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劇照

1

認識許嫣那一年,我25歲,她20歲。我高考落榜後在家裏幹農活,很苦悶,就給姑姑寫信訴說。許嫣去姑姑家玩,看到我的信。姑姑對她說我性格孤僻,只知閉門苦讀,20 多歲了,沒有工作沒有對象很愁人。許嫣就對姑姑說:“把她交給我吧,我來幫助她。”許嫣給我寫信,我倆在信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談理想、談信念,交流對愛情、友誼、孤獨、苦悶的感受,探討“人生的路該怎麼走”,大有相見恨晚之勢。

許嫣是 C 城小有名氣的女作者,14 歲就在《少年文藝》上發表了小說《大雁學飛》。17 歲時,一篇《野河灘的男人》讓她名揚三晉,每年的地區創作會議,必邀她參加。許多人崇拜她羨慕她,把她當成心中的女神,就連在老山前線自衛還擊的C城籍戰士,也爬在“貓耳洞”裏給她寫信。

許嫣的父親在縣文化局工作,他 19 歲時因爲寫了一篇小說被打成右派。那時剛平反不久,他正信心滿懷地主持創辦一份名叫《春風》的文學雜誌,扶持獎掖文學青年。他希望女兒繼承他的志向,成爲一名卓有成就的作家。

通信半年後,許嫣力邀我過黃河去她那裏。她說:“來吧,姐姐,帶上你所有的作品,我幫你找事做,幫你推薦發表作品。讓我們並肩比翼齊飛!”我興奮至極,辭掉家鄉小學代課教師的差事,去會見雖未謀面但“神交”已久的許嫣。

七月流火,我獨自坐船過黃河去見許嫣。登上高高的河岸,遠遠望去,許嫣和姑姑各騎一輛自行車飛奔而來。朋友見面,很是激動,我和許嫣不好意思地互相打量着,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長途跋涉灰頭灰臉,姑姑戲稱我是“黃山來的姑娘”。

相比之下,許嫣就精緻許多,她長得小巧玲瓏,一頭烏黑的披肩長髮,用髮卡高高地隆起,腳上穿着一雙紅皮鞋,鞋跟足有 8 釐米,這給她增加了不少高度。她的眉宇間透着一股凌厲之氣。隱隱約約中,我卻感到一絲失望。

這一夜,我就宿在許嫣的住處,我們聊了一個通宵。許嫣是縣誌辦的臨時人員,負責打字。縣誌辦設在博物館院內,這地方非常幽靜,除了幾名工作人員,整天難見外人。許嫣的房間很大,桌子上放着一部鉛字打印機,兩個文件櫃裝滿各種資料,還有一些文學名著,比如《靜靜的頓河》《獵人筆記》等。從雞飛狗跳的農村出來,這環境令我羨慕不已。但許嫣卻說這裏是“青燈古佛殿”,工作枯燥乏味。

初來乍到,我倆有說不完的話。童年、故鄉、青春苦悶、女性祕密,都成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話題。時間一長,我就有些厭倦了。但許嫣抓住我,好像抓住一個難得的傾訴對象,她給我講縣城裏的紅男綠女,講她和未婚夫談戀愛的詳細過程,模擬他們在小河邊、田埂上說的話,甚至他對她唱的《塞北的雪》,都向我重複幾遍。有時候我實在瞌睡得不行,她卻把我拉起來,聽她說話。

看得出,這個少年得志的小才女是太寂寞了。她需要傾訴,而我就是她傾訴苦悶的最好聽筒。許嫣說,她有許多朋友,有的在廣播站,有的在幼兒園,還有的在鄉鎮。但她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她只和我有共同語言。

許嫣爸筆名叫“柳岸”,取柳暗花明之意,我稱他“許伯伯”。許伯伯很和善,他個子不高,戴一頂鴨舌帽,眉宇間透出一股剛毅之氣。他每天忙着組稿、編印刊物,回覆文學青年的來信,還經常外出參加文學活動。他對我非常好,在我沒來之前,他就到姑姑家詢問我的情況,給我寫信,鼓勵我克服困難,自學成才。他還在《春風》上發表了我的詩歌。我來了之後,他對我更是關心,勸我不要着急,好好熟悉一下環境,再慢慢找工作,還把我的作品推薦到《河東文學》去發表。

他以爲我和許嫣在一起,整天在切磋寫作的事。卻不知我倆在一起,從不談寫作。

2

縣文化局離縣誌辦不遠,我們有時到文化局和許伯伯一起吃飯,剩下的時間就是泡在一起,胡吹海侃。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和許嫣過着一種癲狂的生活,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有時上街買些餅乾充飢。

