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面桃花

 

  回到中原,放眼所見仍是熟悉的景色,卻難見到面善的人物。黑白郎君心想,或許是因為自己能認出的那群人,總疲於為武林奔波、神出鬼沒,所以,沒能在尋常的市井裡遇上純屬正常。

 

  憑著絕佳的脅迫本事,以及許久不曾用上的分析能力,在去到黑水城的舊址以前,黑白郎君已從幾間途經的客棧、飯館,粗略地解到,自個兒缺席的這段時間裡,名為「地門」的組織是如何蠶食鯨吞中原的領地。但是,詳細情形仍屬未知。

 

  若能盡快找到向來熱衷主持江湖正義的史家人,一定就能得到最完整的資訊。黑白郎君坐在幽靈馬車裡,暗自思量。

 

  馬不停蹄,疾駛千里,幽靈馬車終於來到黑水城密道外的樹林。曾聽憶無心提起,黑水城是在地下移動的堡壘,隨時可以改變位置,躲避敵人的追擊。要確定黑水城是否換址,最直接的方式還是入內觀視。

 

  眼前是一面再普通不過的岩壁。黑白郎君環視四周,查探著是否有人煙靠近此地。若能就近捕捉一個黑水城的居民,要進入裡邊就簡單了,但這種機會是可遇不可求。

 

  一般人就算知曉通道就在裡邊,少了關鍵之物仍是不得其門而入。功虧一簣的感受必定是不好受的,但是黑白郎君心中卻是毫無懸念。他注視著陡然矗立的岩壁,心想,管它是什麼機關牆,對黑白郎君而言,根本形同虛設。他想進入,只要運功震碎即可。

 

  只要通過裡面的通道,他就能見到那名丫頭--他最好平安無事,否則......

 

  氣運途中,忽見一抹白色身影自樹叢後走出。心煩意亂的黑白郎君,不動聲色地收拾起自己的戾氣,微側著身子,關注這名如白兔般無意闖入視線的人影。會是黑水城的人?

 

  「你是......什麼人?」來者身穿白紫搭配的華裳,從稚氣的容貌判斷,是一名比憶無心還要年幼許多的女娃兒。向陌生人問話的態度更是毫無見識地直接。

 

  黑白郎君眉頭一皺,一聲不響地快步走近。紫衣少女見狀,正想掉頭逃跑,但黑白郎君行動伶俐如風,早已阻擋了他的去路。

 

  「你是誰?為什麼要阻擋我?」

 

  「無知小輩,你才應該先報上名來。」雖然黑白郎君對他並無興趣,但被一名無知孩童追問來歷,還是讓他感到不大爽快。

 

  女孩根本沒聽進黑白郎君的問話,因為他早被黑白郎君逼人的氣勢嚇到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個勁兒地顫抖,斗大的淚珠撲簌簌地掉落。

 

  黑白郎君一看,愣了住,啞口無言了一陣。他不解,自己方才又沒對少女動怒動粗,為何換來這種局面。深深呼吸,他猶豫著把兇惡的表情收起三分,但又不願出言安慰。一老一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就在此時,黑白郎君感受到腳下的硬土傳來一威能,他速速退開,驟然間,眼前地面隆隆作響,隨即升起了一堵土石之牆,將他與少女分開。

 

  熟悉的路數。

 

  黑白郎君運發內功,輕易擊毀眼前的阻礙。碎石飛塵散落空中,日光斜照,漸漸透出另一名單薄的身影。但在黑白郎君尚未看清之前,對方卻又立即銷聲匿跡。走近一看,地上尚留一攤水痕。

 

  憶無心。

 

  黑白郎君不明白對方為何急急走避。為阻止對方逃離,黑白郎君集中內力、一枚下沉的馬步踏落大地,催出一陣難以阻擋的威逼之力,正要地遁逃跑的兩人瞬間被擊飛數丈之高,卻未聞重摔的聲響。看來,在輕功方面,對方還算略有造詣。但是,黑白郎君仍十分肯定,方才的攻勢定已對此人造成傷害。

 

  風沙之中,挺立著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終於,前來搭救女童的「善心俠士」緩緩現出了原形。他的面容被帷帽的白紗所掩,只看得出五官的位置,而不見清楚的輪廓。但就他的姿態與服飾來說,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憶無心。

 

