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期的節食加健身房自虐,我瘦了將近四十斤。我終於買下心儀已久的裙子,開學那天穿在身上去找路宇。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41個故事—

在所有同學眼裏,我和路宇如同臨界狀態的兩塊磁鐵,只要再來一個微小的受力,就會緊緊地貼合在一起。

從大一軍訓,我們就曖昧不清,一直到大三開始寫畢業論文,我倆依然那個狀態,頗令同學們扼腕嘆息。

對外,我一直以男閨蜜的身份介紹路宇,但實際上我們彼此心照不宣,他知道我不想和他當朋友,我也知道他不想和我做戀人。

說來奇怪,我和路宇本該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兩種人。

大一軍訓,路宇是男生方隊的扛旗手,一米八五的身高,套上麻袋一樣的迷彩服依然身材挺拔,皮膚白,高鼻樑,一貫高冷,走到哪裏都是女孩的焦點。而我,長得又胖又黑,走到哪隻能成爲笑點。

第一次隊列結束後,班上所有的女孩都認識了路宇,他也成了寢室幾個女生躺在牀上八卦的對象。

我從不參加這樣的臥談會,也從沒想過以後能和路宇有什麼聯繫,最多混個點頭之交。

軍訓結束後,路宇高票當選班長,我則被選爲生活委員,負責檢查寢室衛生等瑣事。路宇負責男寢的檢查,但週五衛生巡檢的時候,他經常以各種理由請假,只好由我替他檢查宿舍衛生。

路宇的鋪位可沒他人那麼精神,經常有沒藏好的違禁物品,吹風機、燒水壺什麼的,我都以權謀私地悄悄掩蓋了。

有一次我發現他的櫃子關不嚴,好像卡住了,拉開櫃門檢查時,裏面的東西潮水般嘩啦一下傾瀉而出,這傢伙把能塞櫃子裏的東西全塞進去了。

我將地上的東西一件一件撿起擺好。有一瓶膠水似的東西,很特殊,貼滿了外文標籤,被我和其他東西一股腦放了回去。

到了週一,我收到路宇的短信,他說自己的櫃子從來沒有這麼整齊過,作爲感謝,中午想請我吃個飯。

這令我受寵若驚,幫他整理櫃子也是本着對工作認真負責的態度和處女座的強迫症,並無其他非分之想。

應邀後,我極力表現出少女的剋制和斯文,路宇倒沒啥偶像包袱,把臉埋在盤子裏連湯帶水吃得很香。

他說自己櫃子亂,讓我見笑了,還好沒有臭襪子,要不就尷尬了。

我急忙搖搖頭說沒有沒有,就是衣服和書本之類的。

“你嚐嚐這個,他們家的招牌,別都被我吃光了。”路宇指着一盤大骨棒。

我尷尬地笑笑,不好意思下手。

“你已經挺胖了,不差這一頓的。”

我氣得眼珠外凸,心裏暗罵他低情商。我把心一橫,抓起盤裏最大的一根張口咬了下去,吃得滿手油。

從那頓飯起,路宇開始和我頻繁聯繫,但凡是班裏的事情,不論組織班會還是素拓什麼的,他都要拉上我。到後來,他還找我一起去自習室寫作業,準備GRE。

路宇一直夢想去國外留學,經常口若懸河地向我分析在國外讀書的好處,對美國高校的王牌專業和優勢更是如數家珍。受他的鼓舞,我也開始準備託福。

大學校園,如今已是一片廢墟 | 作者供圖

2014年巴西世界盃,我們天天跑酒吧看球。路宇喜歡德國隊,我能挨個把德國隊每個球員點評一遍,如數家珍。

“靠,牛逼啊你!”路宇眼睛發亮,我心裏也充滿了甜蜜。

除了週末,路宇雷打不動地回家。我倆幾乎每天同吃同行同上課。室友們半開玩笑地說路宇是看上我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怎麼可能,我這麼胖。”

“環肥燕瘦,青菜蘿蔔各有所愛唄。”曲穎說。

曲穎是個江南妹子,家境不錯,身材小巧玲瓏,大眼睛、瓜子臉,有不少追求者,她說這話時明顯有股酸味兒。

我知道曲穎一心喜歡路宇,爲此拒絕了很多追求者,趕忙“呸”了一聲,自黑道:“除非他瞎。”

我和路宇的日漸親密讓曲穎非常不悅。這讓我們的關係變得緊張,她經常指責我動了她的東西,或者坐了她的牀單。早晨我起牀發出響聲,她便大發脾氣,說我影響她休息。

我總是想息事寧人,每次都卑微地向曲穎道歉。

一天晚上,我發燒嘔吐,渾身痠痛地在牀上翻來覆去,於是撥通了路宇的電話,告訴他明天不和他去圖書館了。

“我病了,發燒。”

