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12年從一家央企跑出來的,頭一天辭職,第二天就坐上了從北京飛往美國的飛機,從此在匹茲堡一住就是近三年。

真沒打算住這麼久的。

搬到匹茲堡之前,我這個土包子是沒出過國的。乍一到這座充滿新英格蘭氣息的老城,大量的新鮮感一下子滿足了我對美國的想像。匹茲堡有座華盛頓山,山下兩條大河交匯,高樓林立的市區就在河的一側。夜晚開到山頂上,可以看到據說全美第二的夜景。我從山頂回來,興奮的跟室友說,我的夢想就是畢業後在華盛頓山頂買棟房子,每天坐在家門口,泡壺金駿眉,手撫紫砂,俯瞰全城,好像天下都是我的。

來自上海的室友很瞧不上我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你個土包子,拜託先去紐約看看再說。」

兩個月後, 我去了趟西雅圖,被西雅圖的美洗禮了一番,在機場滿地打滾兒不想回匹茲堡。上金融課,教授抓住第一排的我問,如果你有100萬美元,你準備怎麼花?我兩眼閃著小星星朗朗答道,我要去西雅圖買房子!

坐在教室另一半的室友翻了個大白眼,因為翻得太用力,導致頭暈,從高腳椅上摔了下來。

匹茲堡其實就是一個二線小城市,除了巴掌大的市區,就是個大農村,一年六個月都在下大雪。我從西雅圖回來後,自然就再也看不上這個大雪窩。

2013年春節,國內播春晚時,我正在大雪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去考試的路上。考完了給爸媽打電話拜年,爸媽問,準備怎麼慶祝啊?前一天一宿沒睡的我說,回家睡覺!

醒來的時候,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外面大雪已經下了好幾寸,房間里沒開燈,整個屋子都像是被世界遺忘了。我行屍走肉一樣坐在床上,告訴自己,這個鬼地方,一畢業就走,多待一天都不行!

多待一天,我都能死。

2014年春節,下一屆的學弟學妹里頗有幾位能人異士身懷長物,分別掌握著和面或者拌餡兒或者包餃子的技能,他們便張羅著吃年夜飯。我離畢業還有不到四個月,工作沒有著落,在學弟學妹面前總有一點狼狽,不願意參加這類聚會。學妹小裴特地打電話過來說要單獨給我包一盤韭菜雞蛋蝦皮兒的餃子,我很是厭惡這種威逼利誘,因此決定去吃她個傾家蕩產以示懲戒。

除夕那天不是周末,因此年夜飯只能推到周六。大年初二晚上,一大屋子人,從八點開始邊包餃子邊看春晚,裝模作樣的一起倒計時歡呼新年快樂,然後在大年初三的凌晨紛紛散去,有人回家趕作業,有人回家投簡歷。

異地求學求生存,過年真的不重要,甚至敵不過一趟回家的末班公交車。

四個月後,我畢業了,沒找到工作。

當朋友們紛紛搬到曼哈頓舊金山的時候,我卻不得已留了下來,給朋友的公司打工掙生活費。

我曾經說,畢業就離開匹茲堡,多待一天我都能死。

可最後,還是匹茲堡留下了我,讓我免於餓死。

朋友的公司是向中餐館提供設備的,我常常要開車去幾十里之外的小鎮上送設備。時間久了,我才發現原來匹茲堡這麼大,翻過群山,穿過叢林,依然開不出匹茲堡的領地。

一天,我要開車到三十公里外的小鎮子上送設備,漫天大雪,趕上我那對破舊的雨刷器壞了。我只能透過車窗下部沒有積雪的地方看到路,慢慢的開。看著一輛輛的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捲起泥沙糊到我的車窗上,我有一瞬間絕望的看到了我的未來。

也許,我再也走不出匹茲堡了。

那次的客戶是一家剛剛移民過來的四川人,父親母親叔叔嬸嬸兒子兒媳以及小孫子。全家是全鎮唯一的一戶華人,卻只有兩個人會說一點英語,因此一家人都不怎麼說話,也不怎麼出門。等我裝完設備,已經八九點了,老闆留我吃飯,炒了倆菜,坐下陪我。他很拘謹,不怎麼說話,我很累,也不怎麼說話。倆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默默無語。

回去的路上,我慢騰騰的開著車,開始擔心這一家人。對他們來說,當夢想照進現實時,照出的卻是語言不通的墨西哥服務員,以及年久失修的老飯館,這一切究竟有沒有滿足他們對美國的想像。

可是,他們仍然是懷抱著希望的啊,在冰天雪地的異鄉,他們在買設備,他們在裝修,他們在嘗試著比手畫腳的跟美國人溝通。

不管現實怎樣,他們一直在做著當下能做的最好的抉擇。

連國界都跨過來了,還有什麼跨不過去的。

緊接著2015年春節,我跟朋友吃飯,我說,過完年,我就要搬去加州找工作了。朋友說,人挪活,樹挪死,去吧。

我花了十天的時間,從匹茲堡,開到了舊金山。這一路上,我漸漸的把那頓昏黃燈光下的晚飯,當時沒找到工作時的狼狽,以及那個冰天雪地的匹茲堡,都叮叮咣咣的扔出了車窗外。

我在舊金山住了下來,拾起了自己的專業,並且很快找到了一份熱愛的工作。匹茲堡,就再也沒回去。

2016年春節近了,舊金山仍然是十度左右的溫度,既沒有冬天的味道,更不用提春節。我突然很想念匹茲堡,很想再回去一趟,去看看匹茲堡的雪,看看當年我送過設備的那些中餐館,甚至開一輛破車,找到那家四川人,看看他們怎麼樣了。

我訝異於自己的這種想法,我一度以為匹茲堡是我的落魄地,是一頁不想再回顧的昏黃的過去。

但實際上,匹茲堡看到了我從意氣風發到狼狽不堪再到歸攏一地雞毛重新上路,她是一座陪我走過人生低谷的城市。

匹茲堡,她也許曾經面若冰霜,任我悲傷,但是她卻始終攜我之手,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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