了星辰,爲這個王朝安排了一場意味深長的葬禮。

殷商覆滅之後,周朝人建立了新的政權,之前那些殘暴血腥的恐怖回憶都和商朝的王都一起被徹底地埋葬了。

從周朝開始,中國人漸漸擺脫了對鬼神的瘋狂崇拜,轉而用道德和禮制來構建整個社會,此後數千年,中國社會中的世俗力量一直牢牢地佔據着主宰地位,華夏大地上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個政教合一的全國性政權。

今天,主宰這片土地的不再是曾經那些虛無縹緲的鬼神,而是千千萬萬普普通通的人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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