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近幾日的網絡紅人是位東北籍女士。她在高鐵上持續近六分鐘的高聲污言穢語令全網側目,又被扒出打車時辱罵司機。這位女士最終因擾亂公共交通秩序被行政拘留5日。

由於未明原因,我自小對髒話極爲排斥,直到剛參加工作,還因同事的粗口口頭禪動過手。不巧我又生在東北。就像很多人看到那位女士飆髒話視頻後自然會想到的那樣,我長期認爲,東北民間話語實在是太粗太髒了。

不成了“白沙在涅”麼。

後來想,這種不適,也是當時一心想着“遠離”東北的背景因素之一。

到大西南工作後發現大錯特錯。我的川黔同事們“日字頭”口頭禪在使用頻率上絲毫不低。工作關係,經常要和最基層農牧民、司機等三教九流密切接觸,他們話風自然更爲剽悍。而在省廳單位工作,也有機會在一些級別已相當高的飯局做陪,發現那麼大的領導之間,有時“三字經”甚至更狠的話也張口就來,並不怎麼避諱年輕的下級。

於是明白了,A:以前受不了是因爲見到的現實世界太小。B:存在的都是有道理的。

你猜怎麼着? 我很快也變得和周邊的人一樣,川式髒話信口即來。當然,在什麼場合,說到什麼程度,是藝術,學無止境了。如是多年,直到回到內地,換了工種,才又大幅減少了粗口。

順便說一下,工作生活過的城市一多,益發覺得粗口在民間是遍地開花。我目睹最有殺傷力的一次對罵,是在由湘入桂的一班綠皮火車上,一位女乘客和乘務員的口頭鬥法,那叫一個天花亂墜。相比之下,東北的罵罵咧咧怕是該自覺慚愧而尿遁吧。最讓我吃驚的一次,則是在上海的公衆場合,身旁一位看起來安靜文雅的小女孩,突然拿着手機大聲冒出一連串高段位粗口。

絕無爲高鐵飆髒話女士辯解的意思。恰恰相反,看過兩段視頻後,我認爲她的表現太過出格,就我所知,網上這種疑似抽動穢語綜合徵的人並不少。而拋卻這種極端案例,髒話在日常生活特別是私人領域,是極爲普遍的存在。當然,相對來說,廣大北方仍然“佔優”,但更多還是不同地域文化對公私場合界限的差異,未必是某地髒話本身多麼“出彩”,某地髒話語彙的“發達”程度,也不見得與文明程度完全掛鉤。

關於髒話粗口,最知名的一部著作大概是露絲·韋津利的《髒話文化史》。這本書角度刁鑽,連翻譯篇目都力求傳神,以至很多內容不便直接引述。對髒話歷史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尋來一讀。

就我所知,漢語中各種功能的髒話粗口,經常混爲一體。《髒話文化史》對漢語、日語乃至一些邊緣語種的髒話傳統都做了梳理,包括粵語中著名的“仆街”,但仍以英語爲主。

英語中的髒話傳統,其豐富度比其他文化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露絲·韋津利把髒話粗口做了細緻分類,大都很有道理。在英語環境裏,“單純的‘髒’話”“粗口”,與惡言咒罵,故意打破禁忌的字眼,很多時候自然而然能做出區分。

露絲·韋津利將人們講髒話的動因大致歸類爲三種情況。其一,“清滌”,就是發泄,類似“我靠”,功能有時近於哭泣。其二,“惡言”,即罵人。其三,“社交”。這一塊比較複雜,但也更爲常見和重要。簡單說,通過粗口,來表達親切感,或是站隊。前者如老友(真的老)相見一句“你這個老不死的”,後者如吐槽某人(通常是個大人物)是個“大傻叉”,立馬感受到同志的情誼。

漢語世界論髒話,無過於魯迅的《論“他媽的”》。他闡述“國罵”之“博大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嚐嚐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爲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相對不是那麼公共的場景下,髒話比很多人認爲的存在感更強。最牛的文學作品幾乎都是髒話的展示臺,中外皆然。比如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的《紅樓夢》和《金瓶梅》。《金瓶梅》不論,《紅樓夢》裏,黛玉也會罵“放屁”,更不要說有多少讀者在《紅樓夢》裏才學會了一些生僻字的寫法。