  他將紫衣少女護在身後,鎮定無比,看似仍想見機出招,絲毫不露懼色地戒備著黑白郎君。

 

  雖有無數疑點尚未解決,但黑白郎君自認已經掌握了足夠的線索,可以判斷眼前的人正是,他這次回來中原要見的人。「你是憶無心。」不用問句,他直言點破。卻見那人毫無反應,仍在警戒自己。

 

  「白姐姐,你受傷了!」紫衣女娃兒驚呼道。黑白郎君這才注意到,可能是受到少女的捨身掩護,紫衣女孩得以毫髮無傷。但白衣少女的前襟卻已染上一片怵目殷紅,面紗上也沾有許多血斑。

 

  白衣少女仍然不語,手起,一陣金色光芒引來四周石礫,猛然襲向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的思緒被受傷的少女完全打亂,心煩意亂地斟酌著氣力,將看似毫無漏洞的攻擊一舉震碎。

 

  黑白郎君承認,從前、只要憶無心說了自己不想聽的話,身上的功夫總是比理智快一步發威。對憶無心動粗的次數他沒詳記,也不曾悉心過問他的傷勢。因為他認為,連這種小式小招都接不住的人,都是死有餘辜的弱者。待他們關係轉好以後,他雖然不再將氣功打在憶無心身上,但對於曾經打傷對方的事情也沒說過抱歉。

 

  在過去,少女的黑色裝扮掩飾了血色的駭人,暗色的面紗也阻擋了少女受傷的眼神。如今,在這一身素白的裝束下,紅,卻是奪目非常。

 

  「住手。」黑白郎君這一生,恐怕是第一次用上這個字眼。雖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但他卻沒有感到半分後悔。因為他是真正想要靠近對方,查探對方的傷勢與來歷。

 

  「醜惡的壞人!別靠近我們!」紫衣女娃兒脫離白衣少女的保護,站上前來叫囂,淚痕尚在,卻不見最初的畏懼。

 

  黑白郎君眉梢一抬,嘴角的笑意難以抑止地露出。他感到可笑的是:他根本不需要眼前的女孩來提醒,「黑白郎君」這個名字正是恐懼與嫌惡的同義詞。這種「高級的差別待遇」,不知該歸功於老天爺,還是自己?

 

  面對黑白郎君的步步逼近,白衣少女伸出手,抓握住紫衣女娃兒的手腕。女孩回頭瞥了眼,焦急地喊道:「白姐姐,我不能放下你!」話剛說完,白衣少女手中的金屬手環兀自轉動,即刻將紫衣女娃兒捲入地上的水渦。原本三人對峙的場合,旋即只剩下黑白郎君與白衣少女兩人。

 

  黑白郎君的心情很壞。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但胸中的怒火卻是怎麼也撲滅不了似的。他一上前就極為粗暴地大力扯落白衣少女的帷帽,使少女仔細紮綁、高高束起的黑髮,頓時變得凌亂不堪。

 

  露出原貌的少女,散亂著長髮顯得有些狼狽,可炯炯有神的透徹藍眼卻依舊銳氣逼人,像鋼一般硬冷。

 

  面紗之下的人,如他所料,正是他要尋找的憶無心。

 

  「你逃什麼?」黑白郎君一臉不悅地問,但心中卻暗自讚賞著眼前的憶無心,這般殺氣騰騰的眼神,實為一種賞心悅目的風景。

 

  少女看起來並不想搭理他,淡色的雙唇緊緊閉合著。

 

  「不會說話嗎?」黑白郎君話語方落,就見少女開了口,但是不是為了說話,而是咯出一口血。

 

  煩!煩死人了!黑白郎君一手扳住少女的肩頭,將他的身子轉了半圈,另一手則暗運內功,一掌打在少女的後背。得到真氣協助調息,少女的呼吸恢復自然的頻率。感受著對方規律的呼息,黑白郎君紛亂的心思也得到不少安撫。

 

  就在黑白郎君剛放下手的時候,少女一轉身,纖弱的手二話不說地執起黑白郎君還未收回的手掌。動作之唐突讓黑白郎君受到了些許驚嚇,但於外表只見幾分僵硬。

 

  少女沒有開口,但黑白郎君分明收到了對方的「聲音」:「多謝你。但我不明白,打傷我的人為何又要醫治我?」

 

  黑白郎君頓時語塞。這種問題,要他怎麼回答?他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道:「是你自己的問題。誰叫你見了黑白郎君,竟一聲不響地跑開?」話剛說完,他便暗罵自己怎會說出這麼直白的怨言。真是有辱黑白郎君的威名!

