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位教授在古稀之年開始翻譯但丁的《神曲》,幾易其稿,歷時18載,在臨終病榻上最終完成。”他是誰呢?他就是著名翻譯家田德望教授。

田德望是我國德語文學和意大利文學研究的老前輩,1909年出生於河北省順平縣一個農民家庭,曾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習,後留學意大利和德國,學成回國後一方面在大學任教,同時進行翻譯工作。他是中國第一位從意大利原文翻譯文學作品的翻譯家,又是我國第一位從意大利原文翻譯《神曲》的翻譯家,田譯《神曲》始於80年代中期,那時他已70多歲,經過十多年嘔心瀝血,終於完成了這項國家重點工程。田譯《神曲》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除在我國文化界得到高度評價外,還得到意大利政府的高度評價。2000年10月,田德望病逝於北京。

《神曲》是田德望先生從意大利語直接譯成漢語的,譯文精良,註釋尤其詳密,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田先生於七十三歲高齡的1982年開始研究和翻譯《神曲》,中途幾次因病輟筆,但他以鍥而不捨的精神和堅忍不拔的毅力,歷經十八年嘔心瀝血,最終在2000年8月將《神曲·天國篇》譯完,兩個月之後的10月6日,田先生與世長辭。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神曲》的時間跨度也長達十一年:《地獄篇》出版於1990年1月,《煉獄版》出版於1997年4月,《天國版》出版於2001年5月,分別由三位責任編輯先後編髮。

《神曲·地獄篇》,收錄於“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即“網格本”),1990年出版

《神曲·地獄篇》和《神曲·煉獄篇》,1997年出版

《神曲·天國篇》2001年出版

《神曲》,收入“名著名譯插圖本”,2002年出版

《神曲》,精裝一卷版,2002年出版

《田德望譯文集》,包括《神曲》、《綠衣亨利》(上下)和《凱勒中篇小說集》,2014年出版

《田德望譯神曲》,收入“中國翻譯家譯叢”第一輯,2015年出版

《神曲》,收入“名著名譯叢書”第三輯,2018年出版

《神曲》譯本序節選和譯後記全文:

但丁是歐洲文學史上繼往開來的偉大詩人,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他評價很高,馬克思還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神曲》中的詩句和人物形象。《神曲》已經譯成許多種文字,成爲世界人民共同的精神財富。

早在清朝末年,我國即有人知道但丁和他的《神曲》。譯者的朋友山西大學常風教授來信說,最早提到但丁和《神曲》的,是錢單士釐所著《歸潛記》(1910)一書(湖南人民出版社將此書與作者另一著作《癸卯旅行記》合爲一冊,收入《走向世界叢書》,於1981年重新出版),隨後就把書寄來。錢單士釐是我國最早譯《神曲》者錢稻孫先生的母親,她的丈夫任清朝政府駐意公使。她在羅馬期間留心異邦的政教、文化、藝術,《歸潛記》一書詳細記述她的廣博的見聞。在有關彼得寺(即羅馬聖彼得大教堂)的記述中,謂寺內有教皇保羅三世墓,“墓基四女石像,曰‘富裕’,曰‘慈悲’,……曰‘謹慎’,曰‘正直’。……‘謹慎’像又酷肖義儒檀戴(即但丁),有‘彼得寺中女檀戴’之稱,……”;在有關彼得寺墓室內各代教皇棺的記述中,還提到《神曲》和其中的人物:“婆尼法爵八(即卜尼法斯八世)棺殘片,有銘曰:‘其來也如狐,其宰政也如獅,其死也如犬’。義儒檀戴所著《神劇》(即《神曲》)書中,清淨山(即煉獄山)凡九重,最下一級,遇婆尼法爵八,即指此人。譏與歟,抑恕之歟?(譯者按:此處著者誤,《神曲·地獄篇》第十九章中預言卜尼法斯八世死後要入第八層地獄第三“惡囊”受苦)……曰尼哿拉三(即尼古拉三世)棺:……檀戴《神劇》中所見首入火坑中,足露火焰外者,即指其人。”(譯者按:此處所說的刑罰也和但丁詩中有出入)這些記述雖不盡翔實可信,但在當時能注意及此,已是難能可貴。

