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之前的版本砍掉重練,磨了幾年,這個開頭應該是沒問題了,因為時間不夠,所以改變模式,每天中午寫一點點(週末放假),有新進度不管完不完整,是不是定稿都放上來,免得這輩子都寫不完,希望年底前可以把前兩卷(預訂三十萬字)寫完。如果寫完的話還可以加開現代稿。故事主軸沒變:布衣千金女,小說大中年。因為不是定稿,所以一定很多Bug和錯誤,歡迎指正。

「人各有偶,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宜配合。」

會昌六年 秋
聽見人語,湛娘抬起頭,才發現滿園黃花中立著一名女子,玲瓏有致的身影蔽去午後天日,靛藍羅裙上精繡繁茂的牡丹枝,布料灰舊,在片片落葉中迎風騰揚。
「天可憐見,我喊了這般多次,妳總算聽見了,」貌美的女子舉起一隻素白小手,輕拍了拍胸口,語帶譏諷。「還以為倒楣碰上個聾子。」
湛娘楞了楞,眉頭緩緩皺起,站起身,問:「娘子是?」
女子沒回答她的問題。「長安城距這裡還多遠?」
湛娘瞥向女子背後,沒看見驢車。
走來的?
她低頭看向女子狼狽的裙襬,這才看到自己同樣髒污的雙手,輕拍了拍,撢去草塵,掏出腰間的素帕子擦拭。
「娘子若去長安城,驢車只要半日路程。」她微笑說完,轉身便往屋子走。
此刻已近黃昏,就算坐車也必然趕不上宵禁,何況她沒有驢車。
女子抬頭看看天色,躊躇片晌,喊道:「慢!」
湛娘壓下翻白眼的衝動,轉身看往女子。「娘子有何見教?」
女子又作勢抬頭張望。「現下日頭已斜。」
「是。娘子早些上路,路上入夜便不好走了。長安城往那邊去。」湛娘笑意始終不減,平舉右手朝東比去,好心地為她指明方向。
言畢轉身又走。
女子急了。「娘子慢行一步!」
湛娘慢吞吞地又返回身來,看見她猛地抬手,拔下髻上僅有的一根簪子,緊緊攢在手上。雕工細雅的白玉簪子在午後的陽光下流轉瑩光。
女子低頭怔怔看著手上的簪子半晌,吸口氣,又緩緩將簪子插回髻上,擺出高不可攀的微笑。「敢問貴府主人在否?」
主人?湛娘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陳舊布裙,嘆了口氣,知道她誤會了,也知道她問主人做什麼。「不。」
女子一楞。「不在?那----」
「不。」湛娘端正了表情。「我便是家中主人,而,不,家中簡陋,不宜待客。」
女子的臉脹紅。「妳----」
「娘子見諒。」湛娘端正地施了一禮,再次轉身離開。
不,她不想惹麻煩。一名美貌的士族女子孤身在城外郊野徘徊,既無僕婦伴隨,也無車馬。若非狐鬼,便有奇詭。可惜她絕非俠義,不願招禍。
閉門家中,安居過日才是正途。
砰!
她聽見聲響,才轉過頭的那一瞬間便後悔了。
那名女子昏倒在地上,一身綾羅委落黃土。
----方才還好端端地頤指氣使,面色紅潤,盛氣凌人得很呢!
這作戲是欺她蠢嗎?
湛娘摀著胸口的一股氣,轉身又大走了幾步。心頭驀地閃過那條靛藍羅裙上早已黃泛的白牡丹,又想到她原本拔下來,最後默默插回髻上的玉簪子。腳上的步伐慢了慢。
背後的女子一聲不吭躺著。
……閉門家中,安居度日。
湛娘默默對自己說。
深吸口氣,往前邁步。

阿顏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躺在地上等了很久,沒聽見那女子回頭,心下一糟,正懊悔不該吝惜那根簪子,打算爬起身,又聽見踩在枯葉上的腳步聲匆匆走近。她連忙又躺回去,閉緊眼睛,然後被人抬進了屋子。
她悄悄鬆了口氣。
她就這樣閉著眼睛,躺在榻床上假裝昏迷,聽見抬她進門的人離開。許久,門口還是沒傳來任何動靜,她一邊忐忑,不知不覺間沈沈睡去。
眼下她餓醒了。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飯香提醒了她已經一整日沒進食。
當然,她餓過更久,但近在咫尺的飯香讓饑腸更加難忍。
她張開眼睛,只見滿室昏暗,窗外已是滿天紅霞,房間裡連燈火都沒亮,似乎沒人記得她還在這裡躺著。
這是待客之道嗎?阿顏惱了,一下子坐起,翻身下床,不顧睡歪了的頭髮,快步往門外走去。
下午她見過屋子,破落的竹籬圍著不起眼的磚房,若不是園子裡黃燦燦滿開的菊花,她還疑心屋裡究竟有沒有人住,但她活到這麼大,連在官府裡都沒見過那麼大片的黃花,顯然是有人細心養護。
在遠離道路的荒郊野地裡,突然出現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現在想想,著實怪異;更怪的,是園子的主人。
一開始她沒看見人,正在擔心,然後看見一名穿著破舊的農婦蹲在園子一角扒土。她好聲好氣地叫了幾聲,卻發現那婦人根本沒搭理,一下子惱了,口氣自然也差了。
等到她終於聽見,站起身,阿顏才發現這婦人比自己以為的年輕,沒戴帷帽的整張臉被秋日曬紅,雙手和衣服上沾滿泥污,整個人腌臢不堪,想到要跟這樣的人住在同一間屋裡,就算只有一宿,她也覺滿腔子惡氣。
說不定只是僕婦,屋裡還有正經主人,她那時還想。
結果她竟然說自己是屋子的主人!說什麼笑話!
