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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第六類接觸
  「第六類接觸:人類為外星生命所傷,甚至死亡。」
  依人理委員會制訂的《宇宙探勘法》,規定如下:「任何
殖民探勘艦,或前往未知宙域之航行物,如處無載人情形,須
全時間開啟監控記錄;如處載人情形,則須事先向本委員會彙
報,且所有人員皆須安裝監控軀網,其全時資料皆歸入本委員
會之圖書庫,為審查用」。因此,人們才有機會看見那悽慘畫
面呢。
  西元2052年,準確時間點在宇宙航行中並不明確,但
受害船艦--共通機動所屬,前浪號QB413--在事發時
的紀錄為十一月三十日,晚間七點左右。受害者包含駐艦PAI,
共有七人。
  前浪號QB413屬於民間科學探勘艦,前往第十七號適
居行星途中,因為目標物穿透超光速能量罩,附著於艦體,PAI
艦員帕帕拉三號遵照人理委員會頒佈的宙域探索行動規章,對
低溫睡眠的六位人類艦員進行緊急甦醒程序,並將艦體從超光
速降緩,同時開啟超空間振子通訊,上傳所有船艦裡的訊息。
  一位艦員採集一部分目標物隕石進入船艙中,在艦長的命
令及指揮下進行鑑定。他們發現目標物的內部具有極複雜的激
烈能量反應,在進行結構分析掃描後,艦員對其進行超空間振
子的微量放射檢測,希望能觀察目標物的反應。研究人員們判
斷目標物為某種未知資訊體類腦生物,以隕石作為生體基礎,
應能以複雜的能量訊號溝通,但他們無法理解目標物的反應有
何意義。空間振子放射試驗結束後,目標物展開外殼,進行侵
略性攻擊行為,擊殺所有前浪號QB413上的人類及PAI,
並且徹底摧毀艦體。
  目標物擊殺第一位研究人員後,其石質外殼沾滿鮮血及臟
器碎塊。這是少數目標物行動的清楚影像,中途攔截到他們的
通訊光束的人便將其種族命名為「腥石」(Gorestone)。
  普通來說,這時候我應該要附上所有前浪號的受害者名單,
然後寫:「人類的偉大發現,從喪失這六位寶貴的性命開始」,
也會說:「人類的第一場宇宙戰爭也從此而始」。但是吶,他
們開啟的,不是只有戰爭嗎?
  而且說回來,人理委員會什麼時候認為現在這戰爭型態,
將不被承認為人的屍體扔在腥石身上,是種高尚、榮譽的行為
了?
  新聞報導說,共通機動因此獲得一筆高額補償費。根據人
理委員會的屁話,誰誰誰在生命最後一刻依然英勇,希望將人
類最新的發現通知母星。但是吶,之前很有名的PAI誘奸綁
架案中我們知道,它的「犧牲」就像不存在的手腳被砍斷,而
又有誰能確認另外六人真的是本人?難道沒可能是人造人或複
製人?我們在說的,可是那個共通機動喔?
  現今這個時代,戰爭只存在於遙遠天邊;人們只要努力工
作、運氣沒那麼糟,不可能會死的。但是吶,人類幾千年、幾
萬年以來,一直都是因為「死亡」而問自己問題。如果死亡消
失了,人類真的能被稱為人嗎?在這一起事件中,人們真的有
把這六位性命的犧牲,當作人的死去嗎?
....。
  此段文字,記載於西元2075年「鏡面月世界論壇.聯
合王國從屬地維京群島板」,作者為「白吊嘎與四腳褲」。
.....
 
1.1伊卡夫
  伊卡夫是他自介時的名字。因為身分的特殊性,他的真實
姓名在政府檔案裡沒辦法以人類的嗓音念出來。不過,他一直
記得自己的家族名:列別捷夫.諾維科夫。
  伊卡夫作為第一代的遺傳性「三選一」,依《新人類管制
聯合法》,他必須隨時向當地政府上傳自己的感情狀態。讓國
家成為自己下半身的監護人,真的非常奇怪,他從小就被如此
對待--父親一直想要一個像他這樣的孩子--而其中的異常
依然使他感到十分不舒服。但若不遵守法律,父親的遺旨就沒
辦法透過公家機關權力執行,而且如果沒有政府的資源,他度
過的糜爛生活肯定會困難重重。
  三選一年齡遠超常識,可是身體機能沒有與常人不同。這
是在延長了染色體的使用年限的前提下,同時延後器官功能衰
敗的限制,並且讓他在雙親的期待與愛中誕生。
  然而,三選一作為基因服務的價格,與基改產業發展初始
時的十選一差不了多少。他總是感覺這個現象非常不合理,受
到高等教育後他理智上明白了這背後的原因,可是,伊卡夫心
裡依然不原諒放任基因工程診所的世界。
  他來到這顆衛星的三年前接到了一通電話,是大學時的同
學,畢業後轉進入公務職,看到很久以前害死伊卡夫的父親的
人出現在某個兇殺的結案堆中。他覺得心臟如千千細微藤蔓纏
繞、緊勒,深深燒灼著無法原諒。
  伊卡夫不是很明白到底自己哪裡壞掉了。所有事情在父親
死去之後,都錯了,那些加害者卻一走了之,擅自死在某個他
從沒聽過的宙域角落。他很感激,至少栗安(完全出乎他意料
地)是和他一樣的落魄的四選一女孩。他感激栗安的陪伴,只
是銀行帳戶裡沒有任何儲蓄的伊卡夫,注定將在死亡後,留下
她繼續在宇宙中掙扎。
.。。。。
  伊卡夫從床上爬起來,鋼鐵的冰冷穿透床墊,血液彷彿被
清晨的寒冷凍結。他呼了一口長氣,水氣無法在乾燥空氣中凝
結,現在的低溫已經讓他的肺腔有些刺痛。現在他蓋著薄毯,
卻幾乎和裸體躺著一樣冷。他想起了家鄉的冬天:即使開了暖
氣,也完全不會想從被窩出來。
  『亮麗陽光!我的甜心起來了嗎?』
  「唔……給我靜音半個小時。」
  『全通知.聲音靜默.半小時。』耳邊聽起來像不遠處傳
來的聲音,從他熟悉柔軟女聲變回IAS內建的低沈男聲。宿
醉使伊卡夫腦袋就像敲鐘般暈眩。
  這蜂巢公寓除了訊號好之外,沒有任何優點可言。以超振
子通訊起家的托爾企業絕不會讓這個城市裡出現任何訊號死角,
所以即使住在這間位於穹頂邊緣卻不接近生存暖管的破公寓,
他也逃不了每天的MorningCall。
  栗安一如往常算准了伊卡夫的起床時間,傳給他一張剛工
作完的自拍照。從幾千光年之外的一個礦採小行星站發送過來。
  他轉動眼珠看向眼前的別處,IAS仍開著他的網誌管理
首頁。昨晚他盯著一週的瀏覽記錄以及廣告營額,兩百點二十
一藍元,變成了兩百點四十七藍元。三天前,伊卡夫在咖啡廳
裡只點了杯加鹽礦泉水,花了一天的時間整理了某位學者針對
他們現代青年的思想哲學研究論文,然後把其中的內容寫成簡
單易懂的網誌,放到網界「第二現實」上。
  第二現實--或是被以前的人稱作網際網路的世界--已
全然融合進人們的生活。伊卡夫還記得自己在來到這顆衛星之
前,雙手被植入多個動感核心,現在那卻成了被眾人緬懷的體
驗。以往他如果沒有打開驅網,就不會連上網路,而現在即使
沒想要開IAS系統,專屬於他的人工智慧依然會因為各樣大
小事情而來煩他。
  他揮了揮手,趕掉在視野一角的訊息提醒。
  他的房間很小,不會比三世紀前的廉價船艙更大,輕跳一
下便會撞倒頭,而床邊的一小扇密閉窗戶封住了室內外的空氣
對流,只能靠天花板上兩個手掌大的通風口將濾氧氣灌進房間。
空調只能送風,而且他還能在房間裡聞到隔壁間的屁臭,或樓
上比較有錢的住戶們買回來的外帶及酒臭。
  灰白的牆壁材質是由衛星的塵埃溶解液加入混凝土的廉價
材料,像母星的水泥建築,但不僅不夠厚,今天這樣寒冷的夜
晚冷意能直接穿透牆壁。
  房間的天花板懸釘著幾條粗重的管線,大多都是樓上住戶
的水管或電纜,將狹小的灰天花板全部是電纜的黑。房東很堅
持給租金較高的人們比較好的待遇,而像伊卡夫這種巴著法條
強迫打折租金的住戶,只能住在這樣破爛的地方。
..。。。
  伊卡夫拿起昨晚裝的一壺清水,抽出放在床下的大盆子,
脫掉身上的內衣褲,緩緩將水倒在身上淋浴。將全身沾濕後,
他踏出大鋼盆,伸手從櫃子上拿來小塊肥皂,撥下一小撮碎塊。
只需要一粒大紅豆的體積,他就足以將全身洗淨,這東西能從
職業介紹所的社福活動中取得,原本若要按照托爾企業老家的
西美聯邦法條來看,伊卡夫完全屬於無業遊民,但偏偏他們選
擇採用宇宙聯的法條,而伊卡夫的網誌「副業」收入遠高於宇
宙聯貧窮線,及使他在母星的標準絕對算是低收入戶,卻落得
比遊民更貧窮的生活,連UBI都拿不到。
  為了節省水費,他先將鋼盆裡的水倒在身上,沖去細碎的
泡沫,然後再以壺中的清水順著臉沖洗身體,讓污水流入房間
裡的排水孔。
  他拿出瑞士刀隨意刮了下鬍子。從打開行李箱拿出自己僅
有的三套衣服,那些是他還在母星時打了好幾年的工的公司--
從雲重工的制服。素黑的寬大衣袖、厚重質感的布料,以及機
能化的大口袋設計,每件上衣或外套都有著幾乎能遮住整張臉
的兜帽和高領;褲子的設計貼合雙腿,腰間直到膝蓋比較寬鬆,
但小腿完全沒有多餘的布料,方便跑步;每條褲子也和上衣一
樣有許多口袋。乍看之下,和軍服一樣設計。從雲重工捨棄廣
告策略,只專注特殊的大成本工業案以及「沈重」的工作,伊
卡夫清楚明白這些「工作服」之所以像軍服的原因。
  「不能稱為戰爭,而是軍事行為。」每次管理人員都會對
新人如此解釋,伊卡夫聽多了。
  舒適感在熟悉的衣服內貼著身體。他每次穿上這件衣服,
總會想起自己深刻體會到世界的骯髒之前……
...。。
  ~九十七年前~
  沙漠與荒野一直吸引著伊卡夫,彷彿有某個人在曠野上呼
喊他的名字:伊卡夫.列別捷夫.諾維科夫!來吧!
  「來吧!」從雲重工的徵職廣告如此說著,在他的工作桌
上向他閃爍,「擴展人類在宇宙中的視野!」
  那時,他還在老家--某個大陸聯盟裡,接近北海半島的
陸上小國。天氣寒冷,海洋上的濕氣無法深入到他家裡,只有
沿海才能享受到母星的溫暖。
  他在鄉下工作,作著他一直都渴想的程式除錯員閒差。父
親幫他買的保險幾乎壓垮了他的存款,因為父親是個不願意融
資經營的踏實男子,留下了相當一筆錢,但還沒繳完他們兩人
的保險。畢業後兩年伊卡夫拼死拼活,終於將保險繳完,卻又
因為想要追上體內軀網的科技熱潮,一口氣買下終身套餐,儲
蓄所剩無幾。
  他以為自己對軟體工程有些天賦,做著自己擅長的事,不
管是誰都能感到單純的喜悅。然而,事實和他的想像不同:伊
卡夫恨透了這份工作。不斷和冰冷的愚蠢人工智慧接觸,思索
著應如何解決難題,每天盯著一條又一條電腦所寫、毫無邏輯
可言的程式碼,他覺得進入了一個沒有溫度、巨大的空曠世界,
試著將從無中生出智慧,但結果只有更多等待解決的問題,以
及不能被稱為同伴的人工智慧。
  從窗外看出去,他確實也在荒野。附近五十公里內只有短
草叢與土丘,必須開車半小時才能到有人的鎮子,但因為政府
跟著大陸聯盟進行國家網路基礎建設更新,他們必須在這樣空
曠的地方設立超振子通訊的第一代商業基地台。
  「啊啊!根本沒必要跟著潮流裝什麼超振子什麼鬼東西吧,
直接用光纖啊光纖!這速度真心惱人……煩死了肚子超餓!」和
他同個部門的除錯員抓著肥碩的肚腩大聲抱怨。
  他們倆人負責這個縣裡的所有人工智慧程式,偏鄉只需要
一些基本的行政工作,有些時候只要讓AI和別縣市的政府AI
交流一下,便能修正錯誤和不合理的計算,而兩人最新的工作
是想辦法教一款AI理解共同語的命令語句,同時學會除錯工
作的原則及特例,這是國家的最新發展方向:透過各縣市的除
錯員共同開發除錯AI,進一步削減人事預算。
  他們的工作,就是盡可能讓自己失業。
  伊卡夫知道這個肥宅白T恤同事,根本不在意能否繼續這
份工作。伊卡夫不用刻意問,肥宅也會把想法喊出來。他最喜
歡對伊卡夫發表熱血的夢想演說,將動漫世界描繪成席捲全世
界的浪潮。伊卡夫偶爾能對他感到共鳴,但每次這樣的談話都
會將室內溫度提高許多,伊卡夫幾乎能從皮膚感覺到他的熱血。
  和這個同事相比,凝滯。伊卡夫感覺人生是凝滯的。不再
有大學讀著小說時的感動。
  他依然清清楚楚記得四年大學的浪漫情懷,現在,伊卡夫
卻覺得那是某個陌生的夢,在他沒意識到時,被世界的某種力
量化作了置入性行銷的暗示廣告。
  「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我的斯拉夫好兄弟,這句吐槽真心到味呢。就好像如果
披薩外送沒法在三十分鐘內送到點上,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可言
呢?」
  「好好聽人說話啦。」
  他睜開一隻眼瞥向我,平時雙眼看起來和閉起來一樣,認
真時才看得見他的瞳孔,像極了漫畫裡的設定。讓伊卡夫不禁
想道,說不定是他特別為了營造出這樣的效果而特地練習的。
  「好啊,你說啊?」嘲諷般的笑容牽動層層肥肉的臉頰。
伊卡夫皺起眉,微微不悅,但立刻又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這樣的工作到底有什麼未來可言呢?」
  「斯拉夫兄弟,你聽好了!」他撐住電腦桌,強行讓身體
轉向,辦公椅在沈重的壓力下嘰嘎尖叫。
  他愈說愈激動:「人類的發展就像油漆球一樣。你玩過嗎?
是小學生在玩。他們把一顆棒球塗上油漆,然後繼續漆上油漆,
一層一層的顏色覆蓋在棒球上。這顆球的的本質,依然只是稍
微比拳頭大一些的布料,但有人漆到幾噸重,必須用一個倉庫
來裝。現在我們人類所作的,看起來十分渺小,或許就像薄薄
一層的漆,覆蓋在巨大無比的畸形油漆球上,但就是因為有前
人不斷的努力,才會有現在人們所說的超光速空間振子通訊這
樣打破以往常識的偉業啊!但是吶,我果然還是比較喜歡光纖
的穩定性。」
  他擦去汗水,額頭上油光反映,滿足地結束話題。
  「這些,我當然都懂啊……」伊卡夫以只有自己聽見的音量
喃喃自語。
  他看向眼前的螢幕,和映在視野中,植入體直接對視覺神
經干涉造成的半透明懸浮視窗。伊卡夫大學畢業後一年,用近
半年的預算購入了托爾企業的「Ui-pro全體軀網」,靠著父親
的保險打了九折,仍對他的荷包造成重擊。
  這款的全身體軀網引用了最新的仿細胞工廠結構,能以奈
米機器人更新系統,也可以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利用奈米機器人
完全更新半生物質地的植入體。這是全世界第一個完全不需要
任何手術,即可永久使用的全體軀網,伊卡夫就是看上這一點
才會硬撐著分期付款買下來。
  操控介面流暢可客製化;高端的運轉速度;每個動作輸入
都有相對的效果音,利用聽覺取代消失的觸覺反饋。也只需要
簡單的指令,便能夠讓內建的AI替他處理許多事,還附加的
完整學習組件--這雖然多耗費了幾萬藍元,但不僅未來能免
費升級,也能讓AI助理系統自動校正。
  在工作上,多虧了這套先進軀網,他才能一直拿到甲等年
度成績。可是,長時間待在同一間狹小辦公室,工作內容是面
對不同的問題,可是接踵而來的奇怪BUG不只令伊卡夫厭煩,
也令他排除財物因素,開始思考這份工作到底有什麼價值。
  除了讓昂貴的人事預算--也就是作著公職的伊卡夫--
被消除之外的價值。
  伊卡夫想起以前自己聽過的一個理論,那時同學們正醉酒
辯論,有人說,如果沒有莎士比亞、莫札特這種天才出世,藝
術這種上流文化才能被推展,伊卡夫和另一些人不同意這個看
法,他們不得不承認天才對世界極其重要,可是也覺得,追隨
潮流、推進潮流,也是文化的重要基石。
  「為什麼一定得是球呢?」伊卡夫問道。
  披薩送來了,伊卡夫突兀地打斷肥宅濕溽的咀嚼聲。講話
時,都能嚐到濃濃的起司氣味。
  「因為,如果要用其他東西來比喻的話,我想就是畫布吧。
因為古人沒有錢買太多畫布,畫壞了再畫上去蓋住原本的作品,
可我想那是個人的進步。如果要說世界規模,一定需要某個足
夠讓他人參與的系統,並且能夠同時容納所有人的成果。所以,
才說油漆球。」
  「新吉先生,你是文科出身的嗎?」
  「文科?」
  「人文科系。」
  「呵,大學畢業生的固定思維呢,」被伊卡夫稱為新吉先
生的肥碩同事,身上穿著的白色襯衫佈滿皺摺和淡黃污漬,用
手指抹去嘴邊的油脂,繼續說道:「勾你對文化的衝勁了嗎?
在你進入國家機關,消磨殆盡之後?」
  「不……我,從來沒有特別只對文化有熱情。」
  「你好像沒有和我聊過之前的專業吧?先別說,讓我猜猜……
是文學對吧?」
  伊卡夫停止打字,橘黃色細線構成的鍵盤浮在桌面上一公
分。他僵硬地轉頭,瞪大雙眼看著新吉。
  「我就知道。猜起來也挺簡單的,畢竟大陸這邊文化素養
較高,和我家鄉完全沒得比呢。很多人都和我一樣自學共同語,
學校教的完全不實用,而要出國旅行的我們也根本不會有閒錢
去補習。」
  「學生時我也沒有非常熱衷於文化,就只是看看漫畫、動
畫,在網路上參加活動。然後,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睛突然被
打開,就像親眼見到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古老神殿。對於世界,
我無法抱持著和以前相同的視野。我知道了文化對世界的影響,
甚至有許多人的生命因為我所喜愛的流行文化而改變,在那之
後我有了夢想……」
  「什麼樣的夢想呢?」伊卡夫不禁轉過身面向隔了一段距
離的新吉,上半身前傾。
  新吉點一下頭,雄渾的深沉音調彷彿從他的腹部上升發出
:「如果這個世界經歷了如此多的轉變,依然有不堪之處存於
我們的世代,我們不是有責任去改變這世界嗎?」
  伊卡夫沈默許久,瞄了一眼浮在面前的一串串複雜代碼,
新吉的聲音透出一陣暈眩沿著耳朵竄上頭頂。
  「前提是,如果人類沒有被AI取代。」一說完,伊卡夫
感到嘴巴十分乾涸,喉嚨幾乎痛得如同火燒。
  「哼。說什麼鬼話,人類的意識如此精巧複雜怎麼可能會
由機械所取代呢?」
  「可是,即使像《尤利西斯》那樣表達意識,那也是創作,
是特意讓人理解的設計,不是真正的『意識』啊……」
  「難道你不相信人類的意識嗎?」
  「如果機械做到人只有人類能擁有的思考,」伊卡夫揮了
下手,一旁開著寫滿了AI思考過程的模擬器隨著動作縮小,
這AI比他剛進入這部門時更聰明了。他說道:「有什麼特殊
之處,能分辨人類和其他東西呢?說到底,人類真的有意識嗎?」
  「哈哈,老弟,一下子你就說到太深沈的地方,誰都無法
給你答案啊。但是我覺得吶,何必這樣悲觀呢?像我就完全不
覺得AI能在我還工作時成長到人類智能。四、五年前,我曾
看過網路上有人吵著什麼,『超級人工智慧將毀滅人類』,笑
都笑死我啦!這種事情哪有可能發生啊哈哈哈!」
  以往他那個肥胖汗臭的背影總是比伊卡夫早出現在辦公室,
在那段談話後一個禮拜,伊卡夫再也沒看過他。
 
