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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大二時,有個雲南的女孩兒在旅遊文化學課上講起過莫言先生的《蛙》。當時她說,作者以青蛙旺盛的繁殖能力比喻計劃生育時代的婦女育兒過多,書裡面的人物都用全身器官當名字,很有趣。

因為那個女孩兒提起這本書時眼裡的光芒太亮,也因為莫言先生獲得了201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更因為是計劃生育這個我不曾經歷卻想一窺究竟的主題,大約今年4月的時候我讀完了它。

故事橫跨了20世紀30年代到21世紀初70多年的歷史,以一個名叫「萬足」的農村知識分子的角度,向一位日本將軍的兒子杉谷義人(似乎杉谷的父親曾經在中國扣押過姑姑的父親講述了他的姑姑「萬心」這位婦科專家光榮又悔恨的一生。故事牽出的主題除了計劃生育政策給這個山東高密農村帶來的變化,還有蒙昧的封建迷信思想與先進醫學技術的較量,人們在建國初期、大躍進時期、計劃生育時代、市場經濟建立等時代沉浮中的一次次抉擇。每一個人物在時代中所展示的變化或不變的人性,都讓人對計劃生育這個主題感到沉重。

好?壞?根本無法定論。


姑姑萬心出生於1937年,她的父親是八路軍的醫生。父親最初學中醫,後來跟著白求恩(沒錯,就是那個「我們的好朋友」白求恩)學西醫。因為父親為共產黨救死扶傷的光榮經歷,所以姑姑打一出生便算是含著金湯匙的紅二代。這個出身為她帶來了無上的榮耀,當然也埋下了禍患,主要是愛情上的,稍後詳述。

姑姑在事業上相當成功。僅在1953年到1957年,她共接生1645名嬰兒,其中死亡6名,但是這6名有5個本來就是死胎,還有一個是先天性疾病。也就是說,在屬於姑姑自身作用的範疇里,姑姑的成績很完美。

當然了,誰的事業發展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姑姑雖然含著金湯匙出生,但這並不能給她醫學事業上的建樹有任何幫助。在東北鄉這個小鄉村裡,那個時代最流行的還是保持封建迷信思想的老一代接生婆。

老一代接生婆接生手法相當惡劣。她們「用擀麵杖擠壓產婦的肚子,還用破布堵住產婦的嘴巴。碰上難產,他們就會把手伸進產道死拉硬拽,甚至把胎兒和子宮一起從產道里拖出來。」

簡直喪心病狂。

姑姑學習了先進的醫學知識,了解婦女的生理結構,第一次接生就是從老接生婆手裡搶回了嬰兒的生命。但這阻礙了老接生婆們的利益,所以起初姑姑費了好大勁用實力證明了自己的真才實學。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時,姑姑也一度因為門楣太高導致無人敢娶。終於,有一位空軍飛行員給姑姑送了一塊手錶。這位空軍飛行員從頭到尾也沒在書里露過臉。他後來因為在廣播電台中聽見了一位台灣女明星溫柔嫵媚的聲音,就「通敵」(特殊歷史時期下用語)般地去了台灣。當然這只是導火線。書中隱約可見的根本原因,我推測,是飛行員和姑姑的階級差距以及姑姑的「紅色木頭」。飛行員大概是資產階級,姑姑那時候是紅二代,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不太能融合。況且,飛行員覺得姑姑不解風情,呆板木訥,過紅過專,形容她像一塊「紅色木頭」。所以最終,飛行員就去了台灣。

斬斷情絲的姑姑,在縣城的醫院裡繼續兢兢業業搞事業。關於計劃生育的故事在此時悄悄拉開了帷幕。


1963年左右,東北鄉迎來了建國之後的第一批生育高潮。因為當時人們都是吃著大獲豐收的地瓜,所以姑姑給那一批小孩命名為「地瓜小孩」。地瓜小孩出生後,在計劃經濟時代下,每個家庭都可以去人民公社為小孩落戶口、領糧票、油票等,生雙胞胎的還可以獲得加倍的獎勵。書中寫道:

