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廖涵繽

來源 | 新京報書評週刊(ID:ibookreview),有刪減。

在我們的這顆藍色星球上,社會交流最活躍的地方,莫過於地中海地區。這片大海在孕育人類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其他的海洋遠不能企及。

地中海不僅是早期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也是最爲複雜的海域。在地中海上,不僅有航海做生意的商人,依靠打劫維持生存的海盜,還有冒險的旅行家。此外,不同類型的國家及沿海城市,如:羅馬、迦太基、威尼斯、君士坦丁堡等接連在歷史文明的發展過程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可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學術界都還沒有一部完整敘述地中海歷史的著作。直到2011年,英國史家大衛·阿布拉菲亞的《偉大的海:地中海人類史》的出現。這部個人學術生涯的總結性著作,或許是第一部完整敘述地中海歷史的作品,從腓尼基人和特洛伊人的時代,一直寫到現代旅遊業的出現,被歷史學家蒙蒂菲奧裏稱之爲“一部扣人心絃、富有世俗色彩、血腥、妙趣橫生的人類歷史”

《偉大的海》

作者:〔英〕大衛·阿布拉菲亞

譯者:徐家玲

版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年7月

對話

大衛·阿布拉菲亞

大衛·阿布拉菲亞(David Abulafia),英國劍橋大學地中海史教授、英國人文社會科學院院士,歐洲人文和自然科學院研究員。2003年因對意大利和地中海史研究的貢獻而被授予意大利團結之星騎士勳章。2013年因本書被英國人文社會科學院授予獎章。另著有《腓烈特二世》和《人類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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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羅代爾等人誇大了自然環境的作用

新京報:《偉大的海》的英文原著超過800頁,在時間跨度上從史前的智人一直講到21世紀的地中海遊客。你是從何時開始計劃撰寫這樣一部鉅著的?

阿布拉菲亞實際上,這本書是對我整個學術生涯的總結,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寫這樣一部通史都有抵抗心理。因爲在我看來,如何就這樣大的話題進行闡述,以及如何搭建書的結構,都是巨大的挑戰。後來,我慢慢想好了該用哪種方式把商貿方面的歷史材料組織起來,決定聚焦於地中海各島嶼、各沿岸聚落間的相互交流。我發現,如果以商貿往來以及隨之而起的文化交流作爲出發點,一些貫穿整個地中海史的主題就會浮現出來。直到這時候,我纔開始真正着手寫作。

新京報:寫這樣一部地中海史,你走訪了哪些地方?

阿布拉菲亞我去了很多之前從未去過或者只是短暫停留過的地方。例如,我從杜布羅夫尼克出發,沿着海岸線進入黑山,回程還經過波斯尼亞,這是一次令人興奮的旅行。我曾受邀到埃及的亞歷山大做演講。我還訪問了突尼斯,接待方除了領我在突尼斯市參觀外,還帶我去了這個國家的許多其他城市。

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去一些地方看看。比如說,我感到自己需要加深對杜布羅夫尼克的認識——雖然很多年前我去過那裏,但我需要再去感受一下當前的氛圍,就聯繫了在杜布羅夫尼克的一個學生,他現在也是一位歷史學者。我並沒有固定的旅行計劃或是拜訪順序,而是哪裏有機會我就前去哪裏,但我會儘可能多地拜訪地中海國家。

當然,有些地方我一直沒來得及去,對此我很遺憾。我沒有去被戰火蹂躪的利比亞,也沒有去阿爾及利亞和敘利亞,本來我是該去這些地方的,但因爲安全方面的顧慮,沒能成行。我曾被邀請前往黎巴嫩,但那裏的局勢也不太好。

寫《偉大的海》這樣一本書,其實並不需要一直泡在檔案館裏,這麼做可能會讓整個寫作過程失去控制。參觀博物館和各種歷史古蹟,與不同地方的地中海居民和歷史學家交流,都是十分有必要的。

新京報:在《偉大的海》中,你迴應了關於歷史偶然論與環境決定論的經典史學爭論,且顯然是前一派的支持者。在你看來,在所有塑造地中海歷史的事件中,影響最爲深遠的是哪一起?