錢稻孫先生幼年隨父母僑居羅馬,當時即讀《神曲》原文,歸國後,陸續將第一、二、三曲譯爲騷體,於一九二一年但丁逝世六百週年之際,用《神曲一臠》的標題,發表在《小說月報》上,一九二四年出單行本,爲《小說月報叢刊》之一,譯文典雅可誦,註釋較詳,可惜後來擱置未續。

譯者在中學學習時,通過錢譯《神曲一臠》,初次得知但丁的名字和他的《神曲》。進大學後,閱讀了英譯本,對這部作品發生了興趣,後來學了意大利語,逐漸領會到原作的韻味,興趣隨之日益濃厚。多年以來,就有翻譯這部世界名著的志願,由於種種主觀和客觀原因,一直未能實現,遲至一九八三年秋,其他工作告一段落,在朋友們的熱情鼓勵和支持下,才着手試譯《地獄篇》。剛動筆時,感到困難重重,力不從心,產生了失敗主義情緒,後來,在翻譯實踐過程中逐漸克服了這種思想障礙。

翻譯《神曲》的先決問題是:譯成詩還是譯成散文?譯者對此曾考慮很久,也問過朋友們,大家意見很不一致,最後,自己決定譯成散文,因爲,就主觀條件來說,譯者不是詩人,而《神曲》卻是極高的詩,如果不自量譯成詩體,恐怕“畫虎不成”,使讀者得到錯誤的印象,以爲但丁的詩也不過爾爾。意大利有句俗話:“traduttore-traditore(翻譯者—背叛者)”,譯者不願這句俗話在自己身上得以證實。就客觀條件來說,《神曲》全詩都是用“三韻句”寫成的。漢語和意大利語屬於不同的語系,詩律也根本不同,中國舊體詩沒有與“三韻句”相當的格律。錢稻孫先生用騷體譯《地獄篇》前三曲,但押韻格式不依照《離騷》,而力圖“傚其韻之法”,開端譯得很好:“方吾生之半路,恍餘處乎幽林,失正軌而迷誤。道其況兮不可禁,林荒蠻以慘烈,言念及之復怖心!戚其苦兮死何擇,惟獲益之足諮,願縷其所歷。”但是第二曲和第三曲的譯文,並沒有再嚴格依照這種格式押韻。不僅如此,《神曲》每行一般都是十一音節,錢譯則每行少者六個字,多者十三四個字,遠不如原詩韻律嚴整勻稱。錢先生通曉意大利文,對《神曲》和中國舊詩都很有研究,他的翻譯實踐說明,把《神曲》譯成舊體詩是不易成功的。譯者無此文學素養,譯成舊體詩非自己能力所及,當然不敢一試。

那麼,可否把《神曲》譯成新體詩呢?譯者面對的事實是:《神曲》是格律嚴整的詩,而中國新詩的格律沒有定型,譯時苦於無所遵循。如果按照“三韻句”的格式押韻,原詩的韻律(抑揚格、音步等問題)應如何處理?如果不按照“三韻句”的格式押韻,那麼,應當依照什麼格式呢?譯者對此感到困惑。因此,決定就自己力所能及,暫把《神曲》譯成散文,等將來新體詩的格律問題解決後,我國出現既有詩才而又通曉意大利文的翻譯家時,再把這一世界文學名著譯成詩體。

在考慮用詩體還是用散文體時,譯者曾借鑑於一些英文和德文譯本。英語和德語雖然與意大利語同屬印歐語系,但意大利語元音較多,適於用“三韻句”寫詩,英語和德語就不大適合這種格律。用“三韻句”寫成的英文詩最成功的作品,是雪萊的《西風頌》(1819),全詩五節,共七十行,算是較長的抒情詩,但和《神曲》的篇幅相比,差得很遠。英、德翻譯家也有用這種格律譯《神曲》者,他們步武前賢,刻意求工的精神是令人欽佩的。然而,對照原文細讀,就會發現,他們爲使譯文合乎格律,往往削足適履或者添枝加葉,前一種作法有損於原詩的內容,後一種作法違背原詩凝練的風格。譯成抑揚格無韻詩(blank verse)的譯本,如美國詩人朗費羅(Longfellow)的譯本(1865),由於不受韻腳束縛,這種缺點出現很少。而完全擺脫格律束縛的散文譯本,如美國但丁學家諾爾頓(Norton)的譯本(1891)和辛格爾頓(Singleton)的譯本(1970),則尤爲忠實可靠。這些事實堅定了譯者採用散文體的信念。