“嚴不嚴重,我送你去醫院?”路宇口氣很焦急。

下鋪突然傳來一聲咒罵,是曲穎,她尖刻地問我有完沒完,吵得她睡不着。我這次不客氣地回了她幾句,路宇在那邊聽到問我怎麼了。

“沒事。”我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

我突然下定決心要減肥,否則連和路宇說句話都要被恥笑和諷刺。

減肥的過程很辛苦,有段時間累得我大姨媽都不來報道。路宇拉着我下館子時,我眼巴巴看着他往嘴裏胡吃海塞,只能把口水往肚子裏吞。

長時間的忍飢挨餓讓我的神經也十分敏感,我又氣又委屈,不停地哭,路宇嚇呆了,趕緊過來哄我。

“別哭了,姐們兒,一哭更不好看了。”

我又被他氣樂了。他不明白,我只是想往配得上他的方向多走一步。

一個學期的節食加健身房自虐,我瘦了將近四十斤。我終於買下心儀已久的裙子,開學那天穿在身上去找路宇。

路宇見我的表情不算驚喜,頂多有點驚訝。室友們也覺得我的變化大,笑着打趣說,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曲穎私下裏很刻薄地跟人評價我:“有人最好別減肥,本來還能用胖來爲自己的醜打掩護,瘦下來的醜就是真醜了。”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曲穎說的沒錯,瘦下來還醜就是真醜了。鏡子裏的人,眼睛小得像對單引號,鼻子卻大得不成比例,還有坑坑窪窪的痘印,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

我頹然地獨坐很久,有一種衝到路宇面前,問他爲什麼的衝動。爲什麼他總是和我在一起,他到底怎麼想的。

曲穎無疑是個很優秀的女孩,膚白貌美,氣質也好,爲了追路宇做過很多努力,製造別出心裁的偶遇,給路宇做愛心壽司。晚上跑到江邊的萬達廣場看電影,十二點再給路宇打電話讓他去接她。

曲穎甚至在參加校園歌手大賽時當衆向路宇表白,底下的觀衆拍手起鬨,路宇坐在那一動不動,面如磐石。

我問他不喜歡曲穎嗎,他搖搖頭,我說認識這麼久都沒見他有喜歡的人。

“其實是有的。”他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哈哈哈,不會是我吧?”我故意誇張地問。

他驚訝地撇我一眼,扇了我後腦勺一下:“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是,你要喜歡我,一定是儂腦袋瓦特了。”

我的心都要碎了,但依然和他笑成一團。

曲穎公開表白後沒幾天,所有人都知道路宇和曲穎好上了。她一臉幸福地挽着路宇來上課,小鳥依人地偎在他身上自習。

我爲路宇的戀情而傷心不已,暗自罵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但路宇對曲穎的表現卻十分冷淡,他拒絕大庭廣衆下和她親暱,在她撒嬌時依然表情嚴肅。

有一次他倆在我前面走,曲穎伸出手去牽路宇,他神經過敏似地把手甩開,背在身後。

和曲穎之間的戀愛只維持不到兩個月,路宇就單方面宣佈了分手。

曲穎守在教室門口攔住路宇,當着衆人的面扯他的衣服質問他,爲什麼不理她。路宇面無表情,保持沉默。

那段時間的曲穎如同發了瘋,她抱着電腦翻遍路宇的人人、空間、豆瓣,想尋找他出軌的蛛絲馬跡。整宿整宿地翻每一個訪問過路宇人人以及給他留過言的女生。

半夜裏,我起牀上廁所,她兩眼發直地盯着電腦,臉被屏幕閃爍的光映得蒼白詭異。她擡眼死死盯着我,嘶啞着嗓音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攪黃了我和路宇?你到底說了我多少壞話?”

我嚇得縮回被窩沒敢動彈,再沒敢閤眼,生怕她趁我睡着做出過激行爲。

哈爾濱的冬天,零下二十多度,曲穎愣是在男生公寓樓下等路宇到半夜兩點,回去後發了場高燒,去校醫院打吊瓶。

病好後的曲穎窩在寢室不肯去上課,也不吃飯,甚至拒絕洗澡。以前她一天不洗澡都受不了,室友們給她帶飯也絲毫不領情,只是惡狠狠地瞪着我們。

我們聽到她晚上躲在廁所裏給家人打電話,聲嘶力竭地哭,說室友看她笑話,大家都要害她。

終於,期末考試時,掛了所有科目的曲穎引起導員的注意。他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不到十分鐘,全樓道都是曲穎尖利的哭嚎。第二天,曲穎的父母就來學校給女兒辦了休學。

和曲穎分手的路宇又和我恢復了日常往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我曾問過他和曲穎到底怎麼回事,但他只是煩躁地翻書,不願提及。我還想張口問點什麼,他卻低着頭看書,不再理我。

兩年來,我一直堅持跑步和健身,瘦下來後顯得個高腿長。大二暑假,我找我媽要了筆錢,去醫院割雙眼皮,開了眼角,做了鼻綜合,又刷酸治了痘坑。

折騰一圈下來,等我再走在學校時,開始有一定的回頭率。儘管本學院認識我的人私下裏叫我整容臉,可我的桃花運開始逐漸氾濫。

可漸漸地,我明顯感覺到路宇開始對我疏遠。他不再主動打電話約我去吃飯和自習,有時在路上遇到,他只是打個招呼,然後匆匆道別。

我感覺十分委屈,很沒出息地問他,我是不是惹他生氣了。

“不是,是我的問題。”他虛弱地笑笑。伸出手想拍拍我的頭,又放下了,微微嘆口氣。

我把心裏的疑惑悄悄講給一個知心的室友,她撓頭想了想說,是不是因爲我變漂亮後,他開始喜歡我了,礙於面子無法明說。

我暗自竊喜,心中重新涌上希望,“不會吧?”