  他在餐廳向人事部打聽,發現新吉已經離職。
  又過幾天,員工餐廳裡擠滿五十多人,從沒有這麼多人同
時出現在午休時間的員工餐廳。電視上,以及每個人視神經中
的新聞畫面,播報著同一件事:雙星洲聯起家的某電視新聞電
視,創造了史上第一個和人類同等智力的AI,成為新的AI
品種--AGI。實際上,這一則新聞的新聞稿就是這個AI
所寫。
  伊卡夫還記得,接下來幾天的新聞不停環繞這一家新聞公
司的股權戰爭,各大科技公司都渴望獲取AI的獨家技術。然
而,早在企業巨獸們將這隻肥羊吞食入肚之前,那公司裡某個
員工以匿名的方式將AI的原代碼以及AI的生成方式,全部
公開於網際網路。
  有些人認為是另一家國際企業的心機鬥爭手段,希望對手
在股票爭鬥中劇烈消耗,但又能在第二現實中獲得人工智慧程
式。然而,最多支持的說法認為,這是人理委員會初次登場的
陰謀舞台,各大國諜報情資認為若不聯合國際力量,控制AGI
的製造非常困難,尤其是制外駭客的AI開發難以被政府掌握,
所以,他們透過這次的事件引出所有對ASI(超級人工智慧)
抱持興趣的人上鉤,理解所有制外駭客可能使用的方法。
 
  在軀網的螢幕上閱讀報導的伊卡夫,辭了工作。大喇喇地
坐在中央車站的台階上,在熙攘人群之中,刻意無視周圍的人。
  新吉對他說的話繚繞在他心頭,成為了從他內心底所發出
的話語,藉由新吉的聲音重複著。他彷彿感覺胸口中被點燃了
火焰,血液如同滾燙奔流。
  他想到,每天這時,他習慣讀著從網上載下來的免費小說
資源,躺在沙發上喝咖啡。他從沒想過自己能寫什麼,他的人
生可能在其他人眼中過得高潮迭起,曾經有過奢華,然而,他
認為這些經歷沒有像文學家所描寫的深刻,他無法從中找到絲
毫的美。伊卡夫只不過是曾被捲入不請自來的醜惡纏鬥,如此
罷了。
  伊卡夫很慶幸自己能進大學,普通地接受高等教育,普通
地考上公職。進入和文學無關的工作職場時,他也能繼續藉由
科技享受在小說之中。
  「我也該走了呢。」
  他拎起一公尺長的大側背包,所有必要衣物和家當都在裡
面。他把其他東西全典當成旅費和簽證手續費。出生在舊世界
的大陸聯盟,還是有不少好處。許多國家以永久居留的身分擁
抱歡迎像伊卡夫這樣的人--有工作技能卻沒有工作,存款又
無法承擔大陸聯盟的消費。
  七年。伊卡夫在大學畢業之後,已經過了七年了。
  七年裡,無所事事。為自己而努力工作,結果卻因為這份
努力而加速淘汰了自己。
  作為三選一,七年的時間和兩年一樣短。伊卡夫努力說服
自己還年輕,幾天前依然對年輕應有的闖蕩活力感到不安和不
確定。
  但是,現在他心中燃燒著的鬥志,催促他前往那片位於神
民經濟共同體的荒野。
  他在荒野的某個繁華都市中過了無比充實的新生活,遇見
了栗安--與她有了段異國風味戀愛--還有從雲重工。世界
向他展示了殘酷現實的重量,從雲重工則負責打開了他望向宇
宙的視野。
  荒野裡,他結束了豪放不羈的四年,接著渾渾噩噩跟托爾
企業睡了八十四年的近光速旅行。
  現在,在這距離人類領域最遠的衛星上,繼續了兩年他的
屍行人生。
....。
  每天早晨,他想起新吉展示給他看的夢想。
  低溫睡眠結束後兩年,伊卡夫不斷參與著第二現實裡的各
大論壇,卻沒有找到新吉的痕跡,新吉的帳號及網路暱稱全在
某一個時期之後消失,就此隱沒在第二現實中。彷彿一個人如
此隨時間變化了型態,流入訊號形成海洋裡。
  「鏡面月世界」,這論壇原本是個莫名其妙的記錄狂,以
及日記寫作愛好者的聚集地,後來發展成了各地文化的紀錄、
情報交換的巨大網絡,除了軀網記錄下來的無處理視覺影片,
還有大量的「文化紀錄」。透過記錄,他們發現自己對周遭造
成了影響。
  伊卡夫認為,新吉似乎是從這論壇中瞭解了什麼,才會選
擇這個論壇作為他在第二現實的最後一站。
  伊卡夫已經和最前線後勤衛星的負責人聊了不少,將自己
一些想法和隨手寫的文章貼到地方版塊,得到了不小迴響。他
們剛建立起地方版不久,還懷念著在母星時盛況:每天碩大的
版首頁幾乎完全刷新,文字、圖像與影片幾乎從浮在眼在眼前
的視窗爆炸。他們希望這群跟著托爾企業而來的星際移民們,
能多多參與他們的活動。
  伊卡夫抱著「說不定能混到一餐,或請我喝一杯啤酒呢,
這樣攝取的熱量就夠我過一天了」,這樣的想法去聚會。他全
身上下,從野戰工作靴到軀網輔助鏡,全部都是從雲重工。現
在的人不像他當時,完全不瞭解為什麼從雲重工臭名昭彰。
  「好好奇作為一般人的『文化人』,會有什麼想法呢……」
他自言自語,嘆了口氣,右手在眼前一揮,將開啟的文字編輯
器收起來。出發前往附近的商店街。
.....
註:
  「三選一」:顧名思義,是「三年選一年」的意思,這樣
的基因改造人會以三分之一的速率老化。由此可知,回春基因
手術市場上也有其他類似的服務,如「四選一」、「五選一」、
「十選一」以及基改的極限「二十選一」。理論上而言,除了
十選一和二十選一之外,其他都只是基改副產品,是特意弱化
基因增幅技術之後,提供給經濟程度較低者的商品,所以也有
許多人獲得三選一後,透過多餘的壽命賺取資金,更嚴長壽命。
許多人懷疑這些研究所是特意為了賺取才會做出如此玩弄人心
的設計。
 
 
人理委員會對極端特殊人種審查記錄001011829號
 M81■■■■■■■■■■■總結
  「我們的命很長。」此次人倫審查應審者如此對自身做出
評價,有著KM1335特有的冷漠。
  「機構」所有人都是如此,上至總戰線秘書,下至清潔員。
我等從KM1335號生產線誕生,經歷篩選配置,於興皇星系接受
壓縮教育、訓練,發配到宇宙的角落。即使經過這樣精彩多樣
的人生,所有應審者透露著相同氣質。
  他是理解後,特意展現這樣的姿態?還是自然而然如此?
據附件檔編號XB7993,應審者因■■■■■■■■■■,展現微弱程度人
倫扭曲危險,然而他的檔案皆顯示■■■■■■優良。下官不得不提
出異議。
  最前進後勤衛星。緊鄰巨氣體星凱因斯--位於石心母星
系最外側第三十六行星。
  他的居所幾千公里外,人工生命如雨滴投射進戰場,破碎
四散、四分五裂。和百年前消耗生命的畜牧產業如出一轍,現
在是更極端的浪費。
  FC--現場指揮官FieldCOMMANDER--壽命極長,是擁
有著人形的人工生命,因為科學家和企業的■■,我等被設計成
「讓人們感到親切」,天生具魅力特質。我等人類指揮官,在
身理構造上和人類完全一模一樣。閱讀了他的一生和編號
■■■■■■■檔案,我不住開始疑問:
  難道,沒有人好奇嗎?同他一樣?同我一樣?
  在人皮之下,所有人都相同濕黏、鮮紅且溫暖嗎?
 
