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

你大概不會知道現在的我是處於何種的境地,眼睛望著怎樣的景。我知道你是永遠不會知道了,連帶著這存在過的,虛空的,逝去的愛和苦淚。

此刻我握著手中的筆,顫抖地寫下,你永遠不知道了的那些東西。我本不希冀想起和你一起的時候,那些故物舊事一股腦扎進我的腦筋,我沒法忘卻,沒法背叛自己的心。

寫到這裡,驚覺還未曾問候你,那麼,你近來光景怎樣,工作還否稱心,我不能再問下去了,眼淚已經濕透了半邊紙,看著紙竟透出你瘦削的輪廓,阿隨此刻正抓著我的褲腳,擺著尾巴,陰涼的眼光卻盯著我,我得算計著時間,做最後的告別,對你,對悲痛的我。

你知道我看到的最後的一樣東西是什麼,在人間。我看著你多次言論過的雪萊詩集,昏黃的書頁,翻起來是枯槁的踩葉聲,一聲一聲裝訂在我的遲鈍的接近死亡的身體上。但我已不能感知到這具身體的存在,任憑細菌吞噬我的健康,蠶食我的精神,我費力扭過我的頭,看見窗外的樹的枝椏,朦朦朧朧想起我們坐在方桌旁吃飯的光景,你愈發的沉默,從時間的罅隙里刺進我的心,我總是不知該抱著何種的眼光看你,每每想到這裡,揪心般的疼痛,人在桌前,心在無人的地方尖叫,吶喊,沒有人聽見。

你知道房東太太怎樣奚落我的嗎,她開始不明說,就把話柄掛到阿隨身上,阿隨瘦得可憐,她便說,瘦不拉幾還不是無依無靠惹的。我氣憤不平,張口反駁她,接著她的話便像利劍一般直直地沖我,我實在難以啟齒她的惡毒的話語,她竟然指著我說,說我是你的姘婦。我沉默了,冷冷地抱著阿隨走了。我的心在淌血。

我不願提起這短暫而漫長的羞辱,而你又總不在家,日子便同我的苦煩一樣長,我終究是日日守在院子,盼著你的身影。幸而有阿隨的陪同,我才免以更廣大的虛空和寂寥,偶爾會想起曾經一起探討人生和追求的日子,但你光彩柔和的面龐卻漸漸淡去,餘下的只是你冷峻的眼和淡漠的口氣,我不知道你是怎的了,我憂懼你的乏累,不敢驚擾你,你不提起工作上的事,我便不多問,筷子碰觸瓷碗,空蕩蕩的,我不能呼吸這無聲的空氣,提起精神跟你說房東太太如何如何,希冀得到你的安慰,然而,空氣是冷的。我日復一日地冷了心。

日子還有很長,我只得逼自己忙碌起來,使自己忘記不快活。我將自己深深扎進狹小的廚房,圍著豬油色的圍布,有時候被油煙嗆出眼淚,我竟懷疑起那不是油煙惹的。你起初說你不吃,不要我這麼操勞。我抬頭看你,眼裡就鑽進一股洋蔥的氣味,我不願意對你說我的凄苦,你大概只覺得我無聊罷。

終究是你最後的真實擊潰了我,全部的,愛和無畏。阿隨離開了,我本就難過,而你的眼竟帶著如釋重負的光,我不敢多想,而後便聽見了你的坦白。你說我可以更好地做事了,我沉默了,同時還抱著一絲絲希望,看著你逃離的背影,終於最後一點也冷了。呵,我終於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看我,我從跟了你,就已打定決心承擔一切,別人的冷眼和嚴威,我不去管,我只想儘力維護好我們的居室,使它看起來有愛,有幸福。我鼓足勇氣,將自己的心和身體交給你,我愛你,愛你的一切,篤定我們之間的愛,我一直相信你愛的是我。至此,我錯了,真真切切地錯了。

你愛的不過是一個影子,不是我。你的眼光中不是我,只是一個像我樣子的影子。我無力承受了,你的沉默,同別人的指點,我心死了。

我早先同父親叔子斷了聯繫,為你。可我不願再承受你的冷冰和死寂的沉默,我無處可去,但也必須離開了。父親對此沒有說話,只扛著我的行囊。我離了吉兆衚衕。

臨走時,你依然沒有歸家,我已知道你是不願再回來的,我只叫官太太托口信說我走了,作為我們愛的灰燼。

時間不早了,我該上路了,同阿隨一塊,人世的余念雜憶都將被清洗,連同我的死去的愛和苦淚,在無愛的地獄,惡毒的焰火中,再再重味人間的悲戚和冷峻。

子君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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