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昱微

  《啥是佩奇》的矛盾與尷尬

  一位農村老人在荒涼的大山裏四處奔走,只爲了問清“啥是佩奇”。這則迅速傳播的廣告細節可愛、創意新穎,但並不令我感動,反而覺得尷尬。

  大多以老人爲主角又能被瘋狂刷屏的廣告主題都是親情。你幾乎不用點開就能猜到裏面的永恆難題:子女與老人關係疏離、溝通不暢,或老人單方面付出、子女並不接受。於是用於煽情的角度就出現了。

  再加上臨近年關,一切矛盾都會用閤家歡的形式收尾,比如子女終於意識到了父母的苦心,其樂融融地過年。

  《啥是佩奇》的主題正如此。獨居農村的老人爲了和兒子一家取得聯繫,只能拿着破舊的天線手機跑到荒山裏接收信號,但信號總是突然斷掉,令大山裏的喊聲格外孤獨。

  他不知道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吃飯時聽到電視裏的團圓新聞會立即關掉。

  而這位老人唯一的熱情和執念,就是在團圓之前爲孫子準備一個叫“佩奇”的禮物。但啥是佩奇呢?他查字典、廣播詢問、村民向他介紹一位叫佩琪的主播,包括老人試圖把豬刷成紅色、甚至最後用鼓風機親手製作佩奇.....這些細節都非常可愛。

  但再往後看,我們發現那個怎麼都聯繫不到的兒子並非同樣貧困、難以歸家的勞工族。他甚至是個中產,且離家不遠,既可以輕鬆買新手機給父親,也可以經常歸家看望。但不知爲何都沒有。

  也正是這一層矛盾,令子女與父母間的隔閡被放大了。老人的付出辛酸而悲哀,兒子一家多少有些不孝。許多人也因此爲老人動容。

  但也有不少人不喜歡。老人行爲的幽默感建立在城鄉信息差上,但過於封閉、落後的鄉村景象多少有點架空,畢竟既然兒子可以瞬間開車回來,證明城鄉距離不遠。許多外來返鄉人員都可以彌補鄉村信息的封閉性,起碼手機還是會用的。

  所以爲達到幽默效果而誇大差距,還是令不少人感到尷尬,頗有種調侃鄉村生活以作爲城市人給養的感覺。

  此外更多的聲音是:年輕人已經難以接受反覆刻畫父母輩付出行爲的作品了。他們並不希望自己的父母輩沒有個人生活,永遠圍着後輩轉。

  但這樣的期待確實徒勞。但以此批判《啥是佩奇》的故事形式單一、情感套路化也沒有意義。畢竟我國大部分家庭的結構正是如此,就算想挖掘更多元的故事(同時還能引發共鳴),也比較困難。

  相似的家庭結構,讓單一付出的故事頻繁出現

  儘管我們總期待父母像西方老人一樣房車旅行、滑雪徒步,但除了爲子女付出或參與同輩間的羣體活動(比如廣場舞)外,他們確實少有更爲個人化的生活。

  50、60後父母是集體經驗包裹的一代人。他們生於饑荒年代、教育經歷匱乏、服從組織分配、深受規馴,從無思考自我、發展自我的機會。

  而在他們從中年過渡到老年的時間段內,社會經歷了巨大的變化,舊的規則明明並不適用了,但他們已經大多沒有接受、學習的意願或能力。爲了保持安全感便固守傳統。比如很多人的家中都有仍然願意收集礦泉水瓶、在菜市場因幾毛錢討價還價的老人,哪怕條件已經很好。

  在這批老人眼裏,年輕人自然是不可理喻的孩子。生於80、90後的子女天然反叛集體、權威,比起安全感,他們更願意挑戰不確定性。而由於生活壓力增大,在不同的選擇上搖來擺去也是常見現象。這些都讓老人難以理解,並更想用自身權威控制他們。

  王芳在《媒介棱鏡下的80後》中指出一個現象:在2008年之前,媒體對80後的刻畫大多是負面的,如指責他們不能吃苦、自我中心,是垮掉的一代等。但從2008年開始,媒體中的80後大幅度轉爲正面形象。正因08年前牢牢把握媒體話語權的仍然是80後的父輩,按照他們的固有經驗來看,這批新世代之所以來回換工作、價值觀不穩定,是因爲他們個人中心、無法吃苦。所以當這批人從媒體中退場,換由80後自己書寫形象時,聲音就完全不一樣了(在90後身上也有類似問題)。

  這樣的代際差異造成兩代人之間的堅硬隔閡。父母的經驗不適用,子女的世界變化迅猛,前者想指手畫腳、圍繞左右,後者想迅速逃離又被親情左右,矛盾頻發、眼淚常見。

  因而大多親情故事的切入口都在代際差異帶來的信息、經驗隔閡上,也都能成功煽情。比如之前常見的一種廣告形式:老人爲了追蹤子女信息艱難地學會用手機、上網、註冊賬號,偷偷地跑到子女的主頁留言、打賞。矇在鼓裏的子女突然有一天發現了,而淚流滿面。

  再如17年底刷屏的廣告《世界再大、大不過一盤番茄炒蛋》,從兒子的生活經驗匱乏角度入手。出國留學的兒子不會做番茄炒蛋,給母親發微信詢問。父母二人見發語音說不清,就拍了一系列小視頻。

  成功學會的兒子在被朋友問及“中國與美國時差是幾個小時?”時才突然意識到,父母給自己拍視頻的時間是凌晨4點,而他們一直沒睡,等待兒子的回覆。

  儘管箇中細節不同,但呈現出的相處狀態大多相似。

  被閤家歡粉飾的家庭矛盾,和失語的子女

  但不得不說,少有藝術作品會站在子女角度呈現教育、家庭的壓迫性(像《狗十三》一樣)。尤其當主題是親情時,作品的同情視角往往在父母身上,比如側重他們的付出、孤獨感,最後用一個大團圓結尾軟化子女的壓力和核心矛盾。

  因而類似的廣告在令人動容的同時,也在年輕人身上附加了重量。

  《狗十三》

  由於上述原因,子女在天然想逃離父母的同時也會感到內疚、譴責自己的不孝,但又難以接受對方的教育方式。而這一輩老人年輕時尚未形成教育觀念,對子女時而溺愛、時而疏遠,再加上生活動盪,難以在子女幼年保持穩定的情緒,使得子女多少帶有心理問題(儘管子女不應將性格歸咎於原生家庭,但問題的根源也是不容忽視的)。這更加劇了子女在面對父母時的矛盾情感。

  況且父母的付出並非像大多宣傳中一樣絕對無私。

  知乎作者鉑金之星認爲,傳統父母對子女的付出通常以回報爲目的。由於經濟條件差、沒有養老保障,父母在生育時要作出經濟規劃,因而更願意要男生,也傾向於通過行動將付出與回報的邏輯合理化。比如社會會更重視父母的大家長角色,即偏重父母作爲投資者的權利,賦予他們壓制、教訓子女的合理性。於是我們就看到了各種以愛之名的強迫。

  但在我國親情文化的掩蓋下,這些問題很少被露骨得呈現。

  因而以閤家歡爲主題的煽情作品,也不得不說是對家庭矛盾的粉飾,同時也讓子女方繼續處於失語的狀態中。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