1.2戲  
  『代號1394,你的任務於--1524--發送至貴官之IAS。
請行確認。』
  我按住視窗中的語音記錄紐回應:「已確認。」
  『祝,武運昌隆、旗開得勝。』優美的無機質合成女聲,
在我耳邊響起。
  很久以前我便想,任誰聽到這祝賀都會感到諷刺吧,卻沒
人抱怨這古老的官腔祝賀詞。我們戲稱這套管理系統「武神醬」。
FC很容易忘記作為最前線守護者的身分。
  我們被信任,肩負重大的任務,同時也被深深懷疑。
  「早啊。」
  「早。」
  「你換那個石林陣地了?」
  我搖頭,沉重嘆一口氣:「我真希望是這樣。之前的二十S
單位的市郊戰,拖了二十七天,最後依然是全部送了。郝前輩,
我真不懂上頭為何給這麼不合理的任務。」
  「要你撐幾天?」
  「說是六十,但任務下來一個月不到就是沙星冬至了啊!」
  「戲,你有二十組人馬,標準S單位。全用了?」
  再嘆了口氣,我覺得喉頭的熱度有點太過誇張:「能上的
全都上。說起來我還加上長時間密集戰術,本來想也許能撐一
個月,沒想到擦撞一下,一半S單位都變醬汁了呢。」
  「你應該放棄戰線。」
  「唉,學長你知道我不擅長對付班長,要我寫報告應付上
頭,崩壞戰線換取更靈活的戰術~這對我來說太難啦。」
  「……既然戲你現在可以想到這個方法,當初為什麼不執行?」
  「欸~~我想應該是因為班長對我的態度,和對其他人有
點不一樣吧?讓我覺得很尷尬?」
  郝瞇起雙眼,眼神冰冷,無聲地撇了下嘴,接著回復先前
的面無表情:
  「你讓市郊戰隊的八十人死亡,只因為你無法妥善處理人
際距離。真不曉得人理委員會為何讓你通過測試。」
  「其實我一直也搞不懂這個問題呢。學長你還是一如往常,
把兵當作市民的『人』,可敬可敬。話說回來,郝前輩你有看
到今早的新聞嗎?」
  「五谷農產股票大跌那個?」
  「不是啦!是中央發配T系列的命令,通過聯合國會那關。」
  「精緻化單位?不會吧。」
  「哈哈,看學長你這一副不怎麼相信,但其實又覺得合理
的表情。期待嗎?」
  我和郝學長閒聊著,同時確認螢幕上的行動記錄不斷跳出
更新,代表隊伍的鮮明三角形在電腦拼湊成的空照上,朝我所
指示的方向迅速移動。
  這空蕩蕩的辦公室裡,一格格空辦公空間,塞滿了強化超
級光電腦和生化腦。粗大的纜線爬滿走道,連結入我們眼前的
MMPT(萬用小型投影劇場),展現出誤差只有三點七秒的
數個立體成像。
 
  我們這兩人部門負責石心母星系第三十四內星的所有戰役。
以其為界,這星系的其他行星都屬於腥石領域。
  若是一個個塞在生化超腦裡的SAI能像PAI抱怨,這
機密部門很有可能會成為宇宙聯軍部最大的人權醜聞吧。一人
負責三十多條戰線,軍部裡常對我等FC抱持這樣不合理的期
待,但同時處理一百多項作戰,如果沒有SAI就是物理上不
可能啊。
  我閉上眼,把多個語音報告當背景的蹩腳交響音樂,同時
回憶著這份工作的內容。
 
  內星第三十四被沒創意的武神醬命名為沙星。
  她是普通的矽風暴行星,也就是說,整顆行星表層--和
許許多多漂流在宇宙中的行星一樣--遍布沙漠,大氣激烈上
下對流讓她一年到頭都經歷著大姨媽的痛苦。夏天,有恐怖的
巨型熱沙龍捲風,冬季則不斷吹拂寒冷刺骨的風暴。雖這麼說,
但稀薄的大氣,唯一的熱源是能將人體磨成肉醬的飛沙。目前
她沒有任何值得讓遠在母星的人們感興趣的特別資源,但對腥
石們,這荒蕪的行星是不得了的聖地。
  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我們敵人--腥石。它們的環境感知
和認知過於反常,研究者難以界定不同的情境,為什麼會有不
同的反應。
  起初,人們以為腥石是單一意識多個體,後來發現它們有
個體差異。
  抹塚博士和腥石--自稱名為列墜--的「意識翻譯研究」
中,博士讓列墜學習個體差異,腥石的說詞很令人疑惑:「和
我等(天靈之音)一樣。我等的『氣味』也各有不同。每一個
體都有自己的特色。」多數人對抹塚博士的實驗抱持不信任態
度,認為他所採用的研究形式過於「外交」,非科學性實驗而
更像異種族文化交流,有違《太空異種倫理法》。
  要我說的話,腥石可是星際開發的夢想象徵啊!它們代表
宇宙的神秘與未知,是冒險旅途上的阻礙,它們特有的精神結
構,說不定也能對人類意識之謎帶來的答案。
  內星第三十四是腥石領域的第二總前線,也是人類領域中,
最接近腥石核心星系團的地方。三十內星的衛星是我們所知最
新的腥石殖民地。內星第三十四,沙星,則是交火區,她被托
爾企業定為行星形塑殖民試驗的標案星。
  西美政府之所以能同時在國內和宇宙聯內,開四條總戰線,
卻又不會讓國家破產的原因,便是多虧有托爾財團撐腰。
  說托爾財團擴張太強,也是呢。星際企業同樣適用反托拉
斯原則,但戰爭是對後勤的考驗。宇宙聯對此睜隻閉隻眼,也
很合理呢。
  被分發之前,我也乘著熱潮入手不少托爾的股票,前輩們
也都如此。他們說這樣交涉時手上多點籌碼,工作比較順利。
  宙域愈偏遠,人們的常識就愈異端,軍部也對我們這些駐
派人員的人理愈緊張,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如智障般懷疑FC。
從沒有FC被人在背後捅而導致「處分」,我也不想在這麼愚
蠢的事上開先鋒呢。
 
  我和郝學長進駐「最前進後勤衛星」,是石母星系第三十
六行星--凱因斯巨氣體星七顆衛星中最大的一個。
  現代星際殖民大致分兩種,第一種是先投放SAI的工作
機器人以及基礎設施的材料,等到太陽系的人員都聚集完了,
SAI差不多也開始了行星形塑,當殖民者們抵達殖民星,正
是行星形塑完成之時。這種方法會消耗大量國力和資源、人口,
對人力資源豐富的大東方共同體而言是個非常好的選擇,但對
他們的鄰居--極東島聯就會相當吃緊。現在大多數政府是讓
民間企業標案,托爾財團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第二種,則比較類似於我所在的衛星的情況:凱因斯巨氣
體星主要由氫和冰塊組成,在托爾的星際企業和殖民開發的認
證下,比政治動向更早進行殖民內星第三十四的沙星,在那之
前,他們建立觀測站以及太空港,建立小型居住空間,再透過
專利技術開採氣體星,生產高聚能量電池運送到銀河各處。
  我和郝學長隸屬宇宙聯軍部官方,因為接受民間邀請,才
在這裡作為高級傭兵進行光鮮亮麗的戰爭行為。
  所以,這僅有0.9倍重力的衛星上聚集了四千萬人口,在我
們獲勝取得沙星後後,九成居民會跟著軍部轉移沙星正式開始他
們殖民生活,不過得在行星形塑之後;如果我們輸了,托爾就
必須買單,送四千萬人口回到距離我們最近的宜居星系--七
十光年外的紅矮明日。那時,人類世界就會多出四千萬難民,
在太空漂流至少七十年。
  也有可能,四千萬人直接被轟成宇宙塵。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認為郝對我的失誤反應太誇張了。明
明只是讓一條戰線破掉,我負責的其他三十二條依然超安穩啊。
 
  「請求武神醬發送配置資料,T.履歷.過往記錄.數值。」
  IAS:『收發件.過往記錄中,無搜尋結果--T。請
問仍要送出請求?』
  「送吧。」
  一隻瞪大死魚雙眼的拍鈸猴子浮現,是我為郝的訊息做出
的動畫猴子郝,牠頭上浮出一串文字:『別太上心,快工作。
有任務在身。』我轉頭看另一堆粗大電纜聚集的藍色立體成像
MMPT前,郝的雙手各在不同鍵盤上打字,就連嘴巴也正向
IAS傳達命令。簡直就是活體超級電腦。
  我想像中的他對說話這回事,如此評論:「這種小事。打
字的速度比動嘴更快。」
  我揚音嘆息,道:「給我交火地點.TTS14B.影像。」
  藍色光輝構成一片平原的立體樣貌。我前方是北,顯示著
急聳的山脈,幾乎像土丘拔地而起地幾近垂直。東方、西方也
都是山坡地。靠近我的右下角是巨大碎石而成的複雜構造,那
裡被定義為市郊戰區。萬人的荒野行星竟然會出現市郊般的類
CQB(CloseQuarterBattle近身距離戰鬥)複雜戰區,莫名
諷刺呢。
  我的任務是,再次取得這塊具備防守價值的戰略地點,然
後西進,於三百公尺高的山坡地建立砲擊台。
  多虧某位自以為英勇的民間科學探勘艦的隊員,讓腥石原
本是移動用的電磁力,能模仿槍械做出類似高斯武器的石砲。
現在,它們連軌道砲都可以弄出來了。最糟糕的是,腥石莫名
其妙地對人類抱有異常敵意。唉呀呀,命運真是巧合呢。
  和腥石的戰鬥,是互相用砲擊碾壓對方。
  誰的砲彈多、強、精準,誰就能獲勝。嘛,至少政治宣傳
是這麼說的。實際上必須破壞腥石的倒立蛋形核心,或對核心
外的一層層特殊片礦岩造成足夠傷害,才能奪去他們的戰鬥能
力。
  「問題是~~石頭們在哪裡呢~~」
  因為上次兩邊隊伍擦撞的損傷,讓這個區域剩下七十一人。
扣掉傷兵,姑且配至成五個S單位,武器配置是狙擊、二工程、
二槍手、兼任偵察的專任兵、步兵和醫療兵,陣容完整,但士
氣低落。這幾小時讓它們不斷演練作戰,希望隊員們提升經驗,
但五個小隊面對高防禦、高機動、CQB兼具遠程的腥石,實
在難拉出好戰線。
  專任兵有火砲課程,工程兵也勉強可以操作砲台,這樣來
看,就有十五個砲台可以使用。前題是初次交火後,那十五隻
能存活下來。
  「該怎麼辦呢~~」
  我打開其他戰場的控制欄,更新指令,同時盯著MMPT
上的及時影像。
  理想的戰爭不是文宣裡的那種比肌肉的輕鬆。從拳擊、核
戰、商戰、文化戰,戰爭都一個樣:打擊弱點,造成傷害,使
目的得以圓滿。即使笨重如上個時代的坦克,也能像中世紀的
騎士那樣互相繞圈跳舞,專挑弱點攻擊。
  換言之,戰爭是人際互動的極端型態,不然軍部大可把戰
爭交給SAI,而不是我們這肉身FC。
  回到正題。市郊戰區如果被對方砲擊碾壓,就沒有防衛意
義了,所幸腥石不常破壞戰地。畢竟,沙星是它們的聖地之一
呢。但這項情報不會讓我的工作比較輕鬆呢。
  「該怎麼辦呢~~」
  腦中跑過四、五種戰術,全以人造人被巨大的石槍碾成肉
醬為結局。
  「那就這樣吧!」
  我點開另外三個視窗,一個是武神醬,一個是另一戰線的
高山戰區,最後一個則是最前進後勤衛星的軍部系統。
  空降兩隊S在東邊山坡,加帶一個裝甲小隊;配置三隊S
包圍戰區打游擊,保留九人對東邊進行砲擊支援,順便給北方
腥石的砲擊一些目標;剩下的兩個本地S單位衝進市郊,慢慢
耗死在裡面的腥石。幸好市郊底下是岩盤結構,腥石無法逃跑。
如果不突破我的防線,就是百分之百孤立無援。
  如果西邊已經有腥石的砲台呢?嗯……市郊區域應該對狙擊
兵沒太大挑戰性,讓人造人們去試試腥石的砲彈強度吧。
  「這樣報告書很難寫欸~你能幫我寫嗎?」
  IAS:『否定。』
  「嘖~~」
  刻意讓士兵去死的作戰果然不行嗎?啊不,她拒絕我的理
由應該不是這個呢。
  所有FC的行動和報告都會歸檔,傳回母星,由訓練有素
的AI檢閱,這些都是其次,最使我擔憂的是班長。她是人們
所謂的「同情者」,主張人造人應有人權。這種自殺式戰法肯
定沒辦法過她那關,但若造假戰術報告,下次人理委員質詢時,
很可能會對我的資料深查。
  那樣就不妙了。
  「切換.隱身模式,連接.五谷農業.財務經理。」
  IAS:『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喂?請問
是哪位?為什麼你會知道這支連訊號碼!?』機械化的電子音
配合著即時文字幕,將系統力另一頭的人的言語寫在全黑視窗
裡,即使被IAS扭曲了嗓音,依然表現出他的緊張。
  「你們有沒有興趣接受十枚托爾?」
  『這……很抱歉,請問您是哪位?我們公司不做內線交易,
如果我們發現您有違反聯邦法的嫌疑……』
  「啊啊,拉哩拉哩拉哩拉的,煩死了。不要的話我就去找
西遠洋農貿了喔?」
  『不、不,還請您等等,我需要上面的人的指示……』
  覺得有點無趣了,我看著其他視窗,為戰策的細節補充幾
個之前沒寫完的程式碼,有點後悔沒把交涉的工作交給IAS。
  「我的要求是這樣:我要你們全力『宣傳』,但不能被馬
上發現是你們開始的。你們要利用托爾股票換成現金再換成資
本,然後說,『托爾的資金流出,有整併農產市場的強烈傾向』,
下一步則是進軍鋼鐵和武器市場。你們可以賺不少錢,夠讓你
們苟延殘喘到下一季了吧?」
  『你是投機客嗎?為什麼要這麼做!?這裡根本沒有足夠
的貨幣能讓你這樣的大腳踏入啊,而且這樣,我們公司肯定會
被審查啊!』
  可惜文字顯示沒辦法表現出他語氣中的激動,腦子裡浮現
幾個文字動畫的構想,但若在上班時間做,郝學長的嚴厲就為
變成兇狠呢。
  「你們的廣告不是說『最誠實的農產品,您的健康,我們
保證』嗎?我可是給你們在大眾面前表現的機會呢。我要掛了。
掰。」
  『喂等……已掛斷。』
  我對IAS做出了一些指示,回到各個戰區的戰術回報上,
向IAS多要了幾份沙星的地質報告以及最近的天候預測,讓
多個戰線繼續緩緩推進。
  「啊,報告到底該怎麼寫呢~」
  我雙手環抱蜷曲起的雙腳,巧妙地轉換屁股在椅子上的重
心,不斷嘎機嘎機響地轉著。這樣其實對思考完全沒有幫助,
但郝努力專心皺起來的眉頭很有趣,所以我都會轉到他的耐性
快要用完為止。
  FC有自己的專業領域,像郝學長就是社交界和科學性論
壇,但每隊上的班長,一定得在政治中周旋。我所創造的美妙
混亂會讓她忙上一陣子吧,而且軍火企業界受到投資,能讓我
以後更簡單補足這次的損失。
  輕鬆,特權,愛國又高報酬。這份工作真是太棒了。
 
