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胡金銓拍過一版《畫皮》,在電影結尾王祖賢飾演的女鬼說:“願死去的人,不再畫皮”。其實,世上“畫皮”的又何止只有死去的人,活人“畫皮”的也大有人在。

  好比,315補位《歌手》奪冠的龔琳娜,相逢一笑泯恩仇。以前diss節目是因爲《歌手》老唱老歌,現在節目變了,所以我給大家唱一首1947年的“新歌”《小河淌水》。

  怎麼樣?這首歌是不是很新,只比她自己大28歲。經過和《全能星戰》幾乎一模一樣的編曲,精緻的演唱,深情的鋪陳與副歌的華麗演繹,她再次把“歌唱家龔琳娜”推向大衆視野。

  此時“隱身”的是“神曲家龔琳娜”。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龔琳娜都更願意把唱《小河淌水》的自己和唱《法海你不懂愛》的自己,分成兩個人。

  她是精英嗎?貌似。畢業於知名音樂院校,青歌賽獲獎者,一曲《忐忑》以戲曲鑼鼓經爲唱詞,融合老旦、老生、花旦等多種音色,沒有高超的聲樂技巧無法演唱。

  她是草根嗎?貌似。她倡導快樂歌唱,一曲《法海你不懂愛》霸佔蛇年熱搜,旋律、歌詞通俗直白到清湯寡水。然而,她樂於被衆人環繞,像幼兒園老師面對一羣無知的孩子一樣,把她的看家本領一字一句教給大家來唱,在故作平易近人的誨人不倦中,看不到草根的立場。

  她是清流嗎?貌似。曾經因爲被安排假唱而大哭,挺着大肚子去採風。在王菲的演唱會後,既客觀的點評王菲的唱功,又不客觀的評價別人的私生活。明明收到鳳凰傳奇的邀約,卻把堪稱傲慢的回覆貼在微博上拜託網友發給玲花。囑咐別人練好自己的合唱部分,因爲“我的部分不會出錯”,“我老公對音樂非常嚴格”。

  她是市儈嗎?貌似。一方面通過《忐忑》、《金箍棒》、《法海你不懂愛》來吸流量,另一方面又有《相思染》《山鬼》《小河淌水》來證明藝術追求。在貶斥歌手娛樂化的同時,自己頻繁參與綜藝邀約。在她的藝術雜耍中,看不到精英的堅守。

  龔琳娜有衆多擁躉,同時也充滿爭議。粉絲認爲她是“中國新藝術音樂的創始者和奠基人”“中國唯一一位民族聲樂的集大成者”“真正的藝術家”“靈魂歌者”;而批評她的人則指責她和她的作品“毀三觀”“一鍋燉”“譁衆取寵”“不知想表達什麼”。

  是啓蒙還是愚弄,是先鋒還是媚俗,每個人心裏都有桿秤。前者和後者的根本區別在於創作者的態度,在於一個或晦澀或古怪的外觀之下,是否有一顆無限趨近於藝術的純粹與精神之永恆的非功利之心。

  龔琳娜的手裏,永遠精心描摹着兩張皮。一張是爲藝術獻身的“美女”,那種單純和善良,足以讓任何一個有良知的聽衆落淚;另一張是爲名利殺人的“惡鬼”,那種寡廉和卑劣,完全逢迎了無意識的大衆雷點。

  到底哪一副面孔纔是龔琳娜?或許在不斷換臉的過程中她自己也迷失了。但我們永遠需要明白兩點:在大衆文化的競技場上雜耍一把賺些吆喝,從中獲益的是雜耍者而非藝術本身;不斷強調後天的基本功,似乎是在爲平庸的天賦遮羞。

  自由女人

  在歌曲《自由鳥》中,龔琳娜唱道 :“我發現了我被困在籠子裏,只會哼哼哼哼、唧唧唧唧……”

  作爲民族唱法領域的歌者,龔琳娜可謂根正苗紅、順風順水。5歲登臺,12歲出國演出,在中國音樂學院度過高中和大學生活,本科畢業被文化部授予“民歌狀元”稱號並進入中央民族樂團擔任獨唱演員,2000年獲“第九屆全國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專業組民族唱法第二名。

  這樣的起點,幾乎是很多民族唱法歌手所能企及的“終點”了。然而常規性的“假唱”讓龔琳娜陷入迷茫。一次,龔琳娜和幾位女歌手爲文化部春節晚會提前錄音,她超出“行活兒”的敬業卻遭到錄音師的指責 :“反正都是裝在筐裏的,認真個啥?”