有一次實在餓極了,我倆把屋子裏的“鋼鏰”搜尋盡,又把桌子上的兩張郵票拿去換錢,纔買了兩個油餅。許嫣對姑姑說:“把淑景交給我,你就放心吧。”對許伯伯,許嫣又說:“我和淑景一起探討寫作,你不用操心。”這樣兩頭不透氣,大人們根本不知道我倆在一起幹些什麼。

一天,我們突然發現了圖書館這個寶庫,就去借書。我們不是一本一本借,而是論捆。管理員李林整理的書,不是按類別而是按書本的大小,把果樹栽培、科學養豬和世界名著捆在一起。李林是許嫣的粉絲,自然是大開綠燈。我和許嫣意外地從借得的兩捆書裏發現了《簡·愛》《一個世紀兒的懺悔》《茶花女》《悲慘世界》《包法利夫人》《木工小史》等,我們高興得手舞足蹈,餓着肚子縮在文化局那間偏僻的房子裏讀書。兩天沒有出門,渴了喝涼水,餓了啃餅乾。

我們爭着看《紅與黑》和《一個世紀兒的懺悔》。許嫣說:“咱們輪流讀吧,人歇書不歇。前半夜你看,後半夜我看。”我就先看,看到眼花繚亂,看到實在睜不開眼了,就交給許嫣。等她睡着了,我又悄悄起來讀。

但這樣的情形沒有持續幾天,我倆就剎聲了。

除了讀書閒聊,我倆還經常出去“體驗生活”,比如到電影院看電影,到會堂看戲,藉機觀察人物。時間一長,這嚴重干擾了許嫣的工作,她的案頭堆滿了許多等待打印的資料。有一次,主任來問材料打得怎麼樣了,許嫣說,還沒打出來。主任批評了她,許嫣不服氣,還當場頂嘴。過後許嫣又向我訴說她的苦悶:寫作寫不下去,讀書讀不進去,工作乏味,日子過得太無聊。而那時的我,寄人籬下,生活無着,當務之急是找一份事做。比起我的處境來,許嫣的只能算是閒愁。何況,有許多是她自找的呢。

酷暑盛夏,我們到劇院看戲。許嫣故意打扮得與衆不同,她把頭髮梳得高聳入雲,穿着無袖低領小褂,手搖一把粉紅小扇,很是惹眼。我跟在後面,就像一個跟班。坐在劇院裏,有許多後生拿眼瞅她,然後嘁嘁喳喳議論。這時許嫣就會猛然回頭,大聲斥罵道:“瞅什麼瞅?八點子!”八點子是當地罵人的話,神經蛋、腦殘的意思。她的聲音之大,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我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我倆身上。而許嫣根本不在乎,越多人注意她,她越高興。後面有人故意擠擠撞撞,她就回頭大聲罵道:“你做巴子哩!”這話很粗野,與她雍容的打扮和曼妙的身姿絕不相稱。這時我就很尷尬,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

3

8 月的一天,地區少年管教所組織少年犯來演出。一個晚上,許嫣進進出出,都很活躍。她坐在第一排,故意搖着粉紅小扇,給那個唱主角的少年犯拋媚眼。那個少年犯,長得高大帥氣,很像電影明星。

他大概也發現了許嫣對他有意,唱着唱着都走神了。趁少年犯出來上廁所之機,許嫣躲開看管人員,大膽上去和他攀談,問他的家庭住址、犯了什麼事、獄中生活等。

第二天許嫣就扯着我和她一起去找那個少年犯的家,打聽情況。

我有點不願意,但許嫣說:“姐姐你 25 歲了,還沒有對象。這個少年犯看起來多帥氣,又多才多藝,他因尋釁滋事被勞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咱們現在趁他在難中關心一下,他就會感恩,對你產生好感。若是你能和他結緣,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嗎?”我覺得這很荒唐,她看上少年犯了,卻拿我說事。但我架不住許嫣的軟磨硬纏,就和她一起去了。

我們對許伯伯說,天太熱,回村裏住兩天,又對姑姑說,我去許嫣老家玩去了。我們在許嫣村裏的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車去少年犯所在的縣,又步行 20 來裏,輾轉來到少年犯所在的村子。

我們裝扮成地區報社的記者,詢問少年犯的思想性格、成長經歷,其實重點是想問人家有對象沒有。但少年犯一家人很冷淡。他母親和妹妹用直勾勾的目光在我們身上逡巡。我們問一句,她們不答,反過來一個勁問我們:“你問這幹啥哩?你打聽這啥意思?”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許嫣不甘心,又輾轉找到他的鄰居家打聽。鄰居說,少年犯有一個女朋友,就在同村,他被勞教後,女孩子還在等他,還感嘆現在像這樣的女孩子不多見了等等。一聽說少年犯有對象了,我倆就像皮球泄了氣。