1.3強
  強,是他的名字。
  所有戰鬥行人造人都是以雄性人類思維作設計基底,設計
人員看重男性的目的性、任務性思維模式在實場上,有著相當
顯著的效果。
  強從來不知道所謂的「女性」是什麼樣的生物,人造人特
殊兵也有些是以人類女性的造形設計,但它們的執行腦卻依然
屬於雄性。人造人的語言當中,也沒有女性這個詞,有著「雄
性」和「雌性」。冰冷的垂影文是以合理性、邏輯性、高效率
和與電腦語言相容等等目的而設計,方便人造人之間對於戰場
的精確描述,IAS也容易判讀人造人所傳達的意思。
  除了軍方相關人員之外,沒太多人能理解人造人的語言。
高智商的基因改造人指揮官FC被要求學習任何可能會在戰場
上運用的知識,而完全無法以人類發聲構造發音的垂影文,也
是他們必須學習的專長之一。
  強拼了命操縱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野地陣砲組裝系統,陌生
的OS讓他太陽穴不斷陣痛,但FC的要求對所有人造人來說,
就如同神諭或引力一樣無可違抗。
  一條條如程式語言的行動命令,都標註了變化型記號,代
表著可能因為狀況不同而變更其內容,即使FC本人沒有意改
動戰策方向,行動命令自己會靠著從垂影文中的回饋判斷是不
是需要調整命令。
  在這個戰場之前,強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命令。有些FC
喜歡不停更新命令而進行精確的部隊操作,但會像這樣特地為
了某些戰場設計行動命令的人工智慧,並且將更細節--卻更
模糊、更讓人造人弟兄困惑--的描述放在命令之中,彷彿連
它們的「虛」也要進行掌控。
。。。。。
  【10+9i,0.0+5i,這一部分的「冷靜且嗜血」,應被解釋
什麼意義?】行動開始的十分鐘前,一個被分到另一隊的專任
兵向強發送疑問請求。他的語氣是疑惑。
  【這裡應該被解釋為「衝勁」而不是「嗜血」,請應用高
英等垂影文,17+3i。對作戰沒有影響。】
  那看似稚嫩的人造人之前沒有任何實戰經歷,只是剛好在
交戰後存活下來,FC判定他的實戰經驗能掌握更艱深的技術,
但他完全無法應用新的垂影文膠囊知識。他仍是那搞不清楚狀
況的新生兵。
  FC1394的命令語法有著詭異氣質。強和調轉的人造人老
兵交流時,發現這群長期聽聽命於FC1394的人造人像「嚴厲
教育的猛犬」,本質兇殘,只要命下達,最信任的友軍也能殺,
身體殘破不堪也能繼續進行任務。
  強接受的倫理觀認為,那群人造人是所有人類軍隊的模範,
但異樣的氣氛讓他感覺嘔吐、噁心。像是某種從來沒在他腦子
中註冊條目的東西,硬被電子網膜接收,而他的處理中心腦拒
絕認知。
  任何對上級長官的叛逆都是禁忌。要相信前方、後方、左
右兩邊和上空的友軍。唯有如此,人類才能開展美好未來。
  強知道自己應完全服從命令,以戰略角度思考。但不知為
什麼,長達一個月的初戰過後,他發現思緒常常回到膠囊倫理
課程的內容。系統並沒有對他下達政憲命令,允許他繼續對自
己的想法感到困惑、不解,甚至反駁,這令他感到恐怖、詫異。
  FC1394到底對他們的全宙域通用型戰鬥系統作了什麼?
  FC什麼都沒做。強理解長官也在系統之下,是具備完美
合理性的生命體。強感到不安。
  5i在垂影文中,是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數值,就連數值本身
的意義也時常游移不定。自從不久前的市郊戰,強的追蹤程式
發現他頻繁使用這個數值的情感參數。他的「虛」,陷入自身
也不明白的迷惘。
  強身為工程兵大部分的任務是,計算輔助其他隊員,偶爾
處理或施放爆裂物。強知道自己除了有些時候扔扔炸藥和手榴
彈之外,也得像FC事先傳來的加密戰術規劃所說,作戰開始
後不久,才從零開始組裝砲台。
  沙漠特化的反裝甲砲並不像高爆火箭,或適合用於短射程
市郊戰的蝠音雷,那樣便於攜帶。
  複習著戰術,他知曉自己已漸漸睡去。
  【資訊回流系統正執行中嗎,1+1i。】強放鬆自己的精神。
他體驗著初戰的第一天。
  【任務編號……9+9i。】強看到來不及熟悉的幾張臉孔,和
不遠處傳來的同袍的訊號。
  強還清楚記得直接從培養艙中走出來,接觸第三十四行星
的1.5G重力和那乾燥至極的稀薄空氣時,肺腔的痛楚和七竅的
刺痛。
  七世代的醫療老兵跑到他身邊,把一管管綜合抗體和營養
劑插在他壯碩的手臂上,將每個人都有的呼吸面罩按在他臉上,
無視強對現狀確認的訊號,馬上跑到隔壁剛出培養艙的同袍將
同樣的液體打進同袍身體裡。
  【此時的我真難看,3+1i。】
  他看著自己趴在地上顫抖,勉勉強強站離地,馬上收到所
屬分配和召集令。整個營區充滿了搞不清楚東西南北的新兵,
和零星幾個舊上許多的七世代老兵,不斷在一隊又一隊的S單
位之間幫忙整頓。老兵們完全沒有意願多透露情報。過了三分
鐘,他才理解為什麼。
  五分鐘之前他們穿過大氣層進入營區的降落地點,十五分
鐘前FC向這戰區下達三十分鐘行動預告,不接受任何現場異
議。戰術資料已經有相當詳細的計畫,然而,戰區的駐地兵力
全是七世代,對十一世代的強他們的戰況完全沒有幫助,老兵
只能以輔助的身份參加作戰。
  二十小隊規模的部隊一次性投入。離武裝配置觸地有兩分
鐘,距離作戰開始只剩十五分鐘,但作戰主力卻明顯不適應戰
場。
  強瞄向旁邊的隊友,隊友輕輕點頭回應。
  【警醒!警醒!7+7i。】
  其他隊友收受訊號,立刻理解了用意,跟著節奏一同進行
短距激勵廣播。
  已經將身上黏滑液體抹去的壯碩人造人一一聚集,幫忙把
未進入狀況的士兵們扶起,協助醫療兵整頓隊伍,在等待部隊
恢復狀態的時間為任務做簡報。原本些許紛亂的戰術廣播,現
在如同戰鼓聲隆隆狂響,一陣一陣地擠壓在皮膚上隱隱刺痛。
所有人造人的動作漸趨一致,也漸趨俐落。
  這麼做完全沒有實際效益,強很清楚,但基本戰略膠囊知
識有教導,即使身為人造人,具備以特化型人造語言「垂影文」
作為基礎的思考,也需要這樣的外部士氣刺激。
  【效率好,3+7i。】強的小隊長分發了個人配給之後,對
他和另一個隊友如此訊息。
  做好自己工作的滿足令強感到四肢充滿力量。腳踏實地、
運用六觀去體驗這個宇宙,不是透過模擬系統,是真實地將思
維完全切換到工作狀態,和他一直以來的經驗完全不同。他渴
望戰鬥,渴望奔跑。
  【戰吧,9+8i。】他回應道。垂影文中沒有更強烈的詞彙
了。
  強的小隊被分配在市郊戰區的西南側山穴,因季風和附近
山嶺所造成的沙塵風切,形成非常特殊的石穴侵蝕的形狀。他
們所在歷時磨蝕的緩斜山坡,戰術上被歸為市郊戰。
  石林更外側是戰線的主要目標,廣達盆地平原和三面山脈。
  當強開始閱讀作戰計畫時,一時之間以為是在文明地區進
行作戰。計畫檔案附加人工智慧系統,廣闊連結戰線其他部分
的廣播網路,內容詳細到以秒為單位向特定方向警戒、射擊或
掩護,移動也以半公尺為單位。
  【疑問,預期我單位將遇到什麼樣的敵單位?】
  【強,我們所有單位都是同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呢?】
  所有人都對這個的計畫案感到不習慣。人造人所接受的教
育,包含作戰計畫施行,教材從以往的所有作戰計劃中隨機抽
選,作者有普通人類、FC和人工智慧。可是他從來未看過控
制如此精巧細膩的FC,大多數FC只下達最基本的命令和作
戰大綱,細節交給現場人員執行,信賴士兵的經驗和技術,和
普通的人類指揮官一樣。
  強想著,什麼樣的戰場會需要這樣細膩的作戰計畫。專業
兵在一塊石頭上喊了聲電訊,發現數公里外沙塵瀰漫。
  現在第三十五行星北半球剛進冬季,不會有任何暴風產生,
氣象預報也是全天晴朗,只是薄薄沙塵依然瀰漫。
  「好好撐著喔。」FC在計畫案的最後備註,補充這一句
無法被垂影文認知的聯邦語。
  強的語言介面,被【懼怕】完全填滿。
..。。。
  普通人們通常對腥石的認知,是鮮血淋漓的石頭戰士。
  在太空中的遭遇戰若以CQB的方式和腥石交火,沒有人
能不變成爛肉泥。但如果進入了大氣圈和重力圈兩者兼具的行
星地形,腥石的戰鬥形式轉從近距離「肉」搏,變成和人類互
相以飛行武器射擊。
  人造人的膠囊知識教導說,開始在腥石衝突中投入槍枝後,
腥石的行為產生劇烈轉變,隨著火力從化學能射擊變成高斯武
器,腥石也愈來愈適應人類的戰鬥模式。藉由現今科學無法理
解的方式,它們將核心的能量轉換成電磁力,完美模仿了高斯
槍的結構。
  腥石的核心像尖端朝下的雞蛋、水滴狀綠光隕石,周圍由
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粗厚石塊環繞,最外側則是四或五塊盾形石
形成近戰時的武器。腥石的核心,也是它們生命所在,總是充
斥著某種人類尚未完全掌握的能量。
  腥石的地表戰,看起來像現在這樣。
  石槍彈雨,稍微擦上邊身體便會被跟著吹飛。
  強小隊的機槍手絲毫不節省彈藥,拼命進行火力壓制,在
簡易碉堡裡從狹小的石洞口中遠距離狙擊。
  強在頁岩矮牆後方,盡可能縮小身體,聽著石槍刺耳的破
空聲,從頭頂上高空呼嘯而過,或擊中化學沙袋發出震動胸腔
的恐怖悶響。大氣稀疏,但強依舊能在戰鬥盔的阻隔中清楚那
震耳欲聾。
  【工程兵.強,你判斷我們的防禦工事能撐多久?】
  強看向身兼機槍手的小班長,蒼白毫無表情的人造人堅毅
臉龐,流下不少淡藍散熱體液。若再不休息,他體內的無氧能
量很快會被消耗殆盡,到時候灌再多氧氣進入體內,一時半刻
也無法回復戰鬥能力。
  然而,若不進行壓制,腥石的主力狙擊馬上會飛來一發大
號石槍,將簡易碉堡裡所有同袍碾成肉醬。不過,硬撐著壓制,
無法阻止腥石在火砲輔助下進行移動,也無法停止它們漸漸提
高射擊準度。
  【半小時,不能再多了。7+7i。】
  【命令依舊是死守嗎……不,FC的命令現在是我們必須往
前!9+3i。小子們!確認裝備!55s向327方進發,步兵、醫療
兵和我一起壓制,攻擊手、工程兵和偵察兵往前衝鋒。】
  淡紫的晴空裡,無數迅速的黑線劃過天際,墜落在整個戰
區,名副其實槍林彈雨。隆隆聲響宛如巨人暴怒,不斷打擊、
踐踏大地,比藍星更稀薄的大氣層強烈壓迫著強的全身。
  所有隊員都有著宛如大理石的純白膚色和完美堅實的肌肉,
為了不同的戰鬥性能設計,雕刻藝術般毫無瑕疵,也有著毫無
情感的冰冷面容。
  此時所有人臉上都因為長時間戴著戰鬥盔,處於高強度狀
態,濕黏的散熱體液布滿每個隊員的純白臉面。
  時間一到,強和攻擊手.治、偵察兵.開,一齊衝出防禦
工事,拔腿朝立石掩體狂奔,跑最快的開一瞬間往旁邊一跳,
避開0.2秒後墜落於原本方向上的石槍,但另一發從方向50飛來
的石槍擦過他的右腳,動力外骨骼轉瞬變成散亂扭曲的廢鐵。
腥石盯緊這空檔,下一發石槍貫穿他的軀幹,藍色濃稠體液從
被打穿的巨大窟窿噴炸而出,濺在沙地上,立時燙出股股蒸氣。
  開微微張口,黑色面罩被慣性扯落,下巴滿溢著藍汁與淡
藍蒸氣。安慰劑囊已經破裂,在他血管裡湧入大量嗎啡和戰鬥
激素。開那幾乎透明的純白眉頭怒皺。
  強看到他忍著痛苦吸氣,大氣中的氨和冰冷已經開始凍蝕
他的內腔,開額頭上的兩片橢圓金屬彈開,露出閃爍橘黃螢光,
一陣陣強烈電波掃過強的肌膚,接著大量的環境掃描訊息湧入
強的腦中。
  強轉頭繼續奔跑,不知道什麼時候治沒跟上,也不確定何
時,開的偵查訊號轉為沉默,掩護射擊也逐漸稀疏。
  強靠模糊不清的全角度投影,分析預測石槍的墜落地點,
跑向在吐息瞬間規劃出來的路徑。剎那,一顆沒預想到的石槍
擦過耳際,氣壓引起的耳鳴刺痛了他。
  強直直盯著掩體,果斷向前一躍,縮起身子翻滾,再躍上
平坦石台,靠在掩體上大口喘氣。
  擊敗腥石的方法有兩種。第一種,是破壞腥石作為思考和
能量中樞的,尖銳倒立蛋形、散發冷綠光的石質核心。
  沒有人知道腥石的核心是由什麼樣的材質組成,但將足夠
異質打入那綠閃閃的石頭,就能徹底破壞腥石。
  第二種,是簡單粗暴地將所有粗糙、堅硬的層層外殼全部
剝掉,腥石便只能浮在空中,徹底無力化。
  他瞄見一百三十公尺外,一隻腥石作為先鋒突入了轟炸火
線邊緣,它更後面的腥石們維持著高速迫擊砲般的火力壓制。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對方發現。如果有,它沒必要將他優
先殲滅,它大可在一百三十公尺的交戰距離輕易殺死強;如果
它沒發現,這就是個難得的機會,強可以拿到服役中的第一個
擊殺,或死得毫無價值和意義。
  他沒時間思考,戰線已經開始破碎,如果他不保護同袍……
  他挑準腥石石槍上了膛,準備加速、固定外殼的瞬間,沒
想到它竟然果斷浮起,索性固定著射擊準備的姿勢,飄進石林,
主動拉近距離。
  強沿著巨大石塊的邊緣,躍上石叢群的頂端,想取得上空
壓制。
  不遠處一抹黑影伴隨著超音速震爆聲飛向空中。是目標的
射擊,他想著。
  (錯誤,7+3i。是陷阱,9+7i。)
  腥石CQB擊殺方法裡,有一個理論叫玉焚黃金圈。取得上風
的腥石十有八九會積極縮減距離,它們在近戰有著天然優勢。
但是,一旦它們開始CQB,展開外殼的動作能讓子彈穿過空隙,
造成極大傷害。在有自身火力壓制的加成,且將目標困於平原
上的情況,強計算自己可以實現擊殺。
  他的火力是十六mm反異種強化短機槍,對上腥石就地取材
的必殺石槍砲;他的速度和靈活度衝鋒後依然保持完整,從雲
重工初強化系列量產B11沙漠套裝,對上受戰地限制的腥石。
強評估,足夠了獲勝因子。
  強透過跳躍前進,同時以手槍進行壓制。效果微乎其微,
但跳躍的次數足夠讓套裝對動作做出修正,提升精準度和速度。
  腥石沒有解除射擊姿勢,以無法置信的快速飄移。
  強抓住腥石在巨石和巨石之間足夠的空隙,上半身完全暴
露在射擊範圍內,而腥石也來不及飄入下一顆巨岩背後。他當
時是如此計畫,也如此做。
  瞬間,腥石吸入地面的砂石,以高射炮的加速度型態向他
發射。
  強立刻被吹飛,腦中所有來自戰鬥套裝的警報發狂似的尖
叫,四分之三的防護層被完全撕破。
  他踩著最近的石塊,依賴既有加速度多往前移一吋。
  腥石下一波射擊,削掉他的半邊脖子,也在胸口打穿好幾
個小洞。
  視覺記錄器顯示他飛過幾根巨石,撞了幾下,摔在地上。
皮膚能感覺到灼熱,動力核受重創,系統強制他進入低消耗的
休眠狀態。
...。。
  這是他的第一天。之後,強不斷執行著幾乎算是自殺行動
的連續作戰,大量消耗不斷投放在營區的資源。
  四肢組件換過了無數次,很多時候來不及換上新皮膚,僅
用凍結噴霜迅速處理四肢的接口後,便拿上手邊的任何武器接
敵。
  強一直感覺不協調,FC或AI的作戰計畫,總是在最後
都將合理,但這個FC,讓強感覺【意圖如此】。不斷消耗資
源,消耗生命,也慢慢磨削地方,卻毫無意願取勝。至於他為
什麼這樣感覺,強不明白,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正進行的思
考。
 