阿顏又羞又氣,腳下慢了慢,這才發覺不只是剛剛的房間,整間屋子都沒有燈火。
夕陽已經西墜,抹出天邊火霞般的燦光,院子裡陰影越來越長,連風都不吹一下,更顯森冷。
沒有燈火、沒有聲音,兩進的屋子裡連一點人氣也沒有。阿顏聽見自己的呼息,一下、一下,在天光漸減的院子裡越來越響。
天越來越暗。
----簡直像闖進了千年狐妖的巢穴裡。
突然冒出的念頭讓她驚一跳。
胡扯!她一定是被嚇壞了,才會胡思亂想。她暗罵自己,加緊步伐,往前屋走去。
卻聽見不知哪裡傳來的輕笑聲,鈴鐺敲似的,煞是好聽,嬌得她起了一身疙瘩。
她抬頭一看,看見門廊處站著一名素衣少女,一身侍女打扮,木著臉,提著燈,朝她福了福。
是她的笑聲?鈴鐺般的笑聲和白慘慘的木然表情怎麼也合不上。
剛剛那裡有人嗎?
朧黃黃的燈在暮色裡蕩漾,院子裡的疊疊黑影一晃一晃,阿顏胸口的心跳聲越來越響。
她不敢再想,皺起眉頭,虎下臉,半是給自己壯膽般大聲喝道:「是誰?」
少女面色不變,也不答腔,舉高燈,手指向前屋。
阿顏遲疑了,突然冒出一身冷汗,腳麻得不敢動彈。
就在此時,前屋又傳來一陣嚷嚷:「……娘子還待叫妳----」
一邊說話一邊走出來的少年也是僕役打扮,這個看起來就像個常人了,瘦高的個子,鴨子般的嗓門,昏暗的光裡隱隱看得見臉上幾顆紅痘。
「大娘子好。」男僕彎了彎身,也不理會那個啞巴少女,逕自走上前來,滿臉是笑。「我家娘子請大娘子到前屋用膳。」
幸好不是撞了山裡的狐狸。阿顏鬆了口氣,連忙道:「帶我去。」
前屋相當簡陋,榻席上擺了一張小桌子,就著窗口快消失的天光。下午看見的少婦換了一身土黃襦裙,雖然質料粗陋,倒是正經人家的打扮了,看見她,點頭微笑。「娘子睡得可好?」
看來她不打算給自己留臉面了,言下直接點明她根本沒昏。真是粗鄙村婦,連人情世故都不懂!
阿顏臉一紅,撇了撇嘴。「還可,就是床硬了點。」
少婦眨了眨眼,也不惱,招呼她坐下用膳。
阿顏這才仔細看了桌上的菜色。畢竟是一般農家,連點油光都沒有,更別說肉絲了,不過翠綠的野菜水亮鮮嫩,小碟子裝的醬菜有紅有黃,看起來爽口可人,一疊蒸餅騰著熱氣。她畢竟餓了一整日,一坐下便忍不住挾起餅大嚼起來。
直直吃了兩大塊餅,稍填了肚子,才發現桌子對面的人一點聲息也沒有,抬起頭看,發現少婦神色詭異地直盯著她看。阿顏的臉變得更紅,沒好氣地放下筷子。「這餅太乾,咂口。」
少婦自自然然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端起茶碗輕啜了口。
阿顏看著她的舉措,心下突然懊悔了。
雖然惱她硬下了自己臉面,但人家到底收容了自己。
眼前的少婦看著十六七歲左右,衣著外表就是個樸拙農婦,更別說她下午還親自在院子裡翻土呢!家徒四壁,不過是一般人家,但整頓飯下來,舉止不卑不亢,透著大器和教養,那是裝也裝不來的氣度,必是出身大戶名門,不過若真是名門淑女,怎麼會住在這種破落的城郊小屋?