家長們看著那些金黃色的豆油,捻著散發著油墨香氣的布票,一個個眼睛潮濕,心懷感恩。還是新社會好啊!生了孩子還給東西,國家缺人呢,國家等著用人呢。人民群眾心懷感激的同時,都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多生孩子,報答國家的恩情。

我噗嗤一笑。這不運用政策刺激人民生育嘛。

但到了1965年底,人口急劇增長,就給政府帶來了壓力。於是計劃生育政策應運而生。政府提出了口號: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我估摸著,小時候看到的一些農村的白牆上印刷的「一人超生,全村結紮」的標語也是那時候興起的。

全村結紮啊···想想就恐怖。

姑姑這個時候就當起了計劃生育政策的積極宣傳員。但是基層人民群眾的認知和執政者的認知差了十萬八千里,導致這個政策遭到了下面的一致抵抗和嘲諷。當時,從政府的統計口徑來看,人口數量已經嚴重超載,「人類應該控制自己,做到有計劃的增長」。但是,基層群眾的認識還停留在幾個方面:第一,美國要攻打中國,中國要解放台灣,所以我們需要兵力,所以女性應該多生孩子保家衛國;第二,迷信思想作祟。人一輩子生幾個孩子都是命運欽定的,怎麼可能被計劃;第三,重男輕女思想使得人們想趁著人口大發展時期多生男孩。書中有一個家庭為了生出男孩不惜繳納了幾十萬罰款(這一段歷史是我小時候聽過的了)。所以,計劃生育在初期迎來了一片罵聲。

然後政府就自上而下開會決議用行動作出表率,從領導幹部帶頭做起。其中一項決策是,妻子生有三個孩子及以上者,丈夫都要去公社做結紮手術。

那簡直,舉村沸騰、天怒人怨一樣的。

最開始是鼓勵女性結紮:

姑姑她們最開始是將免費避孕套發放給婦女。但這些避孕套要麼被扔進豬圈,要麼被當成氣球吹起來,並塗上顏色,成了孩子們的玩具。

於是,婦女不聽話就從男性身上下手吧。但男性反抗性更強:

村中的男人們聚在一起發牢騷:媽的,有劁豬的,有閹牛的,有騸騾子騸馬的,哪裡見過騸人的?我們也不想進皇宮當太監,騸我們幹什麼?當村裡的計生幹部跟他們解釋結紮只是把——他們瞪著眼睛反駁道:你們現在說的好聽,只怕一上了床,麻藥一打,不止是我們的蛋子,連我們的雞巴也要被他們割了去!

放心。下有對策,上有政策。

政府決定對那些抗拒男扎、散播謠言的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這是什麼?),對滿足結紮條件但拒不服從的,先停止勞動權,還不行,就斷口糧。黨員、幹部不服從的,一律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很多文藝骨幹還為這個結紮運動編了順口溜用於宣傳,比如:不出血,不流汗,當天就能把活干。

轟轟烈烈的結紮運動最終成績斐然。

當然,姑姑在這次運動中也付出了代價。有一個叫張拳的男人,家裡已經達到結紮條件。但是他們既不結紮,也不放環,還懷了孕。其實只是為了生一個男孩。這引起了其他所有乖乖聽話的村民強烈不滿。在上級的命令下,姑姑和同事黃秋雅、小獅子(「我」的第二任妻子)一定要把張拳的妻子拉去公社做流產。張拳用「婊子」、「母狗」、「殺人魔王」等謾罵性辭彙極盡侮辱姑姑,然而姑姑堅決執行上級命令。在去公社的途中,懷孕五個月的張拳的妻子跳入了河裡,想藉機逃脫。姑姑一行人儘力追趕,軟硬兼施地讓張拳妻子上船,對方死活不肯。最終,張拳妻子流產且死了。雖然事實是張拳妻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姑姑也儘力搶救了。

在這期間,「我」本已經領取了獨生子女證,但是妻子王仁美在同學袁腮的幫助下偷偷取下了環,懷上了二胎。「我」面兒上雖然害怕,心裡卻很欣慰,因為第一胎是個女兒,也渴望有個兒子,懇求姑姑網開一面,自己寧願丟棄前途。但是姑姑作為計劃生育的執行者,接到了上級的死命令,並且為了「我」的前途考量,堅決要求王仁美做掉孩子。王仁美在重壓之下,想開了,主動跟著姑姑去做手術。但結果,卻死在手術台上。事實似乎與王仁美的體質也有關。