  FC派遣來比強更嫩的新兵,並非今次作戰計劃的一部分。
考慮到強體驗了指揮官上次的作戰計畫,周密到幾乎對S單位
而言過於複雜,工程特化的強感到難理解。FC以同樣的複雜
度,但更少的人數,想要奪取這片戰線最重要的戰略位置。
  昨夜FC將幾具解體的異種特化反裝甲高射砲,從星系站
射進行星軌道,然後以肌肉安定翼飛入營區。巨大的安定翼在
和空氣中的沙粒摩擦後,變成灰白塵埃撒在整個營地上方。強
當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聯想到死亡。
  同時,東北北X17戰線XC營區的同袍,也透過洲際載人導彈
和肌肉安定翼,空降在東北山嶺待命。
  現在的情況危險到,若不用肌肉安定翼的零噴射著陸,所
有穿過大氣層的東西,都會被石槍炸爛。
  任務要件,取得戰略壓制點。【S.強,轉編入貝塔4小隊,
升為小隊長。】
....。
  時間,回到現在。
  強很快理解為什麼自己升為小隊長。
  他的半數隊員被派去參與其他隊的游擊行動,施行豪無意
義的火力壓制,並迅速犧牲後,他知曉絕不能讓反裝甲砲被擊
中,也絕對不能停止震撼內腑的砲擊。
  他硬把組裝機械臂作為彈藥填充機件,坐在駕駛座,直接
以物理訊號連結端,幫助瞄準砲擊。因為原本的光學瞄準組在
跑上山丘時成為廢鐵。
  他們衝上山坡前,石槍劃破了拘束布,強只好讓一個隊員
扛著掉出來的瞄準組件,還有昂貴的帶核心秒六百填充機件。
強曾經在膠囊課程中,看過從雲這套砲塔所有機組件完整組合
時的發射情形,像烈火一樣兇殘。
  然而除了他,所有小隊員在石槍轟炸中成為肉沫。附加組
件報廢。堅固的砲身倒是為強擋下不少驚險轟炸。
  轟!喀鏘。轟!喀鏘。轟!喀鏘。轟!喀鏘。轟!喀鏘。
轟!喀鏘。轟!喀鏘。轟!喀鏘。轟!喀鏘。轟!喀鏘。轟!
喀鏘。
  強感覺到,面罩底下濃稠的深藍液體冰涼涼滑過他發熱的
面頰。劇烈的晃動力穿透戰鬥套裝,最終依舊撕破他光滑的頭
皮。
  強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肩膀脫臼幾次,一開始他用肌肉的力
量硬把手接回關節,但他只需要將自己固定在砲座上,有足夠
視野警戒、瞄準目標,便決定乾脆利用柔軟的肌肉和韌帶穩住,
而非強力控制手臂的角度。
  超振子戰區廣播中,東北山區一直以一小時左右一隻擊毀
數的速度,緩慢增加戰績。戰績裡偶爾會出現強的助攻,反裝
甲砲彈的高速自轉和特殊慢燃電漿火藥,能溶解、貫穿大多數
腥石的片甲。
  強忽然感到暈眩,這種對砲台的粗暴強硬操作幾乎快溶解
他的腦子,不,是已經有一部分溶解了。
  他不斷計算著砲擊的修正軌道,以完全不熟悉的編碼嘗試
矯正隆隆作響、絲毫沒有停歇意思的反裝甲砲。
  【警醒!警醒!西北面有高能量群接近!西北面有高能量
群接近!重複一次!……】
  頃刻,灰濛濛的天空黯淡了一陣,無數石槍劃過天際,墜
落在東區丘陵。一陣強烈雜訊重刷過整個盆地,灌滿強昏沈的
意識。
  (是腥石的特殊彈頭,超振子的干擾不可能如此嚴重!
2+8i。)
  強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東區的景色看起來似乎真
的暗沉了一些,就連電波掃描也陷入黑暗。
  【嘶嘶……沉……!警嘶嘶……!東……默嘶嘶……】
  強感覺自己像忽然想起般,意識到他一直有「超載(Overrun)
」的選項。他記得這個人造人內的建功能,也注意到自己無法
不得不考慮超載。
  他沒有理由不為同袍犧牲。【超載啟動,4+4i。】
  全身如烈火燃燒。強感覺肌肉逐漸緊繃,脫落的關節自動
接回位置,自己似乎更能隨著砲擊擺動,用勁卸掉一部分的動
能。他感覺自己有如在資訊回流系統中,身輕如雁……像水,或
風,或沙粒。
  這股強熱來自核心散熱系統全開、功率全開,藍色的血液
和動力核系統將多餘的能量帶入他的人造身體。
  他無視慢慢陷入崩解的內腔警報,專注聚焦他逐漸清晰的
意識。強理解,西北面330度的高能量群,是一百三十三隻腥石
個體。
  砲擊的傷害輸出只有戰術檔案預期的三分之一,而若不管
能見度變差的東區,新的敵方勢必會開始砲擊,或拉近距離。
近距離便意味著狙擊精度提高……
  強沒有其他選項,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強痛恨自己理解
有其他選擇的可能。深埋在骨髓中的直覺和衝動告訴他,友方
和他一樣,都是人造人同袍。
  他不想死。他知道同袍也抱持著相同感受。
  強戳破被沙粒磨薄的戰鬥服,扯開左側最下方的肋骨,從
濕淋淋的滑溜體液中拉出另一條電纜,接在組裝機械臂上。
  【破解:核心限制。提升輸出,外接輸出。7+9i!】
  【……system command denied……】強皺了下眉,在兩個眨
眼間便透過工程兵的計算機後台程式,潛入他的內部核心電腦,
【……system command accepted. Converting…… Ready for 
exporting faint…… 3, 2, 1……】
  強忽然發覺自己喪失了幾秒鐘記憶,他雙手仍緊緊抓著反
裝甲砲的扶手,程式也穩定地讓機械臂不斷填充一顆顆比他的
頭更大的彈藥。
  不過速度更快。
  機械臂上裸露的電線,閃爍出黃色電光,強選擇無視。
  他意識到腥石的陣列比剛才更清晰,這不應該發生,工程
兵的探測儀有其極限,電波、可見光、X光、紅外線、夜視儀
等等。除非他不小心打開空間超振子通訊……超振子對腥石核心
的反應最強烈,反過來也同樣適用。所以人類領域的指揮中樞
才會一直成為腥石的主要標靶。
  【不會吧,0+3i……不好,核心的電腦有幾個窗口和通訊組
相連,7+4i。】
  一小撮代表腥石的螢光,向強的位置衝來,陣列後方的螢
光忽然停止不動,開始不規則的變形閃爍,剩下一大群前鋒依
然朝著東區移動。
  【3i!】
  強趕緊輸入新的瞄準位置,砲擊漸漸朝停止不動的腥石轉
移,比十分鐘前更猛烈的反裝甲砲墜落在螢光群中央,逼迫它
們緩慢地移動躲避。
  他此時聽見正南方也有相同砲擊的聲音,是毫無間歇的嚎
叫。同袍有完整的填充機件。
  朝向東區的腥石群散了開來,證明遲來的支援砲擊發揮了
功效。但衝向強的群體變更加迅速,甚至掀起濃厚的沙塵,在
微沙暴中也清晰可見。
  他強迫不斷震動、前後劇烈晃動著的砲身迅速垂下與地面
平行。強大的後座力差點將他甩了出去。臉撞上扶手,即使是
強化生體塑鋼骨的牙齒也照樣碎裂。
  強狼狽地巴在反裝甲砲上,舒緩些的熱度,讓他更能掌控
肌肉,但姿勢更難看。
  一陣暴風吹過他身旁,緊跟著的高低壓差讓他的面罩裂痕
擴大,身體差點被吸走。
  是超音速飛行的石槍,因為反裝甲砲擊的干擾而偏離標的
--也就是強。
  腥石已經近到能平行射擊,強卻仍未將砲身調整好。幾次
擦到幾隻衝向他的腥石的外殼,其他不停怒吼的砲擊只打到沙
子。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反裝甲砲如蜂尾舞般亂顫,他強制啟動體內的公安防暴機
制,將關節閉鎖,雙手相扣,把自己綁在砲身上。
  幾隻腥石踉蹌落後。強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打中目標。
  他瞄準,然後想盡辦法費盡力氣,讓自己不被自己的武器
殺死,強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還活著,體內許多臟器早已
化為破碎肉塊。
  他忍著劇烈頭痛,然後瞄準。繼續忍受著痛苦,然後瞄準。
  腥石開始眼花撩亂的閃避動作,作為鎧甲的片岩互相交錯
拉扯,依靠自重力飄浮和電磁加速度和預測砲擊,讓比自己更
快的同伴獲得推力。
  一連串的衝擊在強身旁炸開。石槍鑽進沙土,自轉的扭力
甚至將沙粒融化晶亮。
  強猛然一撞進沙土,瞬間又被砲身拉出地表。他趕緊校正
反裝甲砲適應鬆垮的地面。
  咚!
  毫無預警地,強整個人砸在靜止的反裝甲砲上。
  程式錯誤,強弄錯了數個編碼邏輯,超出砲身內建電腦能
理解的範圍。他也搞壞了散熱系統的程式,半坍在沙裡的反裝
甲砲緩緩下浸。砲身開始融化沙粒了。
  強緩緩轉頭,破碎的頭盔和面罩,沾著藍色液體掉落。一
股股蒸氣從他嘴角、傷口、眼窩和皮膚,縷縷上騰。
  這次沒有再來的機會了。這不是資訊回流系統,不是對人
會戰訓練,也不是膠囊演習課程。這次的結束,就是結束。
  強想起自己沒有拿到的擊殺數,試著拿背上的短機槍,忽
然發現自己的手仍鎖在反裝甲砲上。
  【………………愚蠢至極,8+7i!】
  石槍貫穿了異種特化反裝甲砲砲身。
  各家武器廠商都有各自的風格。共通機動以便利性、物美
價廉著稱;托爾有著中堅穩定風格;從雲重工總是不計成本,
追求最高質量、協調性最好的強力產品。強在沙星的人造人行
星論壇上,得知他所屬的FC酷愛從雲重工。
  這反裝甲砲能在穿過大氣層時忍受重力加速度,硬著陸後
也有著嚇人的精準射擊,全強化合金鋼的機械組也依然完美相
吻合。這樣的砲身,被區區石槍貫穿了。
  驚訝的一吐一息後,三發石槍帶走了強的下半身、右手,
和他的意識。
.....
 
