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一歲一枯榮。哥哥是我們心裏永遠不滅的記憶。在這個日子,哪怕沒有什麼新的感觸,依然想發一篇舊文緬懷。

如果不是16年前文華東方酒店24樓的縱身一躍,如果能夠與病痛鬥爭到今天,張國榮也60多歲了。

意外離世催生出無盡唏噓,也讓時光的河流停駐。

眼下想到哥哥,哪裏會和兩鬢灰白滿面溝壑聯繫到一起?我們都在變老,張國榮卻永遠是銀幕和舞臺上的樣子:妖冶,又從容,活潑,又溫柔。

世界沒能留住他,命運也不曾帶走他。凝神細想,張國榮好像從未遠離,仍舊在緩緩微笑,款款低唱。

“徐徐回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紅紅仍是你,贈我的心中豔陽。”當張國榮在1989年的告別演唱會上唱起《千千闕歌》,全場觀衆以掌聲與歡呼應和。

30年後,再想起這一幕,彷彿就是此刻,連歌詞也念茲在茲。

張國榮留下太多美好的瞬間,也成了太多人心中的豔陽。斯人已逝,音樂長流。內心固然悵惘,多少也夾雜着欣慰:他唱過的每一首歌,都曾照見自己,照見世界,照見深深感動過的我和你。

張國榮的父親張活海,一度是香港知名的洋服店老闆,據稱爲馬龍·白蘭度和希區柯克定製過西裝。1956年出生的張國榮,是十兄妹中的老幺。因爲家境殷實,13歲時,家人將張國榮送往英國留學。

幾年之後,父親突然中風,家道中落,張國榮被迫返港,一度靠擺地攤、當文員爲生。

1977年,亞洲電視的前身麗的電視舉辦“亞洲業餘歌手大賽”,張國榮一心參加,卻掏不出報名費,最後是靠六姐支援二十塊錢,纔有了最終的亞軍成績。

然而,世道艱辛,不過才初露端倪。

首張EP《I Like Dreaming》乏人問津,初次從影又遭人誘騙,出演風月片《紅樓春上春》。

幾乎同期出道的陳百強已經呼風喚雨,張國榮卻仍舊沉寂無聲。以至香港人後來常說,連張國榮都要熬十年。

張國榮在《紅樓春上春》中的賈寶玉造型

轉折出現在1982年,轉投華星唱片的張國榮拜入黎小田門下,又結識了後來的經紀人陳淑芬。粵語專輯《情人箭》的口碑,算是差強人意。

1983年,《風繼續吹》面世。這首歌翻唱自山口百惠《再見的另一方》,也是電影《縱橫四海》的主題曲。

“要將憂鬱痛苦洗去,柔情蜜意我願記取,要強忍離情淚,未許它向下垂。”既有繾綣的深情,又有英雄的豪氣,一時風靡。

翌年,張國榮趁熱打鐵,推出四白金專輯《Leslie》。主打歌《Monica》斬獲大量獎項,也開創了港樂勁歌熱舞的先河。

香港樂壇的聖地紅磡體育館,在1985年見證了一個新紀錄:香港歌手初次開唱,就一連十場,並且場場爆滿。

第二年,張國榮在如日中天的“十大勁歌金曲”季選中,共有7首入選。《有誰共鳴》還擊敗了譚詠麟,獲得壓軸的“金曲金獎”。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商業邏輯主導的香港小報,自那時起,向初嘗巨星滋味的張國榮露出了獠牙。

第一個傷口,是影響深遠的“譚張爭霸”。

就在1986年“十大勁歌金曲”的頒獎現場,火藥味已逐步顯露。張國榮登臺獻唱時,譚詠麟的歌迷在臺下呼喚“Alan”的名字,並抱以噓聲和叫罵。

爲安撫情緒,司儀連續宣佈了譚詠麟的兩首獲獎歌曲。

可當張國榮再度上臺,唱起頗具自我隱喻的《有誰共鳴》時,臺下又是一陣騷動。張國榮唱至中途,忽然說了一段:

有些人得到一點成就,需要用很短的時間。有些人要拿到一些東西,就要比較長點的時間。不過,至少我現在得到的東西,是我自己很用心去拿的。

事實上,譚詠麟和張國榮,身爲80年代香港樂壇並峙的雙峯,私交尚可,並無不合。但媒體的“挑唆”和歌迷的對立,加劇了箇中的尷尬。

80年代紅極一時的陳百強、張國榮與譚詠麟

1988年,“譚張爭霸”迎來了高潮。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上,譚詠麟榮膺全年銷量總冠軍。但他的獲獎感言卻是這樣的:

今年我拿了特別多的大獎,也令我有了特別多的是非,這些獎令我有特別大的啓示。因此,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樂壇上領獎。在此之後,我不會參加任何有比賽性質的音樂活動。我想把機會讓給更多的新人。

同在現場,卻毫不知情的張國榮,沒有完成得獎歌手的上臺合唱,反倒躲在後臺,靠抽菸平復震驚與訝異。

譚詠麟的讓步,讓張國榮成爲僅存的標靶。媒體的報道連篇累牘,甚至變本加厲。

終於,1990年1月22日的紅館,告別演唱會的最後一場,《風再起時》唱罷,舞臺中央升起一個支架。張國榮走上前去,將麥克風放在上邊,轉身離開,就此退出歌壇。

紛紛擾擾的這些年,張國榮發行了《Summer Romance'87》《側面》《Salute》《Final Encounter》,唱紅了《當年情》《共同渡過》《倩女幽魂》《無心睡眠》和《無需要太多》等作品。

