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nker Bed pt.2
幾天後，每次踏出房門覓食或上廁所，我總不由自主地緊盯德特的那支長
柄大錘，放在原是客廳角落的角落，深怕哪天睡覺時，我的房間牆壁也一樣不
見。
客廳的吵雜穿過混合碎木夾板做成的牆，混在隔街的隆隆印刷機吼聲，和
我的手指甲與鍵盤之間摩擦的聲音。
目前，德特遊走法律邊緣的旅社入住率已達百分之七十。如果他們只是吵
鬧，我完全有理由向房東抱怨（打小報告），直接將這群沒有住處的可憐蟲轟
到那破爛的馬路上，但事實和我的期待相反。
德特的住客十分有紀律，甚至紀律過頭。他們全都有著自己的制服（全黑
短袖襯衫，和材質堅實的迷彩長褲。全員願意在這樣的天氣，每天穿著那樣的
長褲進出，真的很神奇）卻沒有抱怨，再加上他們似乎因為顧忌我，每次講話
是湊在一起低聲交談，像在談論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欸，我們是不是很久沒一起吃飯了？」
「暑假回家，當然很久沒一起吃飯。」
「你開始論文多久了？我幾乎沒看過你走出你的房間，除了去上班之外。
嘿，我還想和你分享為什麼我想弄這些東西呢。」
「啊啊，是啊，偉大的杭特德特，和他的小兵們。」
「別像個娘們嘰嘰歪歪，要吃，還是不吃？」
「……呵。」
過往的德特，絕不會這樣展現侵略性。
我很想繼續回到我那難纏、灰暗又了無生趣的論文，和各種社會議題纏鬥，
但我實在沒有理由不承認，對於德特所聚集的這些人，我十分感到好奇。而且
我也感覺，若我不主動理解他們，我的生活會發生巨大的衝擊。
「你不會讓他們在我們離開時，擅自動我的房間吧？」
「哈哈哈，不會的。我從來都沒有讓你做任何，你自己不想做的事吧。」
這可難說了。
我吸著廉價清淡麵線羹，瞄了一眼德特拎著筷子的手，他托著下巴，凝視
著重播不斷的深夜新聞台。
我：「所以，你想說什麼？」
德特：「第一個問題，你問的是這個啊。我還以為你一直對自己的好奇心
引以為傲呢。」
「我現在依舊引此為傲。但你，特別把我從那裡支開，不就是不希望其他
人看見你試著說服我搬離公寓的樣子嗎？我想，你們應該不怎麼喜歡我的存在
打擾你們吧。」
德特轉向我，雙眼筆直真摯，我可以從他眼中看見自己明顯的倒影，消瘦、
微小。
「不，實際上我們不是很在意，不過……你竟然這樣想，還真令我受傷。
輪到我向你解釋，為什麼我想做這些事情，以及為什麼他們－－那群因為我而
聚集的人－－願意接受我的訓練。
「看看這些新聞，聽聽這裡的人們的談話吧。錢、錢、錢、錢，都是錢。
在我聽你講論貨幣制度的意義之前，我從來都不明白自己有多盲目，當我不再
被蒙蔽，我也無法無視發生在我們周遭的生活。
「我和三個伙伴在暑假時跑到澳洲旅遊，我們開車進到荒漠裡，住了兩週。
「那時我們幾乎無所不聊，我們只有天空、風、沙子和乾燥的仙人掌，不
得不把最內在的生命展現在其他人面前。那真是場十分有意義的旅程。在倒數
第三天，其中一個大鬍子說，他準備了一份壓箱寶，『我不知道你們是誰，在
機場集合之前，我們是陌生人，但我知道兩個禮拜的無聊和交談，能讓我們成
為兄弟。我這裡有一分文件，我還沒看過，為了慶祝這份新的羈絆，我想和你
們一起來看。』
「那東西出自一個政治系的學生，出名一時，可是後來謎一樣地消失，當
時的論文、看過論文的教授、寫出論文的學生，以及因為論文而聚集的人們，
全部消失了。那個大鬍子，在政府人員消除所有痕跡之後，偶然地得到這份殘
缺的文稿。
「等等，」我忍不住打斷他，「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巧合的事？」
德特皺眉，左手粗魯地用虎口抹了抹嘴，那是他情緒不穩時常有的動作。
「你要我解釋那部分？好吧，我只好把最重要的故事往後延。
「事件當時，洗屍體的打工流行一陣子，大鬍子的一個醫學院的同學，為
了學費到一家小禮儀社打工，然後因為一些漲氣的問題必須將腹腔剖開，他被
老闆拉去輔助，沒想到切太深，稍微割開了那人的胃。這就是那份論文的由來。
我忍不住提問：「……這段故事有太多bug了。為什麼政府的人沒把屍體
直接拿到自己的焚化爐裡燒呢？」
「謠言說，那次的事件牽連非常多人。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那之
後我和他們聊到的話題。」
德特的語調依舊如靜水般平靜。
「讀過那論文後，我們四人都十分受感動。但是，因為缺少了一部份，我
們無法知道那個學生所寫的瘋狂，卻又完美的世界。然後，我和他們分享你之
前和我說的，這個世界的扭曲消費模型，也就是你所說的，毫無意義的廣告－
消費－浪費結構。
「我們想過用政治的方法，可是我們也知道，從政也只是徒勞無功。所以
最後，我們想用我們自己的方法，去為這個世界，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我想，也算是我們已經完成了自己青春。放蕩不羈的日子已經結束。
現在就是我們，緊緊抓住這個時代的時候。
對德特的語氣，他言語中的激昂情緒和他修飾言語的方式，我熟悉到不能
更熟悉。廣告是這樣，政治人物的演說也是，這樣刺激起群眾的情感。是情感，
不是想法、意見。
「你要什麼？」說完這句話後，我發現自己雙手交叉在胸前，表現防衛。
「這也是我原本想問你的，學長，你的生活中到底渴求什麼呢？」
「是我先問的。」
德特不以為意：「我希望學長能參與在我們的活動當中。我一直都知道你
對這個社會其實，有著……」
「請容我拒絕。」
「想想也是呢。所以，我也有其他提議，希望學長你能開放你的房間，這
樣我們可以放更多bunker bed。」
「我倒是從中完全看不到我的好處……」
「每個住在你的空間的人，都能付你房租。」
錢對我而言，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我只想要趕快寫完論文，讀更多書，取得我夢想已久的學歷和穩定的
好工作。就像我在與教授的閒聊中，我隱隱暗示過的未來打算。我只是一個普
通人，我能學習所處的社會的真相與本質，但我沒有任何能力，去改變，甚至
連在論文中清楚地表達這些真實，對我也十分困難。
錢能給我更多時間嗎？
「……好吧，我想這個我能接受。」
錢不能買到時間，卻能讓我的工作提升價值。
－「風狂擺樹梢的藍晴，白晰輪廓在陽光中透明晶亮，長髮如白花亂舞，在風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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