《紅樓夢》裏茗煙鬧書房一節,可說是髒話滿天飛

不是所有文學作品都敢於展現這種真實。《笑傲江湖》裏,盈盈和令狐沖在華山後山脫險,盈盈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你……’只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按,盈盈在這裏,本來是要說“滾你奶奶的”。這位魔教大小姐殺人眼睛眨都不眨,罵人卻在乎雅不雅,其中的不協調,明擺着某種虛僞和曖昧。

02

髒話通常令人不適。人類社會遏制髒話的努力生生不息。2003年,在美國,就有議員曾提出一項法案,叫“廣電清潔法”,禁止八個咒罵詞出現在觀點節目中。

但總體上,在西方,對髒話的容忍度似乎更大。看過《吐槽大會》的原版,《Comedy Central Presents》,特朗普參選總統之前參加的那一次。雖然片頭就已經標明瞭:“本節目可能不適合17歲以下人羣觀看……”看下來,才明白什麼叫無底線無節操肆無忌憚,“嗶嗶嗶”響個不停啊。

不久前聽說,中國那個叫“MLGB”的商標,最終還是被北京高院判定,“含義消極,格調不高”,“仆街”了——很可能帶着當事公司同時申請的“caonima”商標一起。

至於那些被當事公司拿來證明自己無辜的已註冊正使用的商標,諸如“BYD、SB、NND、NMD、CD、CNM、MLB、NMB、NB、TMD、TNND、MD……”或是影響不彰,或是時候未到吧。

我甚至想,如果上海馬勒別墅不改個名,我那在馬勒別墅隔壁工作的前同事們,會不會心理陰影面積很大。

註冊商標使用“MLGB”,是一大發明,通常的說法,叫“低俗炒作”,也是一種髒話的應用場景。

我知道很多人確實這麼想:髒話這種污染,能徹底清除嗎?

《髒話文化史》引用蒙特古的話說:整個咒罵史清楚表明,立法禁止並懲罰,只會把咒罵趕到更不見天日的臭陰溝,它在那裏得其所哉蓬勃發展。

人類學家瑪莉·道格拉斯在《潔淨與危險》中提出了一個命題:需要嚴格意識控制的社會,風格必定高度形式化,而且“嚴格實施純度規則,貶抑有機過程,對失去意識控制的經驗抱持戒備態度。”說人話就是:高度社會結構會趨向於嚴格限制咒罵(髒話粗口)

對髒話粗口,我們一直有兩幅面孔。

比如農民領袖的代表人物張獻忠,曾經有過石破天驚的一道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球子,入你媽媽的毛!’欽此。”

張獻忠要革掉其命的朱明王朝,太祖朱元璋,沒張獻忠口味那麼重,但也是絕對的大白話風格,發言特別講究接地氣。粗鄙無文的朱元璋,卻是最熱衷“精神文明建設”的皇帝之一,把儒家思想奉爲治理國家的大經大法,大力推行教化,試圖用儒家倫理全面規範社會風險,“講文明”“講禮貌”“行爲美”“語言美”,自然一個都不能少。

對此,迅翁最爲腹黑: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 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裏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論“他媽的”》)

與迅翁同爲浙江人的蔣介石,長久以來的銀幕形象特徵,不是別的,怕竟是“娘希匹”的標籤式口頭禪。這種安排,不會與《金陵春夢》中對“鄭三發子”的描畫有太大區別,總歸是強調其“無文”與“粗鄙”。

但另一面,《亮劍》《激情燃燒的歲月》裏,類似的粗豪,被美化成了一種品格。就像“你們讀書人的調調兒俺大老粗不懂”一樣,既迎合着一種古老的、受歡迎的輕視小智識分子的傳統,卻也幫助塑造了一種個人英雄主義十足的氣質。更少爲人所知的是,在前不久剛去世的革命老人筆下,廬山會議上的當事人關於延安整風時期的歷史,均有“操娘”之說。也是另一維度上的映射。

我們對待粗口的態度,經常是分裂、自相矛盾,而不自知的。一個藝術形象說粗口,既可以是抹黑,又可以是粉飾;既可以是貶低,又可以是審美上的讚賞。但雙重標準也不是一個領域的事。普通人在今天幻想齊人之福,那是渣,是僭越,但“船王”“賭王”三妻四妾,有幾個人覺得這算個瑕疵呢。

03

粗口當然可以暴力。可還記得周星馳《七品芝麻官》中粗口的殺傷力?

