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那是個晴朗的初春下午,身在墳地的我給四周的煙霧重重包圍著。我一直浸淫在生與死的遐思之中,竟差點忘了自己的來意是掃墓。離開了墓園,心裡還縈繞著那份對死亡的感觸,很想抒發,想呀想的,結果孕育了一個故事出來。我想到的是,如果人死能夠復生的話...

小說: 今夜一起看雪     作者: 零下

三種單純但無比強烈的熱情主宰著我的生命,那就是對愛的渴求、對知識的探索和對人類苦難那種難耐的同情。

羅素

cemetery2  

1.奇特的墓碑

墳墓,是生死相連的界面,是離別和重逢的地域,也是有限和永恆的交匯處。死人固然要來這裡,活人也來這裡。

連城今天是以活人的身分來這裡的。他總懷疑自己今天雖以訪客的身分前來,但說不定明天便會以住客的身分定居這裡。在這片不屬於活人的土壤上,他毫不感到陌生,因為他認為這裡的住客跟自己的分別不怎麼大。

將軍澳永遠墳場,這個臨海的墓園,它不是活人的家,但對連城來說卻比真正的家熱鬧和溫暖。他還記得自己的家早已不是家了。十年前,當家裡一半的成員還沒說清楚便遷入這地方時,家便不成家了,而自己,從那天起,人也不太像人了。

連城很清楚「活人」跟這裡是格格不入的,尤其在掃墓的節日,他們更是鬧得天翻地覆,直叫這裡的住客沒一刻的安寧。然而,他卻覺得自己是個例外。他心裡沒鬼也沒神,所以置身這無數死者的歸宿之中,著實沒丁點兒覺得不自在,何況這兒的陽光溫暖得像母親的懷抱,海風輕柔得像情人的愛撫,試問還有甚麼可抱怨的呢?光是這一道迷離的海平線,便夠玩味上半天了。誰從來沒睡好一覺的,來這裡便能天天酣睡,不必每天再跟鬧鐘拼過你死我活了。連城迎著鹹味撲鼻的海風搖頭暗嘆,自己的家才是徹頭徹尾的一座墳墓。

一塊塊筆直的墓碑就像支軍隊,整齊劃一地在斜坡上列著方陣,彷彿在等待著相關人等前來檢閱,乍看之下蠻有點兵馬俑的氣勢,再看卻使人聯想到復活島上一座座在看海的巨頭石像。它們究竟在焦急的盼著來人,還是悠閒地觀賞著海天一色呢?連城算過了,這裡有一千五百一十三塊墓碑,正好是一九一二年,在郵輪鐵達尼號沉沒時罹難的人數。一塊墓碑壓著一個故事,每塊墓碑下面都埋了一段死者的人生,也凝聚了許多活人的回憶。在這一千五百一十三段人生和許多活人的回憶中,也包括了連城在內。

有些故事除了埋在地下或藏在心底外,也會在碑上露出點點端倪。連城一路走來,就發現了一些墓碑上不尋常的故事。

「生於公元二零零五年春,卒於公元二零零五年春。」

真是不折不扣的英年早逝。  

「鄭公XX,鄭門李氏XX,公歷一九九九年同月同日卒,闔墓。」

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曉得有多少戀人曾唸過這句台詞,更不曉得說這話的人,當時是不是認真的。如果他們信有上帝或天神的話,祂們準會立時送他們一道奇準無比的旱天雷來遂其所願。這對夫婦做到了,不管他們是選擇了這個宿願,還是天意選擇了他們。

這些故事,只要稍加留意,便能從碑上看出一二。有些時候,碑上的照片也會說話,當然,不是許多人敢去看,敢去想的。還有些人索性把死後才會說的話直接寫在碑上,成了墓誌銘。墓誌銘這東西,可說是人生的一個句點,或是一條注釋,有的洋洋大觀,有的精簡絕倫。

「37,22,35,R.I.P.」是美國影星瑪麗蓮夢露的墓誌銘,上面的三個數字,據夢露研究會說,那是她的三圍尺寸,後面的英文縮寫是Rest In Peace,即長眠於此的意思。一代艷星,到死也要讓人想及她驕人的身形,單單三個數字,便已把主人翁描繪得恰到好處。

「π=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十六世紀德國數學家魯道夫花了畢生的精力,把圓周率算到小數後35位,這是當時世上最精確的圓周率值。能得這個數值來總結自己的一生,可說是死而無憾了。