 

  「你叫做黑白郎君?」毫不掩飾的赤裸目光,少女注視著他的臉,用「心語」傳達道:「嗯,很好理解。」

 

  終於察覺到對方言詞中的怪異,黑白郎君皺眉探問:「你說什麼?」

 

  略過黑白郎君的問話,少女放柔了表情,但面上仍有些困惑之色,接續著問:「為何弄哭七巧?」

 

  「七巧?」黑白郎君不明所以,但很快回想起剛剛那名身穿紫白色衣裳的幼女。「我黑白郎君會這麼無聊,以弄哭小孩為樂嗎?」

 

  少女微微一怔,無辜地聳了聳肩膀。像是在說,誰知道呢?說不定你就是這麼無聊的人啊。

 

  黑白郎君確實「不討厭」看見憶無心這般俏皮的動作,但嘴巴上還是要警告對方,以免失了威信:「憶無心,勸你別再惹我。」

 

  「憶無心......是誰?」少女微冷的手輕輕一顫。那一顫好似連接著黑白郎君的心臟,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知如何找回自己的舌頭,黑白郎君不可置信地掃視著少女,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確認眼前之人是將近一年沒見的少女沒有錯。

 

  沒錯吧?

 

  少女的雙唇緩緩開啟,終於用常人溝通的方式「說」了話:「對不住,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憶無心。我的名字叫做......

 

**

 

  十年以前,午夜夢迴間,他還會看見同樣的景象不斷重演。

 

  年少輕狂的自己,對著那名半面毀容,卻仍擁有不凡氣質的純良女子大呼小叫著:「以後我做了武林的皇帝,你就是王妃!」黑白郎君確信眼前的女子就是足以匹配自己的女超人。不管女子承不承認自己的身分,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不久以後,我的願望就會達成。你等著吧!哈哈哈哈......

 

  坐在幽靈馬車中的黑白郎君,在自己綿長的笑聲迴盪終止以後,從馬車布簾的縫隙看見路旁的女子淡笑無聲,不說好,也沒說不要,只是那樣溫柔悲憫地瞅著自己看了很久,久到他覺得侷促不安,尷尬地駕著馬車離開。

 

  不久之後,他便知道,那名帶著半面傷疤的女子不是他以為的「女超人」,而是藏鏡人的妹妹「白蝴蝶」--白瓊。

 

  人們常說,一步入江湖,便是再也逃不開江湖的恩怨輪迴。白瓊作為藏鏡人的妹妹,自然處處受到武林風波的波及,難有一日安寧。最後,白瓊被「黑色十字會」挾持,施以火刑殺害了。

 

  那麼久遠的故事,本該褪色模糊到不可辨識的地步,卻因為女子的驟然長逝而變得永久鮮明。

 

  無法兌現的承諾,毫無價值。只剩遺憾尖銳地扎在心口,怎麼也拔不出。或許,那個女孩從沒相信過自己;或許,那個女孩只是憐憫自己的痴狂,所以不出言恥笑。就算知道,那名女子不會愛上自己是理所當然的,仍難免心痛。因為,這枚猖狂的玩笑背後,確實是一份真心。

 

  這顆灼熱、滿是坑疤的心是真實地嚮往一場幸福。

 

  渴望被成全的美夢,經過歲月的磨蝕,變得輕盈許多。即便不被實現,他也自認不會太感到難過。前提是,不要再有一場相似的遇見和別離。

 

**

 

  天崩地裂是什麼樣的聲音,他從沒在戰鬥時注意聽過。這一回,天地靜得像是還未開始,他卻聽見心中有塊地方,碎裂得徹底。許久不曾如此頭痛欲裂,黑白郎君不得不扳著自己的腦門,努力站穩腳步。

 

  「你不是他,他早就死了。」面對再強勁的敵手,自己的聲音也不曾這般顫抖。但這份恐懼,就是壓抑不住。恐懼和期待,分不出兩者的顏色。

 

  儘管那麼多年未再聽見白蝴蝶的名字,黑白郎君卻不感到陌生。這個名字,是有些磨損斑駁了,但還存在。思念的指尖無聲、來回撫摸這個名字,太多太多次。

 