夜色降臨了,我們就宿在鎮上唯一的一個旅店,旅店很髒,被褥、牀單都不敢細看,我和許嫣閉着眼躺下。剛住進來就沒電了,我們喊店家點蠟。燭影搖曳,蚊蟲叮咬,我們糊糊塗塗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許嫣還要去打聽,我堅決不去了。這一次出行,花掉我從家裏帶來的不多的一點錢,使我很緊張了一陣子。

秋天開學時,我終於找到一份教書的事。許伯伯的同學是縣教育局的副局長,通過這層關係,我到一個鎮上中學代課。許嫣、姑姑和副局長,一起把我送到學校。我對這地方很滿意,一間小屋,一牀一桌一凳。學校四周是田野,院牆到處是豁口,翻過牆就到田裏了。不遠處就是中條山,巒煙繚繞。這裏距縣城 70 多裏,坐車需要一個多小時。

許嫣不明白我爲何對這個只有一個郵電所的小鎮滿意,她說換作她,一天也待不下去。說實在的,我想離開她,想靜靜思考一下今後的出路。這樣無窮無盡地泡下去,實在有違我的初衷。還有,我想距離縣城遠一點,這樣就少打擾親友一些。

但我到學校教書後,許嫣一有空就去。

這天是星期日,我和許嫣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比較愉快的假日。當我倆談了很久以後,她忽然幽幽地說:“我越來越覺得,我們之間缺點什麼。”“缺點什麼?”“缺一個可以談得來的男子漢。我們雖然無所不談,卻總覺得有點單調。男子漢的觀察角度、思維方式都和我們不同,如果能和他們交談,將會豐富我們的性格。”“那你給張賢亮、張承志寫信吧。”當時正是“二張”火爆的時候。“去你的!人家拿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就把你嚇回去了。我是說如果能在我們周圍發現一個程度相當的男子。”“那你去發現呀。”

4

不久,許嫣就發現了一個。

十月的一天,許嫣帶着青年攝影家大衛來學校看我。之前,她曾對我說過大衛。“淑景,我今天給你瞅了一個對象,哎呀,長得絕了。他是咱縣的青年攝影家,名叫大衛,在縣城開有一家照相館,還經常在地區報上發圖片,很有才氣呢,無論是長相或是氣質都絕對好。怎麼樣?接觸接觸?”我白她一眼,沒有當回事。

許嫣總是大包大攬,幾次爲我找對象,都落空了。我沒來之前,她就從《青年之友》的徵婚廣告裏,給我介紹了一個陝西的小夥子。我們互通一封信後,無疾而終。後來去看那個少年犯,她也說是爲我找對象。這次又是這樣。

許嫣還喋喋不休地給我灌輸大衛的好,慫恿我給他寫信,我沒理她。

大衛是個瀟灑的男子漢,高高的個子,頭髮蜷曲蓬鬆,一舉手一投足,都透露出一股藝術家的氣質。許嫣和幾個女孩子爭相和大衛在一起拍照。她讓我看過照片,照片上幾個年輕人高瞻遠矚、意氣風發。

但可惜的是,大衛已經訂婚,未婚妻是同村姑娘。許嫣便憤憤不平地對大衛說:“你是搞藝術的,一場平庸的婚姻,就把你的藝術生涯斷送了。”她還自告奮勇,要拯救大衛,上門說服那位未婚妻解除婚約,但據說最後被罵了出來。以後許嫣每次去照相館,未婚妻和大衛的姐姐都冷臉相對。看得出,許嫣對大衛有點動心了,她的感情在未婚夫有志和攝影家大衛之間搖擺。

許嫣和大衛拿了一大堆照片,讓我給題詩。照片的內容很廣泛,有農村的,有街市上的,有學校、廠礦的。我在一幅題爲《父親》的照片上寫道:“父親,回家吧。”照片上的這位父親正在街市上守着一堆掃帚,愁眉不展地等待買主。他倆拍掌大笑,說:“題得好!父親,回家吧,人家不要掃帚了,人家用吸塵器呢。”還有一幅《蓓蕾》,我在上面題寫道:“幽閉了多少時光 / 攢聚了多少力量 / 等到明晨又一輪朝陽升起 / 你的熱情會怎樣怒放?”