於是,人們對姑姑更加深惡痛絕,形容她是老妖婆、閻王爺等。經此一事,卻更加堅定了姑姑搞好計劃生育的決心。在那之後,她又搜捕了其他超生的家庭。


時光飄過。書中的一些人下海搞起了市場經濟。因為計劃生育時期許多家庭的生子夢被硬生生掐滅,又因為婦女的生育功能停止,這時代孕悄然興起。

因為袁腮與肖下唇等人合夥開了一家牛蛙養殖場,用青蛙旺盛的繁殖能力寓意人類多子多福:

雌蛙每次能排出大約8000到10000粒卵子,這可比人類能幹多了。

「我」的小表弟在一次觥籌交錯中神秘地說:我們不僅養牛蛙,我們——

話沒說完,被袁腮打斷了。

之後,「我」的第二任妻子——小獅子偷偷采了「我」的小蝌蚪去了這個公司,使一名代孕女懷上了「我」的孩子(令人唏噓的是這名代孕女竟然是「我」同學的女兒)。

「我」理所當然地想要做出補救:

我將網頁上有關牛蛙公司代人懷孕的內容列印下來,去市裡向計生委舉報。計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後便沒了下文。我去公安局報案,接待人員說這事不歸他們管。我打市場熱線,接線員說一定向市長反映。

幾個月過去了,毫無動靜。牛蛙養殖公司,或者說是代孕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最終,「我」也接受了這一切,和小獅子歡喜地養育第二個孩子去了。

姑姑卻在日漸衰老中悔恨年輕時的所作所為,甚至精神有些異常。對於姑姑來說,她曾經是送子觀音、活菩薩,接生了無數嬰兒,戰功赫赫。但因為執行計劃生育政策,又親手斷絕了許多家庭的生子夢。老來憶起往事,滿心懼怕和悔恨:

姑姑說她原本是最愛聽初生嬰兒哭聲的,碎玉一個婦產科醫生來說,初生嬰兒的哭聲是世上最動聽的音樂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聲,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彷彿是無數受了傷害的嬰兒的精靈在發出控訴。姑姑沿著泥濘的小路,想逃離蛙聲的包圍。但哪裡能逃脫?無論她跑的有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涼而怨恨的哭叫聲,都從四面八方糾纏著她。姑姑說她跪在了地上,像一隻巨大的青蛙往前爬行。這時,地上的泥濘吸附著她的膝蓋、小腿和手掌,她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啊爬。這時,姑姑說,從那些茂密的蘆葦深處,從那些銀光閃閃的水浮蓮的葉片之間,無數的青蛙跳躍出來。它們波浪般湧上來,它們憤怒地鳴叫著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把她團團圍住。姑姑說她感覺到了它們堅硬的嘴巴在啄著她的肌膚,它們似乎長著尖利指甲的爪子在抓著她的皮膚,它們蹦到了她的背上、脖子上、頭上,她的身體不堪重負,全身趴在了地上。姑姑說她最大的恐懼不是來自它們的咬啄和抓撓,而是來自它們那冰涼粘膩的肚皮與自己肌膚接觸時那種令人難受的噁心。——它們在我身上不停地撒尿,也許射出的是精液。姑姑說,它們牢牢地叼住耳垂,像飢餓的娃娃叼著母親的奶頭。

書中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想像,足以表達姑姑內心的恐懼。成千上萬的青蛙,跟年輕時那些成千上萬未出生的嬰兒,多麼相似。

蛙鳴如嬰啼。見蛙,如見嬰孩也。

故事的末尾,姑姑嫁給了一位專做泥塑娃娃的男人。這個男人做出了成千上萬個憨態可掬的泥娃娃,活靈活現,宛如新生嬰兒一般。


借古觀今,我忽然想到古詞中「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之句,而今再想華夏大地蛙聲一片,不知是否已飄滿豐年裡的稻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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