  很久以前,有一段相當漫長的歲月,他一直都是這麼孤獨。好似除了這個名字、除了戰鬥,自己一無所有。

 

  直到,他認識了憶無心。

 

  最初識得憶無心的時候,怎就沒有注意到這兩張臉的神韻是何等相似呢?大概是因為,自己從沒定睛「看著」憶無心吧?他總是那麼輕忽憶無心的存在,視對方的陪伴為麻煩,使勁地甩開他的手。

 

  他曾經相信、世上不會有第二隻同樣的蝴蝶飛進自己的心。事實卻諷刺地證明他錯了。憶無心終究是進入了他的心懷,長長久久佔了個位子。如今,憶無心卻被眼前的女子「否認」,這教他如何不惶恐懼怕?

 

  黑白郎君雙手按在對方的臂膀,用力地收緊掌心的力道,咆哮著:「離開憶無心的身體!你不該在這!」

 

  「不該在這?你在說什麼?」妙齡女子吃痛地瞇起眼睛,因為對方的動作太過粗暴而掙扎了起來。推拒之間,只見一道蘊藏暴戾之氣的威猛氣功,正對黑白郎君的側身襲來。為了擋下攻擊,他瞬間放開了抓住少女肩膀的手。

 

  「你,不必報上名字。因為你就要死了。」迎風而來,毫無綁束的烏黑長髮霸氣飛揚。耳邊雖有霜鬢,臉上卻沒有一絲年邁衰老的氣色,反像一名血氣方剛的少年,毫不遮掩地釋放出鋒利的殺氣。

 

  「壞了!」少女一聲驚異,速速離開黑白郎君的身邊,面向來者飛奔而去。

 

  儘管黑白郎君的精神狀態,還未脫離記憶的震盪,當他接受到來者散發的殺意之時,戰鬥的慾望卻比過往沸騰得更加熱烈。像在逃避思緒的紛擾一般,他比往常還要狂妄、還要深沉、還要用力地笑著:「哈哈哈哈哈......藏鏡人,竟然是你!」

 

  少女秀挺柔韌的背影,很快地阻擋了黑白郎君的視線,讓他看不見藏鏡人此時的表情。他聽見少女口氣堅決地遏止道:「不可動手!」

 

  聞言,藏鏡人的動作確實有了幾秒停頓。但當他見到白衣少女前襟的暗紅血跡,驚訝的眼神轉瞬布滿憤怒的血絲。「你、退開!傷害你的人,都該死!」渾厚的嗓音,帶著失去理智的震怒,他是氣到瘋狂了。

 

  「兄長!」少女回頭看看黑白郎君,像是希望黑白郎君吐出什麼足以滅火的話。

 

  但是,黑白郎君卻火上加油地咆哮道:「哈哈哈哈......黑白郎君期待你的回歸已久。來吧!」從頭到尾,他根本沒有一絲驚惶。

 

  「黑白郎君?哼!」一枚陌生的名字,還說什麼期待已久的「回歸」......藏鏡人不以為然地瞇起眼,一臉不願費神記住這個名字的模樣。「在你意識到自己有多愚蠢以前,你就死了。」

 

  正當兩人要戰卻還未戰之時,遠處頓時傳來一聲聲神秘而沉重的鐘響。白衣少女見黑白郎君緊繃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困惑的神色,似要細聽鐘聲的來歷。眼看黑白郎君正處於防備心低落的時刻,少女在瞬間做出反應,運起五行異能。黑白郎君來不及阻止,已落入「水石變」的術法當中。

 

  「賢妹,你!你為何將他轉送走?」藏鏡人氣急敗壞地問道。

 

  「我只是不願看你兩人相殺......」白衣少女眼神平靜地回望,輕輕說道:「倘若兄長因此受傷要怎麼辦?」聽聞少女關懷的說詞,藏鏡人沉默一陣,面露幾分愧色,避開了少女的藍眼。

 

  空中鐘響敲至第十下,少女額角滲出汗水,手悄悄地捏緊了收在衣襬之後的勾玉。身體有些疲軟,但雙腳仍倔強地踩著地面,等待著腦中暈眩的感覺消逝。

 

  赫然想起少女似乎受了傷,藏鏡人跨步上前,將他緩緩揹到背上。與方才來勢洶洶、如虎如豹的他天差地遠,他側著臉輕聲說道:「我明白了。我們回去吧。」

 

  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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