看來也是個家道中落的可憐人。
想到這裡,她緩過了口氣:「還沒請教娘子怎麼稱呼?」
少婦怔了怔,頓了半晌,才說:「娘子叫我湛娘便好了。」
阿顏端正了表情。「妾身衢州顏氏。」

湛娘楞傻了。所謂前倨後恭果然叫人頭疼。她並不在意顏氏的無禮,本來想就這樣冷著更好,客客氣氣地收留她一晚,明日一早打發這位不速之客上路,就此了事,豈知她百般挑剔了一陣,突然和氣親熱起來?
「不知湛娘的郎君安在?」顏氏又問。
這話問得唐突,才說她和氣,立刻探問起家私。湛娘忍住沒翻白眼,簡單俐落地回答:「郎君故去多年。」她沒再解釋,語氣刻意放得生硬,只希望顏氏自己知趣。
顏氏反而吁了口氣,似乎放下了什麼心中大石,接著突然開始倒豆子似地自述起身世來。
原來她自幼失恃,父親再娶了一位繼母,然後沒兩年,父親就病歿。沒了男人倚靠的母女倆被族中的叔伯用幾兩銀子吞沒了父親遺下的房子和田地,趕出了家鄉。那繼母厚道,沒帶著銀子另嫁,反而帶著她回到家鄉揚州,靠著女紅貼補,加上外家親戚偶爾接濟,刻苦將她這個沒血緣的女兒拉拔長大,也幸好,她出落得十分標緻,還是士族之女,雖然沒了父親,家境寒微,依舊有好幾個小官捧著大筆的聘禮上門求親。
「……最後竟有個都虞侯央人上門求親,那可轟動了整條街坊,把阿母和我驚呆了。」顏氏不無吹噓之意地說道。
湛娘只是笑。「以大娘的如花容姿,當得如此。」
顏氏睨她一眼,沒好氣地道:「我也不是個傻的,堂堂都虞侯哪裡真願娶我這種寒門孤女呢?我阿爺又不是高門大姓,上門名為求親,也就是買個妾室。」她冷笑道:「只是顏氏雖非大族,病歿多年的阿爺生前也曾仕官,我不能這樣辱沒家門,自墮賤籍,是以我和阿母商量了,不敢細挑慢選,趕緊應了個聘禮最厚的縣尉嫁過去,免得得罪官人。」
湛娘笑著抿茶,沒答腔。
夜色已沈,剛剛領人進門的男僕已經在旁邊點亮了一盞火燈。
她方才的話並非客套,顏氏應當大不了她幾歲,約莫二十上下,儘管略顯憔悴,確實容色出眾,烏鬢雪膚,唇朱齒細,昏黃的火光掩去臉上大半的風霜,更襯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水流靈動,平添幾分楚楚可憐。
顏氏又東拉西扯了半天,誇耀聘禮是如何豐厚、婚事是如何風光、鄉里是如何欣羨,湛娘只放一只耳朵聽著,心裡一邊盤算明天橫豎得出借驢車打發顏氏上路(她可不信顏氏這樣嬌慣能用走的),那就順道選幾盆菊花,叫河圖一起去城裡換點銀子,順便送真人喜歡的紫菊到道觀,再拉車回來,她則在家裡陪大郎背兩回書,下午再繼續幫餘下的芍藥接上牡丹枝……
----對了,她還不知道明天要送顏氏到長安城何處?她那位縣尉郎君到長安辦差?
想到這裡,她抬起頭,問道:「娘子明日要到長安何處探郎君?」她也不問她怎麼來的、為什麼沒看見車馬這些問題了,李太白說的好: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所以吧,放眼明朝,只問將來才是正途。
語畢,正好對上顏氏欲言又止的目光。湛娘一怔,直覺其中似有不可告人的隱情,連忙改了話頭:「是我糊塗了,娘子一路遠來,必然累了,天色既晚,明日再說吧。」
顏氏卻沒有理會她結束話題的努力,嘆了口氣。「既是相逢,便是有緣,我也不瞞了。實是郎君遭奸人構陷而死,妾身此行是到長安面聖,為郎君申冤而來。」
湛娘努力撐著臉上的微笑。
面聖申冤?想得容易!聖人豈是一個零落衣冠女想見就能見到的?
更糟的是:她在長安城中沒有人可以投靠?
這下可撿了個麻煩進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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