露絲·韋津利引述凱特·柏瑞芝的話:“髒話有特別使人着迷之處,禁忌之物是令人作嘔的、不可觸碰的、污穢的、不可啓齒的、危險的、令人不安的、令人興奮的——但尤其是強有力的。”

暴力就是權力。

兩三年前,網上傳播兩位國內商界大佬寒暄的視頻。有網友驚詫,哎呀呀原來這些大佬見面也是三字經啊,跟我們小老百姓一個樣。倒生出一股子親切。

可是實際中,就那個公開場合來說,如果真是小老百姓,要強調的就是講規矩了,也這麼隨口來那麼幾句,怕是比穿短褲汗衫拖鞋進會堂還失禮。但仔細一想難道不是本應該如此嗎?一個人費心費力做到了“大人物”,不是理應獲得可以更任性、更少約束的待遇嗎?

多年前的工作飯局上,我見過個別上了點級別的官員,也尤其喜歡對下屬飆髒話——下屬通常即使不賠笑,也不會回懟。但也不盡然,有些時候,比如某個豪放派的女處長,就可能以自己體系的髒話飆回去。一面是在展示一種特別的親密關係,另一面則是權力通過髒話粗口的閱兵。

不必要而且出格的髒話,就意味着公然冒犯他人,這既可以是一種能力,一旦沒有遭遇反抗,也就成爲一種既成事實的特權,並將作爲援例引導他人。在日常生活中,這種情況經常可以遇到,應用這一武器的,可能是掌握權力者,也可能是個小阿飛。

無論東西,有些行當的人特別喜歡說髒話。比如軍人和犯人。這兩種髒話高流行人羣的身份,明白地顯示了髒話與暴力和權力的關係。“肆無忌憚”說髒話可以幫助建構權威,特別是塑造克里斯馬類型的領導人,但同時也體現爲壓制和藐視。而當權者的對立面,那些渴望冒犯權力的人,從小混混到荷爾蒙爆棚的文藝青年,也都有類似雅好,但有時,也會形成對他人的霸凌。

髒話可以用於反抗、消解權威,另一個應用場景在女權的地盤。美國有研究表明,男人比女性更常咒罵,使用的詞也更具冒犯性,更具性意味,更不浪漫,更種族歧視,男性習慣污言穢語的時間也更長。隨着女權興起,時尚妙齡女郎在公共或半公共場合陡然拋出敏感詞的頻率、廣度和力度越來越高。但是,現場爲此發窘的正派男性又何辜呢?

網絡話語暴力的現實衝擊,包括話語風格在幾乎所有社會領域的鄙俗化,在當下中國是一個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嗎?假如某種程度的粗口在好萊塢或原版“吐槽大會”展示的美國社會中引起的不適“just so so”,那麼,它在中國如果成其爲問題,究竟是“橘越淮爲枳”,還是其他原因?

這麼說吧,在我的想象中,從法蘭西到委內瑞拉到美國,每個國家的小偷都會向警察豎中指(可能會有例外),但是這種做法的合理性、正當性以及可能的後果,它在何種程度上應該被容忍被理解,在何種程度上應該被禁止被鄙薄,無疑在不同社會中有很多種答案。

對咒罵髒話出現源頭的一種解釋是,因爲暴力被壟斷,個人之間無法輕易使用暴力來解決溝通上的衝突,髒話替代了刀和劍,成爲一種口頭的暴力,一種隱性的以暴易暴。

讓我想起了我最喜歡的一句卡夫卡名言:“和平讓我寸步難行,戰爭讓我流盡鮮血”。這個世界的很多難題,本來就註定沒有兩全其美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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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ang,就是西藏野驢,藏語讀將,將來的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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