1.4伊卡夫
  殖民環境中,任何地方都缺人。有AI和機械取代人工,
殖民地不斷發展的景況仍亟需人力,填補所有能填補的地方。
  伊卡夫在咖啡廳裡聽說,殖民政府打算在三七公里外的台
地上建立一個工業區穹頂。幾個和他比較親近的友人建議,或
許伊卡夫可以去應徵勞動性工作,光是他一的從雲重工標準工
作服,就能輕鬆簡單找地到一個位子。
  若非如此,原本已經很瘦的伊卡夫會繼續瘦下去。
  「我會關注這個訊息的。」
  「諾維科夫你還很年輕,別糟蹋自己的人生啊。」小口輕
啜著來自雙藍星系的冰滴咖啡,鬍渣大叔苦笑道。他散發著濃
厚廚房肉油臭和菸味。
  這位坐在伊卡夫對面的大叔,是近期好不容易脫離黑黨,
但黑眼圈、縐紋和菸味同時加重的福山先生。現在是連鎖燒肉
店店長。
  伊卡夫覺得福山沒有任何文學才華能綻放光彩,但他的小
說很有趣。就伊卡夫所知,四十歲卻只在食品服務業工作過的
福山先生,沒有晉升到更高的職位,似乎不是因為對文學的熱
忱。
  「我一定鄭重考慮。」伊卡夫把熱咖啡放下,直視著福山
先生並點頭。
  福山先生聳了聳肩,像喝啤酒似地對咖啡咋舌讚嘆。
  這個人很有大叔的樣子呢,伊卡夫每次聚會都這樣想。
  最前進衛星的咖啡廳聚會,每次都有四十人左右出席,但
只有福山先生以伊卡夫的姓稱呼他。
  「嘿!伊卡夫老弟,我前幾天看了你更新部落格,寫的還
不錯,以非學院出身的哲學自學者而言,真的非常有趣啊。我
看母星那邊的粉絲群依舊是你的主要讀眾。不過啊,我必須要
好好糾正你才行!」
  「索伯尼亞,這樣輕鬆的氣氛裡別拿高深的哲學東西出來,
太不識相啦。」福山先生探出身子把強恩.索伯尼亞放在隔壁
桌的冰滴咖啡拿到他面前,像勸酒般地笑著。
  「如果可以,還希望強恩前輩您隨手寫個文章,指教下晚
輩的過失。」
  「哈哈哈,既然你都這樣拜託了,我就回去隨便寫個吧!」
  「索伯尼亞,你不是還有幾個出版社的稿子?」
  「哼!那種商業垃圾,五個小時就能解決。」
  伊卡夫十分不習慣殖民地的咖啡廳聚會,因為這群人喝著
帶著啤酒味、雙藍星的特產咖啡豆冰滴咖啡,明明沒有一滴酒
精,卻明顯露出醉相。
  伊卡夫喝著黑咖啡。店裡最便宜的飲料。有些時候咖啡廳
聚會的主辦人會供餐,但經過近期的事件,來咖啡廳的人變少
了。
  像伊卡夫這樣創作者,僅能喝比最低消費更便宜的黑咖啡,
被稱為黑黨,全名是「黑咖啡黨」,這傳統是直接從母星延續
到最前進後勤衛星。不論何處,都有失意不得志的文人。
  這次聚會供應餐包鐵板面和城市生菜沙拉,比以往的檔次
低上許多。主辦人們認為,必須讓來參加咖啡廳的人們享受高
檔,創作者有義務體驗不一樣的生活,但這次的餐點只是普通
市民等級。
  「上次咖啡廳聚會,不是有個穿白色工作服的高個子?」
  「那是在科技園區工作的歐斯姆先生?我聽說他的工作似
乎遇到了一些瓶頸。」福先先生回應伊卡夫。
  「剛剛是不是有人提到,老鼠臉歐斯姆?」穿著彭松松紅
色洋裝的大媽,擠開福山先生和強恩,湊到伊卡夫這桌。
  「梅果紅小姐,好久不見,之前見到你應該是在新書簽名
會之前吧?」
  「欸欸是福山啊,那次的活動已經不是新書了,你多久沒
逛書店,竟然沒看到我的新作宣傳海報?」
  伊卡夫看過好幾次她的海報,竟然有人能設計出如此醜惡
又難以理解的東西,又恬不知恥地不斷強迫出版社聽自己的命
令,他感到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梅果紅。」伊卡夫點頭打招呼。她對這彬彬有禮的年輕
小伙子感到滿意,但一上下打量他,像避開穢物似的不敢靠近。
  大概是從雲重工吧,每次見面都會上演這齣必定發生的社
交戲碼,伊卡夫發現自己開始有些無聊。大學時,他不怎麼喜
歡這種聚會,當初社長若沒說「如果你想走創作路線,你就必
須認識這些人。真正去認識他們,而不只是粉絲」,然後強迫
他參加,伊卡夫絕對不會主動參與這樣的論壇。
  他還在神民之地和栗安同居時,仍作為女友的栗安催促他
回到創作者的社群。他在從雲重工附屬公司的實習工作薪資極
為優渥,公司要求他進一步學習、進修、以知識投資自己。他
感覺像取回了大學時代的生活,只是更自由,更幸福。神民當
地的咖啡廳聚會也總充滿著有趣的人們。一切完美,直到那場
槍擊案。
  最前進後勤衛星是個殖民地。這裡的居民被徵召前往宇宙
的角落,展開新的生活。他們懷抱夢想,卻無法理解文學、藝
術這類的浪漫。
  伊卡夫知道梅果紅家財萬貫,詩集賣得相當不錯。和她刻
意華麗的外貌不同,梅果紅的書便宜且高質量;伊卡夫有時受
不了強恩那滿溢出來的高傲和自戀,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強恩的
散文和學問皆為一流,即使是學術論文也能引人入勝;福山先
生的小說很平庸,但文字之間的溫暖和淡淡美感,為福山先生
聚集了一小群愛好讀者。
  起初會進入咖啡廳,伊卡夫純粹為了人脈和娛樂自己的文
藝心,漸漸地,他感覺無法被世界所接受,只有同樣身為文字
創作者的咖啡廳才是真正能容納自己的居所。然而,以前他並
沒有想過身為黑黨會如此磨削靈魂。殖民人員每個人都有工作,
他搭上離開母星的那艘船上,無一人沒有專長--在電腦挑選
之下,所有人都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合理工作。從雲重工的人在
他們抵達前,特地撥出一塊區域給低收入和無收入的人員居住,
這對整個殖民地是莫大的羞辱,不過卻成為賢明的現實預測。
  伊卡夫不希望人們因為他的服裝而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但
他的經濟景況不允許他入手其他衣服。
  在咖啡廳裡聚會剩下的時間,伊卡夫和其他人聊著歐斯姆
的近況,還有近期的政治爭議新聞:殖民地農業包商被證實擁
有星際企業的股權,好死不死,是托爾的股票在殖民地的股市
出現。
  政府認為,這連串的事件背後隱藏著托爾或任何民間組織
的陰謀。宇宙聯無法忍受任何在最前進後勤衛星的叛亂因子,
如果人類在這裡失利,便再也無法建立如此優勢的戰略位置了。
再者,人類領域邊境的殖民地,幾年之間完全脫離母星控制,
成為新興宇宙部落,或扭曲成任何超出想像的人形怪物,這類
故事並不少。
  許多牽連的公司被政府進行強迫搜查,咖啡廳的人們還說,
當事公司負責人被帶進政府裡,由人理委員會進行審問、審查。
如此講著講著,咖啡廳的人們不是心寒嘆氣,就是厭惡地皺起
臉。被人理搜查,也是被公開地被懷疑「不是人類」。
  被國際官方認定為「人渣」,再也沒有比這更羞辱人的方
式了。
  「說起來,黑黨的人似乎比主辦人,來的更少?」
  「諾維科夫,現在最好別提起黑黨的事情……最好連那個詞
都別提及。尤其是『黨』……」
  「福山先生?」
  「靠過來一點……我知道從雲重工的衣服很保暖,但再靠近
一點。聽我說,最近一陣子別寫太極端的東西。」
  「到什麼時候?」
  「天知道。等過了風頭,你自然會知道。這次的殖民人數
有四千萬人,『歷史上初次如此眾多人的星際殖民地』廣告完
全沒有不實呢。諾維科夫,樹多必有枯枝……」
  「人多必有白痴。」
  福山點頭,拍了拍伊卡夫的肩膀,「你懂的。說起來,諾
維科夫老弟,你寫小說嗎?」
 