阿布拉菲亞人類決策和氣候因素,誰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這無疑是十分有趣的學術爭論。當然,我並不是輕視生態環境的重要性,但現在有很多歷史學家,尤其是地中海史領域的學者,都越來越意識到人爲因素的影響是可以壓倒自然因素的。人類完全改變了地中海的環境,這一點無可否認。

20世紀初的亞歷山大港。

如果讓我從所有改變地中海歷史的人類行動中挑出一件,那麼我的答案會是亞歷山大大帝建立亞歷山大港。在夢中,宙斯爲亞歷山大(他自稱宙斯之子)指出了一處地中海海濱之地,讓他在那裏興建一座城市。但實際上,那裏並不是一處良港,在那裏建立港口城市絕不是一個合理的決定,然而他還是這樣做了,並且這座城市改變了地中海的歷史。在接下來的兩千年時間裏,它一直是整個地中海的商業中心。因此,亞歷山大港的興建雖然不夠理性,但無疑是非凡之舉,人爲因素取得了對自然的勝利。

布羅代爾引領的學派認爲,地中海史完全由這片海域的自然形態決定。在提到貿易路線等問題時,這種看法顯然有一定道理,但在它對於自然環境因素的強調有點太過了,忽視了人類能動性的作用。因此,《偉大的海》在很多地方都試圖質疑布羅代爾的理論。當然,我並不想否認他作爲偉大歷史學家的成就,他無疑是傑出的歷史學者,但傑出的歷史學者也有可能犯錯,也可能會誇大某些因素甚至可能扭曲歷史,或是過於沉迷於自己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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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海不再是人類交流中心

新京報:你對地中海的前景是否樂觀?

阿布拉菲亞我對地中海的前景十分擔憂。2014年在對《偉大的海》進行修訂時,我在書的最後部分的論述變得更悲觀了。我常常受邀發表在當前政治環境下對地中海現行危機的看法,前些年戈爾巴喬夫在盧森堡的智庫,還邀我和他一起去伊斯坦布爾討論伊斯蘭問題。政客們開始意識到,曾經作爲整體的地中海功能失常了。它不再是不同文明的交匯之地,不再是把人們聯繫在一起的“中間的海”,不再是人類交流的中心,而是成了一個大洞,一道將人們隔開的深壑。

新京報:從2014年到現在,地中海地區的局勢又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如果再出修訂版的話,你會加入哪些最新進展?

阿布拉菲亞近幾年的確發生了很多重要變化。其實某些趨勢,比如說移民問題,我在2011年最初的版本中已經有所提及,我相信你肯定對那幅非洲移民試圖登陸西班牙海岸的彩色插圖還有印象。現在我對這個問題有了更好的理解,這應該是我會進行補充說明的一個方面。移民問題並不是地中海的專屬問題,因爲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自比敘利亞還要靠東的地區,或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國家,且這種勢頭短期內不會停止。

這種現象有其積極的一面,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尼日利亞、加納等國家在過去四十年取得的發展:醫療水平大幅提高,兒童死亡率不斷降低,教育質量也越來越好。當然,人口相應地增長了,人們也開始追求更好的生活,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移民大潮,其中以年輕男性最爲活躍,他們不惜生命代價也要抵達地中海的另一端。意大利人對這些移民多有抱怨,但說實話,他們並不想留在地中海,他們想要的是跨過地中海,然後前往德國、瑞典、英國等更加富裕的北方國家。

我應該還會修改之前關於土耳其的評價。我在《偉大的海》最後一章中寫道,土耳其是唯一的國民經濟保持增長的地中海大國,是一個高速發展的經濟體,這也是我和戈爾巴喬夫前往伊斯坦布爾時我對土耳其的評價。由於希臘債務問題,歐盟經濟在這些年不斷萎縮,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土耳其的表現不可謂不搶眼。然而,在最近兩三年,土耳其這個東地中海國家經歷了劇變,成了國際社會的關注焦點。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埃爾多安不願再與歐洲維繫良好關係,他渴望成爲地區領袖,這也是中東很多政治人物的訴求。