  龔琳娜回到家裏大哭一場。正式錄像的時候,龔琳娜沒有參加,另一個女歌手頂替了她的位置,不過是跟着龔琳娜的錄音對口形,“毫無破綻”。

  龔琳娜不願意假唱,不甘心當“晚會歌手”,不習慣“千人一面,萬曲一聲”。我們今天熟知的“民族唱法”概念是時代的產物,它來自1949年之後我國音樂院校中的民族聲樂專業。

  從語義上來看,民族唱法應該繼承中國傳統歌唱形式,如民歌、曲藝、戲曲等。但在實踐中音樂院校卻是借鑑蘇聯音樂教育模式,基本把戲曲、曲藝、民歌等排除在外。

  簡而言之,民族唱法是以西洋“美聲”所謂“科學唱法”爲主要訓練方法,以普通話爲主要歌唱語言,聲音造型上減少了“美聲”的胸腔共鳴和顫音,音色更亮、更脆。

  這種唱法不同於中國傳統民歌的民間性,既適合“學院派”建制性的教學方式,又契合了國家文藝宣傳的需求,取得了耀目的成就,也涌現出了一批蜚聲全國的歌唱明星。

  民族歌手的出路被大面積體制化,龔琳娜卻在自傳性著作《自由女人》中表明心態 :“每個人對幸福都有不同的定義。”她也曾穿着能鋪開半個舞臺的蓬蓬裙,踩着十幾公分的高跟鞋,盤着頭髮,化着濃妝,拿着根本沒開的麥克風“演唱”。這讓真愛唱歌的龔琳娜感到不安。

  龔琳娜拒絕千篇一律的晚會,這在當時無異於自毀前程。你可以把其視爲對藝術的執着,也可以看成“自由女人”對未來的一場“豪賭”。

  “賭注”便是龔琳娜作爲一個體制內民歌歌唱家的藝術生涯。直到現在你也很難分清楚,這是由於“驕傲”還是“自卑”。總之,在龔琳娜眼裏,自由的她不能走和別人一樣的路。

  專制愛情

  如果將龔琳娜與老鑼的相識看作是一個轉折點的話,那麼她所收穫的,絕非一樁涉外婚姻那麼簡單。

  龔琳娜的野心和慾望,在遇到老鑼之前是魂無所依的。這位熱衷於中國文化和中國音樂的德國音樂家,在1993年就來到上海音樂學院跟隨琴家龔一學習古琴。1994年到2001年,他的大部分精力用於與中國音樂家合作音樂。

  2002年,他再次來到中國,尋求新的合作伙伴。在“北京談話”音樂會上,老鑼遇到了龔琳娜。第二次見面時,兩個具有不同音樂背景的音樂家,即興合作了一整天。

  從彝族歌曲《阿西里西》到經典流行《月亮代表我的心》,雖然是第一次合作,但倆人很合拍。近乎是“婦唱夫隨”般的默契,直到龔琳娜唱得淚流滿面。

  老鑼發現了她聲音的價值,誇她的聲音“拐彎兒”之處很有韻味,細膩的同時又有很強大的張力。其實,這是她的本質嗓音。老鑼還原了龔琳娜的真實嗓音,讓她找到了想要的自由。

  在看了龔琳娜的演出錄像後,老鑼由於語言表達的障礙而用了“噁心”一詞來形容她“虛僞”的表演。雖然彼時的龔琳娜已在業內有相當名氣,但他認爲那不是真實的她。

  老鑼的音樂,讓龔琳娜渴望掙脫束縛的心找到了共鳴。她說,那段時間她特別羨慕自由的鳥兒和自由的魚兒,希望自己也成爲“自由鳥”。於是,老鑼創作的《自由鳥》便成了龔琳娜第一首填詞的歌曲。

  戀愛的過程,也是老鑼對龔琳娜的“調試”過程。在這段“天作之合”的愛情裏,老鑼更多地把龔琳娜當成了自己的“藝術品”。

  某次訪談中,龔琳娜直接問老鑼:“如果我不會唱歌,你還會愛上我嗎?”老鑼的迴應意味深長:“不會,我們的愛情,與我們的事業和終極生命是連爲一體的。”