不言而喻,把詩譯成散文等於用白水代替存放多年的美酒,味道相差甚遠。譯者的目的僅在於使讀者通過譯文了解《神曲》的故事情節和思想內涵,如欲欣賞詩的神韻及其韻律之美,就須要學習意大利語,閱讀原作,因爲,正如但丁所說的話:“人都知道,凡是按照音樂規律來調配成和諧體的作品都不能從一種語言譯成另一種語言,而不致完全破壞它的優美與和諧。這就是爲什麼荷馬不能像希臘人流傳下來的其他著作那樣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的原故。這就是爲什麼《詩篇》中的詩句沒有音樂性的和諧之美的原故;因爲這些詩句是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又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在第一次翻譯中,那種優美就消失了。”(《筵席》第一篇第七章)

——選自《神曲》譯本序,田德望先生於1987年2月撰寫

爲在有生之年如願譯完《神曲·天國篇》全書,我接受了朋友們的勸告,先譯正文再作註釋。待譯完正文開始作注時,果因年邁體弱,視力衰退,工作難以爲繼。此時,一位意大利友人推薦吳淑英女士做我的助手。吳女士在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工作了三十多年,是一位資深的意大利語言學者,曾留學於羅馬大學,選修過意大利文學課程。她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和高尚的敬業精神,在《天國篇》的審讀、校訂和註釋中與我密切合作,並獨立完成本篇第七至二十九章的註釋以及本篇全部插圖的說明文字。對她的奉獻精神和友好情誼,我表示衷心的感謝。

《神曲》(分爲《地獄篇》、《煉獄篇》和《天國篇》)的翻譯和出書過程長達十餘年,現在才終於全部完成。在此,譯者對企盼早日見到《神曲》全貌的讀者表示歉疚;對給予這項工作以大力支持和幫助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意大利駐華使館文化處、社科院外文所、北京大學外語系以及各界同行和朋友深表謝忱並致崇高敬意。

——《神曲》譯後記,田德望先生於2000年8月撰寫

《神曲》片段:

在人生的中途,我發現我已經迷失了正路,走進了一座幽暗的森林,啊!要說明這座森林多麼荒野、艱險、難行,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啊!只要一想起它,我就又覺得害怕。它的苦和死相差無幾。但是爲了述說我在那裏遇到的福星,我要講一下我在那裏看見的其他的事物。

我說不清我是怎樣走進了這座森林的,因爲我在離棄真理之路的時刻,充滿了強烈的睡意。但是,走到使我膽戰心驚的山谷的盡頭,一座小山腳下之後,我向上一望,瞥見山肩已經披上了指導世人走各條正路的行星的光輝。這時,在那樣悲慘可憐地度過的夜裏,我的心湖中一直存在的恐怖情緒,才稍微平靜下來。猶如從海里逃到岸上的人,喘息未定,回過頭來凝望驚濤駭浪一樣,我的仍然在奔逃的心靈,回過頭來重新注視那道從來不讓人生還的關口。

我使疲憊的身體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又順着荒涼的山坡走去,所以腳底下最穩的,總是後面那隻較低的腳。瞧!剛走到山勢陡峭的地方,只見一隻身子輕巧而且非常靈便的豹在那裏,身上的毛皮佈滿五色斑斕的花紋。它不從我面前走開,卻極力擋住我的去路,迫使我一再轉身想退回來。