黃霑和顧嘉輝這對黃金拍檔,爲吳宇森的《英雄本色》訂製主題曲《當年情》,小馬哥和傑仔的故事,在張國榮的歌聲裏也迴盪着溫存。“擁着你,當初溫馨再涌現,心裏邊,童年稚氣夢未污染。今日我,與你又試肩並肩,當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鮮。”

而張國榮的書生意氣和王祖賢的白衣飄飄,也穿透茫茫人海,構成了人生路的似夢似真。

《倩女幽魂》說的是聶小倩和寧採臣,“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幹”,又何嘗不是每個凡人的感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張國榮親自作曲,許冠傑填詞的《沉默是金》。“冥冥中都早註定你富或貧,是錯永不對,真永是真,任你怎說安守我本份,始終相信,沉默是金。”不僅躋身經典,也算是特殊歲月裏擲地有聲的迴應。

遠離音樂、專注影壇6年之後,張國榮在千呼萬喚中迴歸。簽約滾石唱片,新專輯《寵愛》,收錄了《當愛已成往事》《深情相擁》《夜半歌聲》《追》《一輩子失去了你》等影視主題曲或插曲。

1996年,驚豔魅惑的專輯《紅》誕生了。林夕度身定製包攬填詞,《怪你過分美麗》蘊藏着細膩微妙的情愫。同名主打歌《紅》,乾脆信筆所之,塑造了明媚而誘人的印象。

紅 像薔薇任性的結局

紅 像脣上滴血般怨毒

在晦暗裏漆黑中那個美夢

從鏡裏看不到的一份陣痛

你像紅塵掠過一樣 沉重

除了張國榮,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詮釋得恰如其分。

是年年底,連續60場的“跨越97”世界巡迴演唱會啓幕。演唱會期間,張國榮以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獻給母親以及生命中摯愛的“好朋友唐先生”。41歲那年,張國榮又一次成爲報章流言蜚語的焦點。

現在想來,張國榮的很多歌,都像在唱自己。做客毛舜筠主持的訪談節目時,他就說過,開唱之前,都要給歌曲編一個故事。腦海中浮現故事的畫面,就會更加投入。“每一首歌都投入好多感情在裏面。”

張國榮與毛舜筠

1998年的專輯《這些年來》裏,收錄了陳奕迅翻唱過的《最冷一天》。“任面前時代再低氣溫,多麼的慶幸,長夜無需一個人。任未來存在哪個可能,和你亦是,最後那對變更。”恐怕是彼時真實的內心寫照。

一年後,《陪你倒數》推出。晦暗的基調裏,一首叫《春夏秋冬》的歌,流露出雋永的暖意,成爲榮迷每年註定的假設和不時的念想:無論春夏秋冬,每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也是在這首歌裏,張國榮用和煦的聲線唱了如是詞句:“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燃亮飄渺人生,我多麼夠運。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從沒再疑問,這個世界好得很。”

對張國榮來說,這個世界真的好得很嗎?

2000年,“熱·情”巡迴演唱會在紅館開始了。主動擔綱藝術及服裝設計的張國榮,在舞臺上嘗試了白羽毛、睡袍以及透視裝等造型。小報對此的評價是,裸露身體,當不成女人就扮女人。

面對惡意,張國榮有過一段著名的迴應:“我相信六十年後仍會有人聽我的歌。但六十年後,還會有人看小報的八卦報道嗎?”

也是這次演唱會上,張國榮眼光含淚地唱了林夕填詞的《我》。唱過幾句,他說了一段話:

這幾年,有許多人在傷害我。不但傷害我,還傷害我的親人。我明白,我是一個藝人,但也是普通人,沒辦法不去處理、面對。希望不要傷害我。不過,好多謝大家支持,上天公平,無論你是男是女,我最愛都是自己。

那時候,他還沒有因爲抑鬱症而徹夜失眠,嗓子不曾遭受胃酸返流的侵蝕,握着杯子的手也尚未顫抖。他留着長髮,手插口袋,動情地唱着:

我就是我 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天空海闊 要做最堅強的泡沫

我喜歡我 讓薔薇開出一種結果

孤獨的沙漠裏 一樣盛放的赤裸裸

又過去2年多。2003年4月1日。一個以玩笑和捉弄爲主旨的日子裏,張國榮完成了此生最真實的謊言。

遺作《一切隨風》裏,林夕填詞、張國榮作曲的《玻璃之情》,因此賦予了宿命的意味。

我這苦心 已有預備

隨時有塊玻璃 破碎墮地

如果你太累 及時地道別沒有罪

牽手來 空手去 就去

爲什麼對張國榮的悼念會連年不斷?

當然是因爲,張國榮堪稱藝人表率。林青霞說“在香港演藝圈像張國榮這麼重情義的人不多了”。黃霑回憶,演唱會結束後,近百位工作人員都會從張國榮手中接過親自挑選並簽名的禮物。

但真相還不止於此。

在傳奇的一生中,張國榮始終追求自我。這種執着,返照出整個時代的喜與悲,愛與痛。哪怕只是延後十年,關於同性戀的認同,關於抑鬱症的理解,想必會更深入。但張國榮沒有運氣得到足夠的祝福,卻化身社會進步的階梯。

更重要的是,他唱着普世情感,用生命演繹音樂,營造的感動穿越了世代,時至今日也不曾有絲毫的疏離感。

遺憾哥哥不能再陪我們走一段。慶幸人間已流傳天堂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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