  伊卡夫回到住處,將自己擠在床鋪和床頭櫃之間,用他的
小行李箱當座墊,把墊被披在身上保暖。
  坐著,看著點擊人數和讀者群分析圖表,試著將腦內的想
法轉換成文字。如果沒有活動,也沒有免消費的地方可坐,伊
卡夫便會這樣讓自己陷入虛無飄渺的沈思,或許能有些靈感莫
名其妙地出現。
  這狹小、散漫著污濁空氣的地方,就像一個囊,一個繭。
在這裡他很安全,從雲重工的人無法透過特殊的工作證追蹤他,
而只要遠離「重工」,他便能暢然地呼吸,作自己想做的事,
寫自己想寫的文章,擁抱自己所渴望的思想。
  重工下,任何東西都是齒輪。伊卡夫妄想自己是個,躺在
天然沼澤中鏽蝕,長起青苔的細弱齒輪,是舊時代槍枝的扳機
的組件。他再也無法成為扳機的謀殺的一部分。
  「或許我真應該寫寫大家都愛看的中古奇幻小說。」伊卡
夫摸著幾乎凹進內腔的肚子,對人氣圖表喃喃自語。
。。。。。
  一週後,伊卡夫兩眼疲倦,但他一直感覺身體內像有著熱
火燃燒。這不是好現象。
  離開殖民運輸船後,他幾乎沒有好好吃上任何東西,大部
分日子只靠麵包和政府發放的免費維他命,苟延殘喘。不過這
就是他的計畫,唯有這種生活才能避開從雲重工潛藏在第二現
實和軀網中的眼線。他知道如何有效地使用自己的身體,實際
上,這招式是在神民之地時,向從雲的同事學的。
  當人們進行節食,只攝取水、維他命和礦物質時,身體會
進行脂肪的分解,一開始會很難受,但之後因為脂肪所引起的
熱度,會感到精力充沛,彷彿有把火身體內部燃燒。執行特定
類型任務,必須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然而,當脂肪用完、真
正的飢餓開始時,身體的熱度不會因此下降。
  伊卡夫怕自己神迷在文字裡,忘了喉頭上燒得更烈、更疼
痛的飢餓。
  他去找了份新工作,當市中心停車場的守衛。
  伊卡夫的老闆擁有一整個街區的辦公大樓。若沒有濃厚的
菸味圍繞在他身邊,伊卡夫幾乎能發毒誓證明,這穿的比伊卡
夫更像無業遊民的肥肚子大叔,全身是沒洗澡的酸臭味。但只
要能拿到錢,伊卡夫也不是那麼在意。
  面試時,伊卡夫和往常一樣穿著從雲重工的漆黑工作服到
場,老闆看了一眼,便一臉安心祥和,立刻將工作交給他。
  整座室內停車場有近兩百個監視攝影機,其中一半連接著
老闆買下的面孔辨識系統。對一般使用者,它不能記住身分,
但至少A先生開車進來,便不可能讓B小姐開車出去。老闆要
求伊卡夫輔助這個系統,並讓有特殊需求的貴客們,偶爾鑽一
下漏洞,此外,他也必須防止竊盜發生。
  「偶爾,就只是偶爾,」老闆大喇喇地甩著夾腳拖,趴搭
趴搭聲在停車場內迴盪,「小偷也會升級裝備,這時就是你上
場了。」
  他引伊卡夫來到一坪大的警衛室,打開門,指著一把削短
了的電磁脈衝散彈槍。伊卡夫知道這東西只是擺好看的,雖然
是電磁槍,卻只能用於極近的CQB戰術,距離比兩公尺遠便
殺傷力全無。老闆說,他不想弄壞貴客們的車子,才特意如此
改裝。
  問題是,如果小偷拿刀衝向我,他就只有化為血水這一結
局啊!伊卡夫想怒吼吐槽,但處於低血糖的他,只感到一陣輕
微暈眩。
  「今天就可以上工,沒問題吧?」
  「……沒問題。」
  狹小的一坪空間,只有衣架、一張板凳、一張從牆突出的
桌子,還有一張上個警衛留下紙寫著系統流動金鑰,伊卡夫意
外地感覺很舒適。
  至少,這個星塵泥砌成的小空間裡--和他的房間不同--
有能順利運作的暖氣。
  「如果大學同學看到的話,應該會驚訝地問說,這是不是
人生最低點,吧。」
  伊卡夫打開側窗,正好能看到出入口柵欄。
  一台鮮紅的流線水滴滾輪車,沒有任何轉彎,優雅地從路
上垂直滑進停車場車道,在柵欄抬起的那一瞬立刻如風般衝了
進來。
  伊卡夫視覺神經烙印下了一朵倩影,是在滾輪車中半椅半
躺的女子。
  【系統:駕駛註冊.確認為VIP。】
  伊卡夫想像自己就是那車中的女人,被溫柔到幾乎充滿愛
意的細緻絲料包裹全身,吹著舒適宜人的空調。他感覺自己的
精神無須被壓迫、扭曲,成為社會中的一個機件。她的生活不
可能不需要工作,他知道她來這裡就是為了工作。伊卡夫想像
中的女性的自己,如同開花的果樹,等待著憐愛的花苞核在體
內搔癢難耐,被這樣優渥豐富的空氣、座椅,隆隆低鳴的性感
引擎聲,層層環繞,伊卡夫忽然感覺身體內部升起了,不同於
飢餓的熱度。
  「嗯哼,現在開始真正的工作吧。」伊卡夫瞄了一眼藏在
桌子底下的散彈槍,即使感覺到溫暖依然有一陣冷顫。
  合掌,然後開展,半透明的階狀鍵盤福在他眼前,「上次
寫到哪了?」
.。。。。
  伊卡夫不曉得為什麼有人看自己的小說。他認為自己的人
物很乏味、平面又無趣,雖然照著真實人物來想像,但完全沒
有在現實中互動時的氣氛。
  兩手拿著不同的塑膠玩具,撲嗤撲嗤地做出劣質配音,他
覺得自己做的事就是如此。然而,一部分讀者認真看了這部伊
卡夫剛寫的小說,留下回應說希望能有更多,他們期待見到主
角的冒險持續下去。
  沒道理這樣的作品,在廣博宇宙中,有樣特別的價值啊。
意外的回應,讓他對於以前的筆記散文感到挫折。
  伊卡夫開始他的新作品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幾天前,街上
的辯論愈演愈烈,他記得一開始不過是人們要求政府公道地對
待民眾。光有殖民地卻沒有殖民人,政府和托爾財團便是白白
浪費大量資源將四千萬人送上太空。
  福山先生對伊卡夫說過的暗示演為現實。咖啡廳的活動幾
週前已經完全沈寂,聊天室的訊息聯繫也漸漸消失。沒有人敢
在這奇異的火熱氣氛下,試驗政府在第二現實裡的AI警探的
強度。
  滾輪車速度很快,殖民穹頂裡一半的路上都跑著這樣的二
輪、修長的車輛,然而現在全城沒有任何一台滾輪車能在路上
移動。憤怒、不停咆哮的群眾在街道上遊行抗議,佔領了街道。
  到處都有穿著模仿從雲重工「迷霧」系列工作服的人,兜
帽,藏在高領的面罩呼吸器被口罩取代,虹膜掃描妨礙的薄片
被換成太陽眼鏡,他們在街道上四處以光描刺青塗上聳動的標
語。以為自己穿著「類似」從雲重工的迷霧的衣服,就不會被
抓。
  蠢死了。伊卡夫在心裡吐槽著,迷霧系列是為了進入保安
系統暴走的工作環境而設計,防止各層級的敵我辨識系統的正
確認知。他知道有些恐部分子會入手那套工作服,但不管正當
市場或黑角裡都只有假貨。真正的迷霧,只有在巨型結構工作
環境中的人才有權限使用,因為他們大多一進結構工作,就不
能肖想能活著走出來。便宜湊合的劣等模仿,完全擋不住政府
的電眼。
  伊卡夫趴在窗框上,看著塞在進出口車道的一台台滾輪車。
兩小時前開始遊行吶喊的民眾進入市中心,完美堵塞了車道口,
這是今天第三次了,而停車場內想趕快回家的人們,已經有些
不耐煩,幾乎要染上喧鬧中的憤怒。
  伊卡夫愜意地喝了口咖啡。這份工作不只提供暖氣,還有
免費咖啡(必須走十五分鐘的路程,才能到樓梯口的咖啡機),
唯一的缺點是一天中只有這鄰近傍晚的短短三十分鐘,陽光才
照到他的警衛室窗邊,都市電網的LED沒有陽光的溫暖。
  之前那台紅色流線水滴型停在他面前,車門緩慢升起。伊
卡夫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上衣,紮進高腰俐落長褲,加上
純黑高跟皮靴。伊卡夫注意到她稍微有了上年紀的小腹,不過
仍不掩她那自信有力的氣質,他覺得她就像中世紀女貴族,騎
在馬上一身瀟灑獵裝。
  「唔?」視野一角中有某樣東西吸引了他。人群不知為何,
騷動的方式不如先前那樣規律。
  伊卡夫在右下角視野往上一揮,方才隱藏起來的文件檔和
網界終端接口彈了出來,論壇和許多SNS系統不斷跳出相同
的新聞,貼著同一張照片:兩公尺高的巨漢們,身著左胸前標
誌著青藍色的「T」的海軍藍緊身戰鬥服,以一致如機械的步
伐前進。
  「竟然動用預用警備……」伊卡夫嘆了口氣,瞪著眼前螢幕
上的新聞,還有人們在遊行隊伍中所拍攝的更多照片、影片。
  「不好意思?」
  「女士妳不知道嗎?那些是預用警備,托爾的白皮。」
  正當他一說完,車道口正好可以看見遊行人群正踉蹌慌張
地向後逃跑,僅裝備著戰鬥套裝和警棍的人造人士兵,十分秩
序地以暴力鎮壓,化解群眾的憤怒,宛如看著塞滿滿的骨牌,
一點一點倒塌。
  她從一個金屬名片夾裡,拿出一根菸,點上,「白皮?」
  現在還有人抽植物草煙?伊卡夫閉上眼兩秒鐘,揮去腦中
的想法,說:「我們都叫人造人白皮。妳知道人造人的皮膚是
白色的嗎?」
  「……不同軍種,有相應的膚色設計。他們在軍方眼中,和
冰冷的機械沒兩樣。」
  「正確,但也不正確。」
  伊卡夫察覺她朝自己描了一眼,似乎是瞪著自己。她將口
中的白霧吐向一旁,心情很差。不過,沒有人在看到這一幕還
能開心。
  穿著時尚的年輕人、沒換下工作服的藍領、戴著舊時代金
屬框眼鏡的讀書人,在原本是遊行隊伍前鋒、現在的尾端,因
為跑得不夠快而被揍到噴鼻血。
  「人造人的皮膚是白色的,如果能到生技生產線去看的話
--普通是不會給外人看的啦--就會發現人造人的膚色都一
樣。那是普通人類絕對不會有的純白色。所以我們都叫他們白
皮。」
  「那你知道這是哪個部隊嗎?」
  「托爾的預用警備吧。他們在殖民地,特別是我們這種帶
有軍事性質的殖民前鋒,不可能只配置官方部隊和候補/湊人
頭的預備兵,一定會帶著尚未從培養缸裡啟用的人造人。至於
明確的部隊的話……大概是宇宙聯軍部的三大AI之一吧,因為
剛放出來的人造人其實沒多大用處,而且這個動作模式,在戰
爭新聞中滿常出現的。」
  她眉頭深鎖,叼在嘴裡的菸,白煙一直線上升:「作為一
個停車場警衛,你知道不少東西呢。」
  「哈哈,以前的工作罷了。」伊卡夫笑了笑,轉回到那沒
有任何東西的桌面,喝了口冷掉的廉價咖啡,重新打開他的文
件檔繼續寫小說。他今天沒有穿著從雲重工,這項警衛工作讓
他有足夠的錢入手普通衣服,雖沒法弄到奈米布料製品,普通
的回收牛仔褲和白色襯衫倒是足夠。
  他覺得這項工作有點類似警戒待機(Overwatch),不需要
精準的技術,只要隨時警惕、睜大眼睛觀察,然後僅在危急時反
應。不過,他從未遇過老闆所說的特殊狀況。
  他的小說中,伊卡夫讓自己的主角住在臨時落腳的旅店,
有溫熱的食物和足夠的酒水,在如此充沛、安逸的環境裡卻經
歷極大的痛苦。旅伴被人劫走;莫名無辜地被捲入事件,被城
裡的某個群神秘體追殺;收到信件,遠方的家鄉因為他先前冒
險的失敗而陷入戰火。即使到這樣的地步,讓主角經歷了這麼
多故事,伊卡夫仍舊不明白這個角色的靈魂。
  最近幾天他打開文件檔後,總會開始質疑,這樣的角色真
的有靈魂嗎?他如何做決定呢?角色本身十分無趣,除了命運
悲慘,各方面都屬於平庸,平均值。
  「人造人也有靈魂嗎?」
  不知過了多久,那位倚在車旁抽煙的女士,看著瀰漫著催
淚瓦斯的遊行現場,靜靜疑問道。
  伊卡夫嚇了一跳,像掩蓋似地將文件快速存檔,搓著手。
使用懸空鍵盤容易讓他的手指感到冰冷。他接著她的話題。
  「他們做了各種不同的機制,確保人造人有智力解決戰場
上的難題。但不會將槍口瞄準對他們下命令的人。」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呢?到底要怎樣,才能真正看見
人造人議題的真相?直接走上前去問他們?」
  「不,即使你去跟人造人談話他們也聽不懂吧,人造人的
語言是藉由電波傳遞……」伊卡夫垂下的視線看到那位女士手中
的紙菸,被她捏得幾乎不成形。
  「女士,我看妳人還不錯,就勸你一句吧,」他感覺自己
像化為小說中的村莊平民的角色,嘴角不禁咧起微笑,「別想
太多,別追根究底。現在這世代,僅僅思想就能定罪的呢。」
  「別說這個或這些,」伊卡夫指著手腕和眼窩裡埋入軀網
核心的小凸起,「你光是搜尋人造人的訊息,就會被列入黑名
單。即使搜尋了,你也幾乎不可能找到真正重要的資訊。如果
你非常不幸,得知了你不應知道的事,就得捨棄你擁有的任何
東西,穿過半個銀河系,來到完全陌生的世界角落,過著極為
貧苦的生活。」
  說到這裡,伊卡夫露出苦笑,她依然深鎖著眉,但他知道
她理解自己笑容中的諷刺性。
  「如果你像我一樣,光是埋頭進入文學就能感到滿足,或
許也可以考慮看看呢。」
  正當他想要回到自己的小說上時,那女士將菸頭扔在地上,
用鞋跟踩熄。伊卡夫才想起那是不只是植物煙草,還是昂貴而
老舊風格的紙菸,而且他應該要禁止她的行為,因為這個停車
場全面禁煙,也禁止亂丟垃圾。
  「少年。」
  伊卡夫忽然覺得她那稍帶沙啞的嗓音十分迷人,但她接下
來強而有力的語調,讓他的心跳靜止如凍結。
  「請告訴我這些情報,你是從哪知道的呢?」
  逃到人類領域的邊境,伊卡夫想著,最後還是搞砸。每個
人總有一天會死,而他的死期似乎不遠。
..。。。
  「請問……妳在政府工作?」
  「哦,看的出來嗎。不過不是很正確呢,我做的是政治工
作,需要經常進出政府,並非為國家工作。」
  「說的也是呢,我感覺女士妳對人造人議題,還挺有想法
的,」伊卡夫頓了下,觀察她的反應,但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
不遠處的暴力發生,面無表情,「不太可能是公務員應有的樣
子。我之前也在政府辦公室裡,所以我很清楚呢。」
  伊卡夫鎮定情緒,維持著原本有些疲倦又有點鬆弛放鬆的
神情,右手悄悄地滑到桌面下,右腳腳尖輕抬,讓散彈槍掉出
掛勾,落在他的手指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我必須要回答你的問題呢?對了,我還沒告訴你
我的名字,伊卡夫.列別捷夫.諾維科夫,女士妳是……?」
  「吉兒.史密斯。」
  「那麼,史密斯小姐,請告訴我你想知道我的情報來源。」
  「我又該怎麼知道一介小小警衛說的話到底是否真實?」
  伊卡夫嘆了口氣,感覺這段對話皆下去根本沒完沒了,但
現在直接轉身回到工作上,似乎不太禮貌。他起初對她的印象
還不錯,有事業、有風格,給人感覺很獨立,有點年紀卻又不
失魅力,然而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後果。
  「妳可以自己去試一試啊。如果妳真的這麼想放棄自己的
生命的話……啊,如果妳做的是政治工作,那職位也肯定不保呢。」
  那女人雙手環報胸前,沈思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果斷地大
步繞過車子,走向警衛室。伊卡夫握住散彈槍握柄,金屬的冰
冷與沈重帶給他更深層的噁心和冷顫。這是他第一次拿著現代
武器,第一次的瞄準,他沒意料到竟然是對著先前有好感的女
人的腳。
  伊卡夫有八成把握電磁化散彈會射穿星塵泥牆,但不足以
貫穿顱骨或頭骨,不過穿透肌肉、造成痛苦應綽綽有餘。他瘦
弱的手臂一定無法在這樣錯誤的托槍姿勢下毫髮無傷,但警衛
室空間很小,他將腳頂在槍托和牆壁之間。
  第一發造成淺傷害、深痛苦,然後走出警衛室,射破她的
車子的滾輪--滾輪必須表面平均,車子的安全系統才會啟動
--一發便足夠,最後,直取她的性命。沒必要留可能追獵自
己的人活著。在兩秒間,他做好萬全的準備,只等著她有任何
意圖潛入他的軀網的動作……
  「這是我的名片。」
  燙銀,看起來平滑厚重得能穩穩吸附指尖的紙質,沒有奇
怪的凹凸不平,看起來是十分精心設計過的典雅名片。
  「抱歉,我不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伊卡夫知道軀網的
名片交換系統不需要認證,有些高端駭客能透過虛擬名片入侵
軀網。紙質名片是奢侈的古董,也不代表這樣的厚度不能塞入
奈米傳感系統。
  畢竟在星際旅行沈睡時,世界環繞超振子技術不斷進步。
  「我們公司全體同仁一起來,搭乘第一批民間殖民船。去
查,我們是阿瑪狄歐哈政治救助有限公司,依西美聯合國總部
的特殊政治工作證,特別參與人類領域戰線的政府包案。」
  現在伊卡夫覺得自己不得不收下她的名片了,若不收,吉
兒大概會繼續把各種如拴船巨鏈般沈重的頭銜,全搬出來。
  他想著,如果一開始逃跑,便能避開任何讓自己陷入危險
的情境。說到底,他原本便不該在陌生人面前這樣口沫橫飛地
炫耀自己的「常識」。伊卡夫或許透過攝影機看到她幾十次,
對吉兒.史密斯而言,他只是個剛認識的警衛小哥。
  伊卡夫不斷想像,自己若是做不同的決定會發生什麼事。
反省的同時,他把散彈槍塞回槍掛,喀嚓一聲,吉兒也注意到
了,但只能透過窗戶觀察著警衛室裡極其狹窄的空間。
  伸出手接過名片時,他靈光一閃。
  「妳知道受傷的猛獸嗎?」
  「知道。所以?」
  伊卡夫壓住想垮下的表情,輸入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打字
機鍵盤,乾脆地放手一搏:
  「我賭,暴怒的群眾根本管不了人類千年的歷史經驗,在
被鎮壓後肯定有更大的暴動。妳的車開不回家,不如等下和我
喝咖啡?」
  她輕輕笑了:「咖啡太廉價了吧。四個街區外,餘茶酒吧?」
  好不容易邀到了吉兒,伊卡夫發現自己很難笑出來。
  「餘茶酒吧。」
 