土耳其現在正朝着令人驚訝的方向前進:土耳其里拉貶值了,其國民生產力也被削弱了。埃爾多安正面臨危機,但仍然受到很多土耳其公民的愛戴。我認爲,埃爾多安和很多土耳其人都有一種可以被稱作“自卑情結”的情緒:面對其他伊斯蘭國家,他們感到自卑,因爲他們不是阿拉伯人,儘管在好幾個世紀中,他們都是阿拉伯世界的統治者。他們面對歐洲也感到很矛盾,因爲他們也曾做過東歐的主人,希臘、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波斯尼亞等都曾被奧斯曼帝國統治。在文化方面,他們同很多中亞民族關係更近,說着相似的語言。所以說,土耳其人有着很大的身份認同問題,這種問題不僅是奧斯曼帝國曆史的一部分,也屬於由埃爾多安領導的土耳其的歷史。

席茲爾(左),亦稱海雷丁或巴巴羅薩(死於1546年),是一個最無法無天的柏柏爾海盜:他把基地建在阿爾及爾,由此出發攻擊梅諾卡島和意大利,並在法國國王法蘭西斯一世的邀請下於土倫越冬。安德里亞·多利亞(右),出身於最顯赫的熱那亞家族。他曾服務於法王,但又於1528年離棄他,轉投査理五世。他是海雷丁的強勁對手,且取得了重要的勝利,如在1532年收復了希臘南部的科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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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主張一體化,也支持英國脫歐

新京報:根據網上搜到的信息,你好像是英國脫歐的支持者,可以告訴我們原因嗎?

阿布拉菲亞是的,我支持脫歐,當然這種觀點在英國知識分子中不太受待見。目前,英國國內關於這一問題的主流看法大體可以分爲兩類:一類人純粹站在經濟角度衡量脫歐的得失,留在歐盟有益於這個國家的經濟,反之,經濟就會遭受負面影響;另一類則主張這是一個主權問題,英國的事務應該由我們自己的政治家負責,而不該聽從布魯塞爾或者是歐洲法院的指令。

不過,我的看法和他們都不同。我的出發點是這個國家的政治文化,也就是我們的法律體系,以及其他主導英國國家運轉的政治制度,我認爲將我們與歐盟隔開的正是這些方面。這個國家從未出現過明顯的一體化傾向,人們對所謂的歐洲認同的信仰也並不強烈。在某年的萊比錫書展上,我曾聽到一個歐洲國家的政客在公開發言時大談特談歐洲傳統、歐洲方式,但對英國人來說,這些說法意義不大。回顧近代歷史,我們也能得出類似的結論。

防止歐洲國家,尤其是德法或意法之間發生衝突,常被用來解釋歐盟存在的必要性,然而,二戰時英國本土並沒有被敵人征服,所以這種顧慮並未真正影響到英國人的心態。要解釋爲何英國人對所謂的歐洲認同無感,我認爲這一點也十分重要。

新京報:所以,雖然你支持地中海一體化,但對歐盟主張的一體化並不贊同?

阿布拉菲亞一體化是一碼事,留在歐盟卻是另一碼事。我對歐洲國家發展爲一個共同市場的趨勢,樂見其成。然而,現在的歐盟和我們當初加入時的那個組織差別很大,這一點是所有英國脫歐支持者的共識。歐洲一體化的進程肯定將持續加深,但對我們很多人來說它有點太過了。於是現在的問題是該怎麼應對。

有人提出,我們要從內部改革歐盟,要推動徹底的改革。我們都知道歐盟面臨着嚴重的債務問題,且情況在過去十幾年中一直沒有改善,肯定有哪些地方出錯了。我們本可以妥善處理這些問題,然而,事實是歐盟內部的改革意願並不強烈。於是我們開始告訴自己,我們無法繼續待在這個存在腐敗、不夠民主的組織裏了。要做出決定並不容易,這並不是一個黑白分明的問題。

新京報:你有什麼新的寫作計劃嗎?

阿布拉菲亞:今年10月,我的新書《無邊的海:大洋人類史》將在美國和英國面世,它是《偉大的海》的姊妹篇,簡體中文版也將由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它講述的是不同大洋之間的交流互動,還涉及中國的海洋史。今天我們能找到很多關於大西洋史、印度洋史和太平洋史的著作,但自哥倫布和達·伽馬1500年前後的偉大航行以來,三大洋之間的聯繫就越來越頻繁,因此,寫一部囊括三大洋的歷史就很有必要。我有信心,這也會是一本令人興奮的海洋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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