  因此,你永遠可以看到當龔琳娜忘情歌唱時,老鑼在臺下熱淚盈眶的表情。你看,有人愛錢,有人愛顏,而老鑼愛的是龔琳娜的嗓子。

  這尤其像《安徒生童話》裏國王和夜鶯的故事:夜鶯美麗的歌聲打動了國王,它成爲國王的寵兒。但不久之後,一隻能發出曼妙樂聲的人造小鳥獲得了更多讚美,於是夜鶯飛走了。

  最妙的是,故事背景就設置在中國。老鑼就是那個愛慕歌聲的國王,而從東方飛來的龔琳娜,是他永不走音的夜鶯。因此,每天都在練聲練氣的龔琳娜,與其說是在提升唱功,倒不如說是修煉愛情。男人拋棄女人大多因爲色衰,而老鑼嫌棄龔琳娜可能是因爲她的音準。

  老鑼對龔琳娜的愛,是有條件的。聽起來這很專制,但卻也是龔琳娜“被成就”的方式。所以當龔琳娜批評其他歌手的唱功時,那種痛心疾首的感情也就不難理解了。先不說聽衆,你唱歌走音了,怎麼配得到愛情?

  藝術民歌

  不得不佩服老鑼,沒有他的“刺激”,即便龔琳娜學遍了中國的多彩聲音,可能她仍舊不會想到要將這些聲音進行有效整合,在任何作品中都能信手拈來,恐怕還會認爲戲與歌不能相提並論。

  老鑼爲了讓她的聲音能像樂器一樣具有很強的“即興solo”能力,在他們合作的第一張專輯中就爲龔琳娜寫作了《水彩》。老鑼讓她反覆練習快速演唱,而這首曲子正是《忐忑》的雛形。

  《忐忑》最終創作於2006年,是老鑼爲龔琳娜量身打造的音樂作品,以笙、笛、揚琴、提琴爲伴奏樂器,以戲曲的鑼鼓經爲唱詞,演唱方面龔琳娜則融合了戲曲老旦、老生、黑頭、花旦等多種行當的音色特點,節奏變化多端、歌詞神祕、表演誇張,可謂新意獨具。

  國內的觀衆對龔琳娜的廣泛關注,始於2010年爆火的《忐忑》;而2013年她演繹的《法海你不懂愛》《金箍棒》《但願人長久》等歌曲又引起一波又一波的爭議和討論。

  神曲聚集了社會注意力,但此後龔琳娜並沒有沿着這條路前行,而是藉機大力推廣“中國新藝術音樂”。比如她演唱的《相思染》,三件樂器、兩個人聲做出了五重奏的效果,極具藝術性;還有《武魂》《明月幾時有》等外行看到了熱鬧,內行則能看出傳統繼承、和聲設計與音色選擇的門道。

  但“中國新藝術音樂”的問題也是很顯著的,雖然龔琳娜自稱她的作品,主要由聲樂演唱、器樂演奏和創作三大部分融合,加入流行、時尚元素。但以2018年的《上下求索》爲例,還是擺脫不了民通結合的特點。更爲致命的是,龔琳娜的民歌有多動聽,流行就有多古怪。

  撈仔的“一個德國的廚子做出一個東北的亂燉來”可能讓人覺得有點餓。但《全能星戰》裏孫楠的建議,完全可以視爲流行音樂對“新藝術音樂”的主要態度:

  “我們這個舞臺不是比怪的地方,這個東西你怪可以,應該在情理之中,因爲藝術它是有標準的”。僅就民歌這一維度,《小河淌水》和《九兒》尚可以並論。但在民歌跨流行這一層面,龔琳娜的嫺熟度還停留在譚晶十年前的水平。

  老鑼始終是以一個西方作曲家的音樂觀念和思維,在創作新的中國音樂。對於“中國新藝術音樂的創立,爲中國音樂國際化起到了重要促進作用,甚至有望推動中國音樂整體的創新發展”的觀點(出自2016年“愛·五行”音樂會),我們恕難苟同。

  而他的妻子龔琳娜,一個體制內無法達到殿堂級別的民歌歌手。由於聲線音質都太一般,以至於只能通過不斷的練聲練氣,從而掩飾自己天賦的平庸。多元融合的唱法,看似博採衆長,作爲一種流派卻難以被學術性效法。“新藝術音樂流派”更像是人丁單薄的“古墓派”,只待龔琳娜偃旗息鼓就很可能銷聲匿跡。

  誠然,硬糖君不能準確地預見龔琳娜和老鑼的尋音問樂之路,最終能達到何種成就。但就曾經的歷史經驗來看,跳梁雜耍式的歌手終將被遺忘和抹去。同時代的薩列裏和莫扎特,歷史最終記住的是莫扎特。

  Diss王菲然後上《歌手》的龔琳娜,兩人最終留下痕跡的會是誰?或者本就不該把王菲牽扯進來,因她從未在意過任何評論。更進一步或許要想一想,歷史究竟會選擇龔琳娜的哪一張“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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