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納德·金向評委會進言:日本社會向來論資排輩,如果38歲的三島由紀夫越過77歲的谷崎潤一郎獲獎,會引起騷亂。結果,1968年,川端獲獎,1970年三島切腹,又兩年川端自殺,文學家大岡昇平說諾獎殺了兩個人。看來唐納德·金做知日狀,好似老於世故,卻有點壞了事。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話是真理,前幾天(2019年2月24日)唐納德·金去世,享年九十有六,就又是一個鐵證。

唐納德·金(Donald Keene)是美國人,長相英俊,個頭不算高。著述甚豐,英文的,日文的,足以“超”身。我二十多年前寫《日本文學小史》時讀過他的《日本文學史》日譯本,洋洋灑灑,有18卷之多。本來是講給對日本文學一無所知的歐美學生們聽的,所以篇幅多在了引文舉例上。當時我還曾想,若儘量去掉舉例的引文,因爲日本文學作品,我國的翻譯比歐美多得多,那麼,編譯爲兩三卷,一定有縮成小楷、尤爲可愛之趣,更可以讀到“碧眼”裏的日本文學。唐納德·金以研究日本文學及文化,並傳播歐美的功績,獲得日本國的文化勳章。據翻譯過《唐納德·金自傳》等多種唐納德·金著作的角地幸男調查,日本竟沒有一篇“金論”。

90歲加入日本國籍的唐納德·金。(資料圖/圖)

他生於1922年,和瀨戶內寂聽同年,這尼姑作家還活着,酒肉照吃不誤。唐納德·金終生未娶,90歲時加入日本籍,說自己和一個叫日本的女性結婚,隨後辦手續收一個62歲的日本人爲養子。有趣的是,他入了日本籍,他的日本人祕書卻取得了美國籍。

唐納德·金1938年就讀哥倫比亞大學文學系,鄰座是中國人,他生來頭一回見識“李”字,對錶意的漢字大感興趣。18歲某日,在廉價書店裏買了本英譯《源氏物語》,一讀才知道侵略中國的軍國主義日本居然有文學,而且鍾情於那種非現實的異國情趣,學起了日語,並選修日本人教授的日本思想史,只有他一個學生。

翻譯《源氏物語》的阿瑟·韋利自學日語,“只是對平安時代的日本感興趣”,拒絕日本政府邀請,沒去過來現代的日本。日美開戰,唐納德·金進海軍日語學校接受特訓。在和瀨戶內寂聽對談時,他說過,進海軍日語學校是他人生最重大的事。11個月後他作爲海軍中尉被派赴夏威夷的珍珠灣基地,翻譯美軍繳獲的日軍文件,審訊俘虜,解讀血染的日記——多數是戰死在瓜達爾卡納爾島的日本兵寫下的,如今收藏在美國的國立公文館。

美軍怕泄密,不許士兵記日記,日軍則允許,甚至還發日記本,借日記檢查士兵的愛國心,所以那些日記裏寫滿了櫻花散落的豪情,自然也流露對死的恐懼、望鄉之情,甚至在最後一頁用英語寫上“戰爭結束,請交給家屬”。唐納德·金說:不讀那些日記,可能不會關心日本的日記文學。雖然見不到日記的主人,但他們是最先對我敞開心扉的日本人。他因此格外重視日本的日記文學,出版有從日記看日本人的《百代過客》、讀作家日記的《日本人的戰爭》。戰爭年代谷崎潤一郎悠然度日,即所謂不與當局合作,也不曾親歷美軍空襲,戰敗後糧食困難也是每晚吃白米飯,對戰爭的認識未免很膚淺,唐納德·金認爲他的日記最無聊。

唐納德·金認爲谷崎潤一郎的日記相當無聊。(資料圖/圖)

有一張合影,只見唐納德·金一手持槍,一手抱着日英詞典。他在夏威夷工作之餘,用日語讀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菊池寬的《勝敗》,這是他從事日本文學研究的起點。他隨軍轉戰各地,1946年作爲海軍大尉退役。同僚在戰後大都放棄了日語,也有人認爲中國將超越日本成爲東亞強國,改學中文,唐納德·金重返哥大讀日本文學,卻也漫無目的。留學劍橋大學五年,用中文讀《莊子》,並擔任教師,教朝鮮語和日語。那時英國瀰漫着反日情緒,劍橋人更難忘日軍強迫戰俘修築緬甸鐵路的噩夢,講授日本文學甚至用東方文學來掩人耳目。舉行公開講座,大教室裏只坐了十來人,還都是房東等熟人來捧場。

日本投降後,唐納德·金從船上第一次遙望朝暉中的富士山,宛如葛飾北齋的浮世繪,感動得熱淚盈眶。他聽說過這樣的話:離開日本之際看見富士山,就一定會回來。果然,八年後的1953年得到福特財團獎學金,到京都大學留學兩年,鑽研松尾芭蕉。這期間結識島中鵬二,給他引薦日本作家。島中當中央公論社的社長五十年,1964年引唐納德·金加入日本文學全集編委會,與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名家同席。三島鄙視松本清張連文體都沒有,堅決反對把他收入這套全集裏,川端主張流行作家也是文學家,卻到底擰不過三島。松本懷恨,卻也認爲三島的才氣遠遠凌駕於川端。