這時天剛破曉,太陽正同那羣星一起升起,這羣星在神愛最初推動那些美麗的事物運行時,就曾同它在一起;所以這個一天開始的時辰和這個溫和的季節,使我覺得很有希望戰勝這隻毛皮斑斕悅目的野獸;但這並不足以使我對於一隻獅子的兇猛形象出現在面前心裏不覺得害怕。只見它高昂着頭,餓得發瘋的樣子,似乎要向我撲來,好像空氣都爲之顫抖。還有一隻母狼,瘦得彷彿滿載着一切貪慾,它已經迫使很多的人過着悲慘的生活,它的兇相引起的恐怖使得我心情異常沉重,以致喪失了登上山頂的希望。正如專想贏錢的人,一遇到輸錢的時刻到來,他一切心思就都沉浸在悲哀沮喪的情緒中,這隻永不安靜的野獸也使我這樣,它衝着我走來,一步步緊逼着我退向太陽沉寂的地方。

我正往低處退下去時,一個人影兒出現在眼前,他似乎由於長久沉默而聲音沙啞。一見他在這荒野裏,我就向他喊道:“可憐我吧,不論你是什麼,是鬼魂還是真人!”他回答我說:“我不是人,從前是人,我的父母是倫巴第人,論籍貫,他們倆都是曼圖阿人。我出生Sub Julio,雖然遲了些,在聖明的奧古斯都統治下,住在羅馬,那是信奉虛妄假冒的神祇的時代。我是詩人,歌唱安奇塞斯的正直的兒子在睥睨一切的伊利烏姆城被焚燬後,從特洛亞遷來的事蹟。可是你爲什麼回到這樣的痛苦境地?爲什麼不攀登這座令人喜悅的山?它是一切歡樂的基礎和階梯。”“那麼,你就是那位維吉爾,就是那涌出滔滔不絕的語言洪流的源泉嗎?”我面帶羞澀的神情回答說,“啊,其他詩人的光榮和明燈啊,但願我長久學習和懷着深愛研尋你的詩卷能使我博得你的同情和援助。你是我的老師,我的權威作家,只是從你那裏我才學來了使我成名的優美風格。你看那隻逼得我轉身後退的野獸,幫助我逃脫它吧,著名的聖哲,因爲它嚇得我膽戰心驚。”

他見我流下淚來,回答說:“你要逃離這個荒涼的地方,就須要走另一條路,因爲這隻迫使你大聲呼救的野獸不讓人從它這條路通過,而是極力擋住他,把他弄死;它本性窮兇極惡,永遠不能滿足自己的貪慾,得食後,比以前更餓。同它結合的人很多,而且以後更多,直到獵犬來到,使它痛苦地死掉爲止。他既不以土地也不以金錢,而以智慧、愛和美德爲食,將降生在菲爾特雷和蒙特菲爾特羅之間。他是衰微的意大利的救星,處女卡密拉、歐呂阿魯斯、圖爾努斯和尼蘇斯都是爲這個國土負傷而死的。他將把這隻母狼趕出各個城市,最後把它重新放進地獄,當初是忌妒從那裏放出它來的。所以,爲你着想,我認爲你最好跟着我,由我做你的嚮導,從這裏把你帶出去遊歷一個永恆的地方,你在那裏將聽到絕望的呼號,看到自古以來的受苦的靈魂每個都乞求第二次死;你還將看到那些安心處於火中的靈魂,因爲他們希望有一天會來到有福的人們中間。如果你想隨後就上升到這些人中間,一位比我更配去那裏的靈魂會來接引你,我離開時,就把你交給她;因爲統治天上的皇帝由於我未奉行他的法度,不讓我進他的都城。他的威權遍及宇宙,直接主宰天上,那是他的都城和崇高的寶座所在,啊!被他挑選到那裏的人有福啊!”於是,我對他說:“詩人哪,我以你所不知的上帝的名義懇求你,爲使我逃脫這場災難和更大的災難,請你把我領到你所說的地方去,讓我看到聖彼得之門和你說得那樣悲慘的人們。”

於是,他動身前行,我在後面跟着他。

——選自《神曲·地獄篇》第一章

來源:公衆號“一個人的書單”

轉自:中國翻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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