“不行你先表白再說,你都暗戀他這麼久了,他傻啊,能感覺不出來?”

室友催我先捅破這層窗戶紙。我也打定主意,晾他段時間再說。如果真如室友所說,他一定繃不住會來找我。

盼了幾天,我也沒見路宇對我改變態度,反而有傳言說“紅樓”(一座自習樓)裏有男同志搞基。班羣裏還有個男生髮了張照片,說是在紅樓男廁看到的。照片上是一管膠水一樣的東西,寫着英文。

男生們紛紛說鐵證如山,一時間各種吐槽和猜測在羣裏炸了鍋。我看出這就是路宇櫃子裏的東西,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居然是男用的潤滑劑。

我心裏很慌亂,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祕密。過了一會,羣被管理員禁言了,管理員是班長路宇。

路宇打來電話說吃個飯吧,我忐忑不安地答應,約定十分鐘後見。

到了餐廳,路宇說沒胃口,只點了幾瓶啤酒。他起了雪花的蓋子,一口氣吹了大半瓶。

“你咋了?”我試探地問。

他表情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纔對我說:“你知道,羣裏說的那個東西是我的對吧?”

“哈?”我假裝聽不懂。

路宇眼眶有些發紅,頭髮也亂糟糟的。他接着說:“他們在羣裏說的基佬,就是我,那東西你見過的。”

他的話在我頭頂轟然炸開,石破天驚。我呆呆地注視着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男閨蜜特別陌生和遙遠。

我有種被自己最親密最要好的人欺騙的感覺,語無倫次地嘴巴打哆嗦,卻說不出一個囫圇句子。

我終於明白路宇爲什麼對我如此親近。他發現櫃子裏的潤滑劑被我收拾過後,怕我猜疑,約我出去吃飯,只爲了套我的口風。

我和路宇經常去的咖啡館 | 作者供圖

他還告訴我,他有厭女症,有女生碰他就起雞皮疙瘩,這似乎是很多男同的通病。除了厭女,他也討厭直男,無法和其他同學成爲朋友,和我這樣又胖又醜的女性在一起,纔會感覺到輕鬆。

對家裏人,路宇一直宣稱我是他的女朋友。雖然他父母對我的外貌很不滿意,堅決不同意我做兒媳,但他說我家裏有錢,母親還是有名的外科專家,他父母的態度才緩和下來。

但我減肥之後,女性特徵逐漸明顯,這讓他無法接受,和我相處變得十分煎熬,只好刻意疏遠我。

更令我難以想象的是,他和曲穎的戀情,只是因爲他和男友爭吵後,一時衝動的賭氣,重歸於好後,曲穎自然成了棄子。

我十分憤怒,好像受到了難以想象的羞辱,也爲曲穎感到不值。

我發現原來我這麼不瞭解路宇。我自詡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但一直以來,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張面具。

我開始拒絕接路宇的電話,也不回他的微信。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裏,一遍一遍地看《春光乍泄》、《藍宇》、《東宮西宮》等所有我知道的男同片。

我覺得自己被欺騙了,心中滿是憤恨,但有時又會十分同情他,要守着份見不得光的愛情。這種糾結搞得我一個月都在失眠中度過,額頭上又密密麻麻冒出痘痘。

最終,我還是主動約了路宇見面,地點在火車道旁的咖啡廳。透過窗戶,我看到路宇安靜地坐在角落,他的臉一半在陽光中一半是陰影。

我突然心中一陣絞痛,眼睛熱熱的。走進咖啡廳,我衝他咧開一個沒心沒肺的笑:“來得這麼早,難得啊。”

他放下手中的書,“反正在哪都是呆着。”

我問他未來準備怎麼辦,他聳聳肩,說自己放棄出國的打算了,準備接受保研名額,在本校讀研,他不想失去他。

“出國就是爲了和他在一起,既然他不走,國外也沒有什麼吸引我的。”

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一直在準備出國的事情,甚至已經聯繫好了中介公司,但現在,我對即將而來的留學申請工作感到疲憊又厭煩。

我清醒地認識到,我必須要離開他,讓自己呼吸到沒有他的氣息的空氣,纔可能讓生活重新開始。

我告訴路宇,那天我都準備好向他表白了。我花了三年多的時間去改變,終於能不那麼自卑地站在他的身邊,他卻在我面前出櫃了。

“以後你會遇到更好的人。”這種乾巴巴的安慰,一說出來他自己都尷尬地笑了。

而我,卻再也剋制不住地蒙上眼睛哭了出來。

注:文中人物均爲化名,題圖來自:pexels

作者高二明,工程師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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