唐納德·金拜訪的第一位作家是谷崎潤一郎。那時谷崎構居京都,豪宅叫潺湲亭,正在把《源氏物語》譯成現代日語,由中央公論社出版。唐納德·金撰文,比較韋利的英譯和谷崎的“日譯”,說韋利譯得好。後來給谷崎寫信道歉,谷崎回信說自己並不當回事。唐納德·金出版《回憶作家們》,被回憶的作家有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安部公房、司馬遼太郎。事情過去得久了,時間被壓縮,彷彿唐納德·金跟谷崎、川端同輩,實際上他還是留學生時,比他小三歲的三島由紀夫已寫了《潮騷》。當時日本作家要走向世界,似乎對唐納德·金很有點“仰仗”。

三島由紀夫迫切想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以證明自己。(資料圖/圖)

唐納德·金最後六年在報紙上連載隨筆《東京下町日記》,回憶往事,議論時事,多次寫到三島由紀夫。三島切腹之前也給他寫了信,委託他翻譯自己的絕筆《豐饒的海》。這部長篇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手稿是三島赴死之日交給編輯的,並註明完稿於1970年11月25日,但唐納德·金說,其實三島早在三個月前就寫完了,還要給他看來着。這一切都是在演戲。三島還招待唐納德·金饕餮伊勢蝦,演出了最後的晚餐。

三島想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簡直要從嗓子眼兒伸出手來。他認爲,文學不像體育比賽那樣明快,即使他認爲自己第一,社會上也未必承認,所以要拿獎,以資證明。2019年初,諾獎評委會對日本媒體公開了50年前川端康成獲獎的評選資料,川端曾八次入圍。三島受川端之託寫過推薦信,有云:“對於日本很多作家來說,傳統和建構新文學幾乎不能兩立,而川端超越了這一矛盾。”

唐納德·金說,瑞典外交官、聯合國第二任祕書長達格·哈馬舍爾德讀了《金閣寺》,1961年向諾獎評委會推薦了三島。此人在1961年喪生於飛機墜毀,而三島第一次入圍是兩年後的1963年。這一年日本有三島由紀夫(1925-1970)和谷崎潤一郎(1886-1965)、川端康成(1899-1972)、西脅順三郎(1894-1982)四人入圍,評選會認爲三島是獲獎可能性最大的日本作家,而川端爲時尚早。當時聞名世界的日本人第一是天皇,第二是三島。後來爲什麼川端搶了先呢?原來唐納德·金向評委會進言:三島無疑是第一人選,但日本社會以及文學界向來論資排輩,如果38歲的三島越過77歲的谷崎獲獎,會引起騷亂。況且他年紀輕輕,只要還活着,以後有的是機會。

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個獲得諾獎的作家。(資料圖/圖)

可人生如戲的三島偏偏不活了。1968年,川端獲獎,1970年三島切腹,又兩年(1972年)川端自殺,文學家大岡昇平說諾獎殺了兩個人。假如川端不得獎或許就不會自殺,而三島若得了獎可能也就不自殺。看來唐納德·金做知日狀,好似老於世故,卻有點壞了事。諾獎走出英語世界,走向亞洲,1968年頒給川端(印度的泰戈爾曾獲獎,但評選對象是他的英語作品),這讓日本人也感到意外。川端也說:本來應該三島得。又安撫三島:下一個就是你。三島回道:下一個是大江健三郎。不幸而言中,果真大江是第二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人,但三島若不死,事情也難說。或許他早就打算死,所以才這麼說。文學,在日本也未必論資排輩。

1968年三島也入圍了,他總共入圍五次。令人奇怪的是,詩人西脅順三郎早在1958年就和谷崎潤一郎二人入圍,到1968年連年入圍十次(1959年沒有日本人)。入圍,就是被人推薦,列入候選者名單,一個研究印度文學的人死乞白賴地推薦了西脅七年,至死爲止。1963年評委會聽從唐納德·金教授的意見,不再理睬西脅,可1968年他還是和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上榜。西脅死於1982年,不知1968年以後如何。不獎給西脅,理由之一是很多日本人也不知道他是誰。莫言獲獎,聽說某中國作家說,像莫言這樣的,中國至少有十人,待五十年後評選資料解密,看看有哪些人陪綁,那就是後世一樂了,好似現在的日本。

三島由紀夫死後,唐納德·金最親近的日本作家是安部公房。當初在美國相見,唐納德·金剛從日本回來,因時差而有點朦朧,被也當醫生的安部公房“誤診”爲吸毒,讓他很不爽。唐納德·金翻譯安部的作品,三島埋怨他沒有先翻譯自己的。三島相信,獲獎的路靠翻譯鋪墊。唐納德·金讀了大江健三郎的《個人體驗》,介紹給美國出版社,有此契機,大江的作品接連被英譯出版。大江1994年得獎之後說,如果安部公房(還提到大岡昇平、井伏鱒二)不死,得獎就是他吧。最近十多年,年年像過年一樣到時候就鬧鬨村上春樹入圍,真相還要等幾十年才揭曉。對於村上來說,老金這一死未必是壞事,因爲他“和文豪們交往七十年”,倘若向評委會進言,恐怕不會幫村上說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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