「S=KlnΩ」物理學家玻爾玆曼的墓碑上就寫著這麼一行公式,沒有文字解釋,看得懂的人會頓生景仰之情,看不懂的自然不是他的知音人,也就沒關係了。他生前發現了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統計解釋,碑上自然要刻上這項偉大的發現了。

連城能想及的墓誌銘總是離不開數字,不為甚麼,只因他喜歡數學。數學是他兒時最親密而唯一的伙伴,如今更成了他的職業。它一直給他安慰、自信、甚至為他帶來了愛情,然而也是為了數學,他竟眼睜睜的看著她一生中最愛的女人離開這世界。現在這女人就在他的跟前,說得準確點,在他的腳下。

對於跟前這方墓碑,連城立它的時候一點也不馬虎,相反,對它的要求卻是高得有點兒過份。這塊長方形的碑石,既沒有奪目的裝飾,也不是甚麼珍貴無匹的石材,看外表更是平平無奇,但誰也想不到連城竟費了莫大的心血才把它修好。連城對石碑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就是要它寬0.618米,高1米,厚0.309米。奈何他碰到的石匠都把他明確的指示視作無聊的玩意,接訂單時誰都唯唯諾諾,但出來的成品總是差強人意。在他們眼中620跟618根本是差不多,310跟309更是沒有兩樣,他們一點都不明白為何這個顧客竟為了這等小事便氣炸了肺。他們可不知自己確實犯了滔天大罪。在連城的生命裡,數字是何等重要,一個數字的失誤是足以毀滅整個宇宙,何況這塊是他亡妻的墓碑,試問誰感造次﹗他換了一個又一個石匠,到快要氣餒時才蒙上天憐憫,碰上了一個巧匠。這位石匠聽過了連城苛求背後的原因,便特意為他選了格外堅硬的花崗石,好使切割更為精確。這樣刻製出來的石碑,大小竟跟要求分毫不差,連城像法醫般仔細量度了這塊石碑後,竟然當著石匠哭了出來。石匠除了收取應得的報酬外,還懇切地勉勵了他﹕「你的堅持是對的,把象徵完美的黃金比率送給過世的太太,那是最好不過了。幸虧我念美術的時候也學過黃金比率,不然便像其他石匠一樣要捱你的罵了﹗」

不錯,連城堅持的正是這個黃金比率,他高興得哭出來,為的不僅是替愛妻覓得良碑,更重要的是終於有人明白他的心意﹗他堅持的這個黃金比率,在數學和美學上都被公認為最完美的比率。當一個矩形,它的寬跟長的比約為0.618時,它就具有黃金比率,那就是說它看來最和諧,最富美感。著名的畫作《蒙娜麗莎的微笑》、古希臘雕像《維納斯女神》和古埃及的金字塔,都蘊藏了這個優雅的比率,就是一片普通樹葉,一雙蝴蝶的翅膀,也都在這個奇偉的比率下顯得格外不凡。

把這個代表完美的比率獻給亡妻,連城覺得那是最恰當不過了。這刻他站到碑前,光是看到它的外形便感到怡人和舒心,人便頓時忘卻了一道帶來的煩惱。他想,這碑看似是為妻子而立,但說到底自己才是嚐到好處的人。  

「但為甚麼要在碑上刻上一個2字呢?」勉勵過後,那巧匠納悶了。

「那是我太太生前最喜歡的數字。」連城當時生怕說不明白,回答便也從簡了。碑上的這個2字,可說是他太太的墓誌銘了。數學上,2是個素數,即除了它自己和1外,任何整數都不能把它整除。素數不是由其他的數以相乘的方式而合成的,好像9是從3乘3組成那樣,它就是它自己的要素,所以叫素數;它也是自己的本質,所以也叫質數。它是基本的,獨特的。把素數從小到大地排列的話,那便是2,3,5,7,11,13,17,19,23...人類無法說清楚最大的素數是那一個,但最小的倒是十分明顯,那就是2了。

「我就是要獨特,像素數,但不要當最大的,我寧可當素數家族中最小的一員。何況它是家族中唯一的偶數,也就是唯一的雌性了!」連城回味著太太的話時,嘴角不覺掛起了微笑。就是這句話,這個2字便永遠陪伴著他的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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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來,連城都只逢太太的生忌才前來掃墓。他告訴自己,前來不是拜祭亡妻,而是為她慶祝生日。太太的生日是蠻容易記住的,尤其對習數學的人來說,那是不可能忘記的。三月十四日,跟圓周率的約數3.14相同,這天是國際π日,也是創立相對論的大物理學家愛恩斯坦的誕辰。他還記得太太每逢把自己跟愛恩斯坦相提並論時,都不自覺地流露出可人的傲氣。