  吉兒舒服福地靠在沙發躺椅上,店裡昏暗的光線讓人們只
能勉強看出大概的輪廓,沙發底的深橘霓虹燈照映著柔軟的仿
羊短毛地毯,讓人們能看清楚路。背景音樂的鋼琴和小提琴和
小喇叭,彷彿對話似地獨自演奏著不同旋律,卻又彼此配合,
而在輕快的爵士風樂音中隱隱藏著低沈、微弱的白噪音,是店
家刻意模糊人聲的設計吧。伊卡夫不禁注意到這樣的細節,他
和大學的同學玩時偶爾在高級夜店能看到這樣的技術。
  因為這隱約迷人、注重隱私的設計,讓這家高級酒吧一直
都很有名。伊卡夫在走過來的路上查了店家評論,知道似乎有
不少重要的政商人士喜歡餘茶酒吧。
  她直接把鞋子脫了,一手撩著伊卡夫紳士地請客的血腥瑪
莉。雖然酒精濃度很低,但在殖民地建立不滿五年,飲用酒十
分明顯地展示身為奢侈品的價格。
  「所以,伊卡夫,你在做警衛之前是做什麼?」
  「我想想看……大樓清潔工、農場採摘員、幾個研究所的心
理實驗和藥物實驗對象……」
  「不是那些。你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麼。」
  「欸欸,我好歹也是有簽保密協定的。」
  「簽保密協定的人,怎麼會和隨便的陌生人講這麼重要的
資訊?」
  吉兒一手撐著躺椅的扶手,另一手托起瘦長酒杯,向嘴微
傾。然而,她的雙眼一直緊緊地盯著伊卡夫,清淡藍瞳的眼眸
反射著隱隱橘光。宛如注視獵物的猛獸。
  「我原本以為那是加遊戲公司,工作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最後,才恍然驚醒自己幾年以來都搞錯了。」
  「然後逃到這裡。遠遠離開母星系。」
  伊卡夫手中氣泡水晃了一下,他沒意料到,從他人口中說
出這件事對他而言是這樣的打擊。
  「父親的話,大概不會在那時候逃跑吧。」
  他想起很久以前,父親即使掙扎著生活,也毅然嚮往自由,
是個懷抱希望和笑容的父親--賜予伊卡夫更多生命的男人。
  「……抱歉,讓你想起不好的回憶。」
  「沒關係的,這是我個人的事。」
  「但人……人理議題就不是了。這關乎全人類,包括你和我,
還有我們所摯愛的人。」
  伊卡夫看著映照著她雙腳腳踝的橘光,小心地選擇使用的
詞彙:「史密斯小姐,妳會愛白皮嗎?在我告訴你那麼多事之
後?」
  「我不知道。我不瞭解他們又該如何知道自己是否愛他們
呢?伊卡夫,你愛著人類嗎?」
  「這是當然的。」
  「那麼,如果今天有個人形站在你面前,他被施行暴力或
被迫施行暴力,你什麼都不做嗎?」
  「……我寫我眼所見,這就是我的生活。」
  她的雙腳搓磨了一陣,彷彿連著褲子一樣的黑襪襯出了幽
柔骨感的腳形。伊卡夫難以理解,她竟會這樣毫無顧忌地在年
輕男人面前,側躺著,隨輕快的爵士樂微微搖擺。
  伊卡夫看著那化為幾口清爽番茄味紅汁的貨幣,流入她宛
如花瓣的雙唇,他想像紅色酒液與內腔的接觸、相容。
  吉兒似乎因為一口口血腥瑪莉,或優美的音樂,變得更為
放鬆。
  栗安從來不喝酒,她的基改套餐比伊卡夫的更完整,嗑藥
也能迅速恢復到正常狀態,不論將任何東西放入身體都能毫髮
無傷,但即便如此,她對藥品玩具有著宗教齋戒似的貞潔。之
前伊卡夫沒有注意到這事,只記得栗安對愛情小說的沈迷,還
有羅曼史電影、電視劇的鍾愛。
  恍神之間,服務生已經將空酒杯收走,又幾次遞上新的飲
料。吉兒察覺伊卡夫不會輕易開口,但無意回家,她也注意到
了這個看起來僅有大學畢業的青年,對自己有些許情愫,這似
乎是個可以利用的籌碼。吉兒挺享受沐浴在伊卡夫熱情的視線
中。
  她折著手指算了下,指甲修得平整不花俏。「你今年到底
幾歲了?大學畢業好一陣子……有當公務員一陣子……搬到神民之
地一陣子……」
  「算起來也接近三十歲了吧。不過我是三選一,在大學過
後就已經不怎麼在意生日了,有時候還會不小心忘記自己到底
幾歲呢。」
  「是遺傳性的?」
  「欸欸,是呢。」
  吉兒突然坐起身,邀約道:「感覺有點悶了。要不要到外
面走走?」
  「不,我想室內會比較安全。」伊卡夫不由自主地開始計
算自己在這裡的花費,如果不盡情享受店裡的舒爽氣氛,和正
好不太冷也不太熱的空調環境,錢就白花了。
  「你不會想回家嗎?」
  「相信我,這裡比我住的地方舒適上百倍。」伊卡夫喝了
口手中的飲料,是曼越梅氣泡水,沒比檸檬蘇打高檔多少,依
然是奢侈品。
  「你還沒說完你最近寫的文章是什麼樣子,說來聽聽吧。」
  伊卡夫納悶自己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麼,但吉兒似乎享受著
他的想法。他僅能想起,自己和吉兒在氣氛的恍惚酒醉中,在
許多議題上吵了許久。
  「還是算了吧。引用咖啡廳的朋友的話,這樣悠閒輕鬆的
場合,別拿主義頭銜的話題來破換這樣美好的時光。」
  「嗯哼,美好的時光嗎。」
  「幹嘛?史密斯小姐不同意?」
  「你真心覺得和一個大你好幾歲的女人喝酒聊天,還被逼
問著各式各樣的事,是美好時光?」
  「有美人又有酒,我大概九十年沒這樣幸運了呢?」
  他倆笑了出來,兩座沙發僅能容納服務生快速通過的三十
公分距離很快就被周遭的嘈雜沖淡。伊卡夫覺得自己似乎因為
低血糖,有受氣氛影響,他與她的對話裡有了溫度,伊卡夫不
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自己做對了什麼事,才討了她的歡
心。
  吉兒突然拋出一個話題,令他大為吃驚:
  「你想不想來為我工作?」
  「為妳工作?阿瑪狄歐哈?」
  「沒錯。我是地區負責人,可以說是這個宙域的執行長,
我想用誰,就用誰。還有,我覺得我們可以雇用一些負責安全
方面的人,公司有在母星那裡幫我們簽約,但實際上過來的人,
沒有一個知道戰爭、人造人或任何軍事常識,而就如你所說,
網路上的東西很多都是似是而非。」
  「……我想,或許我能為你介紹幾個那方面的專家……」
  「我沒想要別人。我要你。」
  「如果妳能在邀請去你家時,也這樣對我說就好了……」
  「我沒在說笑。」
  「……我需要時間考慮。」
  「伊卡夫,」吉兒站起來,坐到他旁邊,「如果你我不主
動把握機會,你很有可能會流落街頭。」
  「謝謝妳的關心,史密斯小姐。但我想我會更好地生存下
來。妳看,其實警衛的工作還不壞呢……」
  「但你不可能做一輩子。你有多久得活?一百年?一百二
十年?伊卡夫,你的時間比我們大部分人都要漫長,如果你一
直因為政府對你的監測,選擇逃避人們和你建立關係……你一輩
子難道要一直在孤獨與寂寞中嗎?」
  「……寫作本來就是孤獨的。」
  「那麼,你知道有多少作家,最後的人生結局是自殺?我
想你可能不愛聽這樣的話,可是,人們如果沒有存在的意義,
身邊沒有人需要你,這樣的心很脆弱的。」
  伊卡夫頓時感到不悅,但又感覺她所說的話的確是真實。
  「那史密斯小姐,你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嗎?」伊卡夫試著
反擊。
  「是的,我有。」吉兒搭上伊卡夫的左肩,眼神中燃燒著
不可違逆的強烈意志,讓伊卡夫不禁縮起身子。
  「我不屬於任何政黨,我們公司裡也不乏將國籍捨棄掉的
年輕人,我和我的同伴們是屬於人類陣營。阿瑪狄歐哈是來自
非洲的神,是公義、風和雨的神。或許我們沒有能力幫助所有
人,或許我們也沒辦法以政黨或政府的身分為人民服務,但至
少,我們主動去抓住理想。
  「伊卡夫,你的理想又是什麼呢?」
  「……活下去。」
  史密斯小姐微微一笑,他們之間距離只有五公分,足夠他
看清楚她的神情,也能聞到她身上如花般的氣息。
  「你現在已已經活著了。你也說,警衛的工作似乎足以維
持你的生活。」
  「沒有夢想的生活,算是生活嗎?」
  她輕輕微笑:「你現在還活著,不是嗎?」
 
  伊卡夫看到服務生已經悄悄地端著黑色的輕薄掃瞄器,等
著穿起鞋子準備離開的吉兒。他趕緊拿出放在口袋的便利商店
不具名認證卡,老闆給他的,這樣的發薪形式可以避開稅法和
勞工法的限制,因為每一張認證卡的資金數量剛好都在最低限
度之下。
  「不必,我來就好。」吉兒輕輕揮了下手,面無表情的服
務生確認了下掃描器,恭敬地鞠躬,如他出現時靜悄悄地退離。
  「我請客就應當要我……」
  「別太在意了。就當我先賣個人情吧,而且贊助有為青年
的文學創作,也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呢。」
  吉兒看了旁邊一眼,伊卡夫認為那應該是滾輪車的智能中
樞發送來的提醒,因為就在同時刻,停車場的系統讓他知道,
車道的堵塞已經被解決了。
  「如果我們還有機會相見,我希望那是在你願意考慮來我
們公司時。你有我的名片,如果決定好了,直接訊息我,或來
我們公司找我也可以。」
  「再聯絡。」
  「是的,再聯絡。」
  伊卡夫離開這家高檔酒吧時,發現自己已經把整天的薪水
都喝掉了。若不是氣泡水的飽足感很強,他現在就會開始感到
飢餓,然後一整晚都無法安睡。
  吉兒的車開來店門口接她,伊卡夫則是走回停車場。
  因為街上的遊行,尖峰時段往後延長。今天週二傍晚伊卡
夫仍然有值班。大夜班是由另一個近老年的大叔,老闆說雖然
監視系統在人少時比較能作用,但還是有人看著比較保險。
  街道上沒有半個人影。
  殖民穹頂的設計理念和大部分母星的新興城市一樣:三成
的道路給車,剩下七成空間則交由大眾交通公司設計,因為大
半都市人都是搭車上半。市中心聚集眾多辦公室和高科技廠房,
完全沒有人的傍晚景色,伊卡夫從沒見過。
  在母星的話,街道可能因為天候而人煙稀少,但穹頂的溫
度變化每天都一模一樣。照理而言,完全沒人的情況不可能發
生。
  幾顆小型立體投影沒有跟著人潮被清掃走,留下宛若鬼影
的破碎影像漂浮在街上,甚至還有紙質的宣傳海報。
  「就像戰區一樣呢。」伊卡夫這樣低語,想起在神民之地
工作時,看了不少如此殘破狼籍的景色。不過母星的紙不像殖
民地的紙昂貴。
  碰!
  沈重的爆炸聲沖過空蕩蕩的街道,伊卡夫嚇得躲到公車站
的看板後,猛烈狂跳的心臟陣陣刺痛,他大口大口吸氣,減緩
腦子裡不斷狂叫的緊張感。
  他轉頭朝爆炸聲的來源看。他的背後,綠色霓虹燈管寫成
的中文字「餘茶」,在白色的粉塵風暴中隱隱閃爍。
  伊卡夫沒聞到燃燒的氣味,沒有化學藥劑的刺鼻,也沒有
熊熊逼人的熱風。但飄飄擴散的粉塵,有種讓他熟悉的味道。
  「麵粉?」
  塵暴!?伊卡夫以為現在的恐怖分子大多轉移至資訊戰,
或高端的精簡打擊戰術,即使是爆裂物,也應該會取用電磁相
關的炸彈,但如果只是瞄準單一狹窄的空間,以殺傷和震撼效
果為訴求,在殖民地這樣缺乏高科技戰術物資的地方,塵暴絕
對是好選擇。
  伊卡夫按住星塵泥混合的石磚地撐起身體,狼狽難看地跑
起來。
  如他所猜想,幾個小黑點從穹頂中央,從如完美羅馬廊柱
的最高樓射出,降落在這條街道上,他們背上的噴射背包氣流
減緩衝擊。頓時伊卡夫無法聽見任何聲音,隔壁街奔馳高揚的
警笛聲、他不斷奔跑的腳步聲、從酒吧衝出來不知所措地叫囂
的人聲。
  「靜音突襲裝置能有效防止氣體流動與震動」,伊卡夫不
禁回想起之前刻意塞進腦子中的知識。
  人造人武裝警衛隊。
  大口呼吸奔跑的伊卡夫,跌了個狗吃屎。下巴毫不留情地
撞上石磚,雙腳被捆索綁縛,動彈不得。是模仿澳洲原住民武
器的遠距投擲繩索。
  他聽到細小的金屬聲在腳邊躁動,連著銀色繩索的兩個圓
球正好將他的雙腳固定住,而裡面也放著警方的偵查機器人
--小巧如家蛛的五腳。
  伊卡夫能感覺五腳尖銳的末端爬上身體,它們那模仿昆蟲
的超高效電眼,不僅將他的身份瞬間知會了政府的電腦,也將
他所有連結網路的通口都封閉。
  「運氣太背了吧……」伊卡夫嘆了口氣,連掙扎都感覺太累。
  這一天,伊卡夫被列為恐怖分子嫌疑人之一。
 
 
 
 
 
 
 
-「狂風搖樹藍晴吹雲,她白晰輪廓在光中透明晶亮,長髮如白花亂舞,綻舞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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