連城把帶來的生日蛋糕放到了墓前。那不是普通的圓形或方形蛋糕,而是一個十七邊形蛋糕。餅店的東主每年這個時候看著他進了店子,腦袋便不知不覺的疼痛起來了。

「十七邊形跟圓形有甚麼分別?」餅店老闆每次都不缺這句台詞。

「別緊張,我給你圖樣,照著辦就是了。」連城每次總是不厭其詳的向老闆說明他的要求,更每次叮囑她要在蛋糕的外沿圍上十七塊薑餅,來鞏固蛋糕的形狀。

「幹嗎非要十七邊形?」這個問題餅店老闆問過,連城本人也問過。

「都是為了高斯。」連城耳畔彷彿響起了太太的話音。那次是他太太的生日,也是他們兩人第一個一起度過的生日。他本要送她一個心形的生日蛋糕,卻不想她竟會預先張揚,指定要一個怎麼樣的生日蛋糕。

「被譽為數學王子,十八世紀的德國數學家高斯?」連城那時是大學數學學會會員,這一點點皮毛的常識沒難倒他。「是因為他在十八歲那年發現了正十七邊形的尺規作圖法?」

「全對了。高斯雖然在科學和數學界有無數的貢獻,但他特別欣賞自己的正十七邊形的尺規作圖法。傳說他希望死後將正十七邊形刻在他的墓碑上來紀念他年輕時這個重大的發現,到了一八五五年,他真的死了,人們也真的為他豎立了底座為正十七邊形的紀念碑。」

「用圓規和無刻度的直尺來作幾何圖形,可說是古希臘人的絕活,可是這個正十七邊形的難題卻嘲笑了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兩千多年了。幸虧出了個高斯,他確是不世奇才,他跟阿基米德、牛頓一起被稱作歷史上最偉大的三位數學家。你是羨慕他的成就,所以生日蛋糕也要跟他拉上關係?」

「你錯了﹗我是羨慕他,但不是他的成就,而是他的決定。他的十八歲一點都不平凡,就在這一年,一七九六年,他正躊躇著將來該當個語言學家還是數學家時,他的正十七邊形的尺規作圖法誕生了﹗這樣,他的抉擇也定了。我一直在想,我的十八歲,總也不能讓它太平凡吧。」

連城循著回憶,當著空氣,重演當年的一問一答,彷彿太太就在跟前,戲謔地迫使他只用圓規和直尺來製作蛋糕的圖樣。那時他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但及後才發覺唸書是一回事,實踐卻是另一回事。這一畫,他更嘆服這個百多年前跟自己年齡相若的青年,竟是如此的一個天才。

「自我認識妳的一刻,便曉得妳是個不凡的女孩,不然我怎麼會被妳吸引著?」連城在蛋糕上插上了十七枝小蠟燭,然後一一點燃了。十七枝蠟燭,每一枝盤踞了一個角落,十七點燭光圍在那裡構成了一個十七邊形的輝煌冠冕。

「這是高斯的冠冕﹗」當那個映著燭光的正十七邊形蛋糕在他太太眼前發亮時,她興奮得跳了起來,更躍起了足有一尺高。結果,那蛋糕為連城贏得了她的初吻。

唱罷生日歌,連城便呆呆的定睛盯著碑前這件蛋糕。如果有別人在場的話,也不會曉得他呆在那裡要幹甚麼。他其實在等,等他太太把蠟燭吹滅。他不知要等多久,這些年來,等的時間長短不一,當然不管怎麼長也不會比一枝燃著的蠟燭的壽命更長。這次不用等太久了,還不過一分鐘,一陣羊角般的小旋風已奪去了那冠冕的光輝。對他來說,這代表著她心情蠻好,沒鬧彆扭,乖乖的把蠟燭都吹滅了。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把蛋糕切開十七份,然後一口一份的把它們吃個精光。離開前,他一再細心地把墓碑打掃得一塵不染,光潔明亮。連城總是慨嘆太太死的太早,不然,以她的才華,也許真能擁有一座刻上了自己成就的墓誌銘,就像大數學家高斯一樣。

唉,如果她能回來的話,那該多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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