我們玩了整整一天,眼看天黑了,許嫣他們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提醒她,晚上 7 點以後就沒有班車了。但許嫣竟說:不走了,我們仨湊合擠一夜吧。天已經很晚了,我實在困極了,就依牆和衣睡下。

至於他們倆是什麼時候睡的,我都不知道。第二天,我支應他們吃了早飯,又給他們買了車票,送到車站,才把他們打發走。後來聽說他們當天並沒有回縣城,不知又去哪裏玩了一天。

這事讓姑姑知道了,姑姑很生氣。她說:“你這裏是學校啊,你是一名教師啊,要注意影響啊。許嫣來這裏,耽擱你上課不說,還帶男孩子在這裏過夜,這叫怎麼回事?她爸要是知道了,不打死她纔怪。你爹媽把你交給我,我要對你負責。現在找一份工作容易嗎?你不能和許嫣這樣混下去了。”我說:她不聽我的,還說我思想僵化,觀念落後。姑姑就去找許嫣,提醒她不要干擾我的工作。這下又得罪了許嫣。

過後有幾次,她惡狠狠地對我說:“她不讓你和我來往,我恨死了她!”

許嫣的未婚夫在部隊考上軍校了,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娃娃親。未婚夫比許嫣大幾歲,他非常愛許嫣。許嫣說,她也很愛未婚夫,但遠水不解近渴。她是一個女作家,感情生活不能出現空白。因此,她有意無意地總在尋找着知己。

後來爲這件事,她未婚夫不明就裏,還寫信責備我不關心許嫣。他說:“嫣,她小,不懂事。你是姐姐,爲什麼不勸勸她?”我感到很委屈,心想,你真是太不瞭解許嫣的稟性了,我怎麼能管了她?但這種事又解釋不清,我就給他寫信說:“這件事起於許嫣,結束於許嫣,歡樂和痛苦都屬於她,與我無關。”這樣又得罪了他。

5

我到小鎮教書不久,許嫣就辭掉了縣誌辦的工作。她是那麼決絕,說不幹就撂下了。隨後,她到我所在的學校住了半個多月。許嫣來我處的時候,就是我的末日降臨時。她讓我整天陪着她,陪她吃飯,陪她上廁所,陪她寫小說。她讓我當評論員,說她寫得好,她說我諷刺她,說她寫得不好,她又說我誣衊她,讓我無所適從。我備不成課,改不成作業。她無聊時,一會把衣服穿上,一會兒又脫了,一會兒描眉畫眼,一會兒又擦掉,一會兒把頭髮高高梳起,一會兒又梳成平頭。

有一天,她說要寫作,不能讓人打擾。我就輕手輕腳,不敢弄出一點聲響。就這也不行,她一會兒說我打斷她思路了,一會兒說我破壞她情緒了,弄得我哭笑不得。許嫣沒有工作後,住在文化局父親的房間裏,父女倆互不理睬。她覺得快要悶死了,一來這裏就不願回去。

我的房間很小,她整天偎在牀上,把我的被褥弄亂,吃水果隨便扔果皮,刷牙時把泡沫吐得滿地都是。她一會兒要吃餅乾,讓我去給她買,一會兒想吃西瓜了,又讓我去給她買。她自己靜不下心來寫東西,卻怨天怨地。看在許伯伯的份上,我不想和她鬧翻。但我一味遷就,又使她更加肆無忌憚。

學校食堂的飯她不想吃,讓我上街給她買香檳喝,買麻花吃。有時她伸出一隻小手來,向我要錢。給少了吧,不好意思,多了吧,我實在拿不出。我那時月工資只有 47 元,顯得很拮据。她在這裏鬧着,嚴重影響了我的教書生涯。我千哄萬哄,才把她送回去。

當我倆回到文化局時,許伯伯黑喪着臉,只簡單地和我說了幾句話,而和許嫣一語不搭。屋子裏的空氣是凝固的,我倆都清楚地明白故障出在哪裏。第二天一早,我試圖拿想好的話勸許伯伯:“許嫣整天待在屋子裏,寫不出作品。她這一段時間情緒很不好,希望你不要給她施加壓力,不要提‘寫作’二字。她才 20 歲,以後有的是時間。現在她只要好好生活,有了工作,心情愉快了,不愁寫不出好東西。”

但許伯伯的一番話,使我無言以對。許伯伯說:“她太任性了,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憑我的老臉,人家才讓她去縣誌辦,說是幹幾年,逢着機會,就可以轉正。但現在她辭職了,讓我給人家怎麼說?她寫不出東西,我不逼她,她可以邊讀書邊積累,只要是正兒八經來啊。但你看她整天瘋瘋癲癲,不務正業,我永遠沒法原諒她 !”

6

新年快到的時候,許嫣忽然提出,她要結婚。她說也許結婚能給她帶來新的激情。於是父母也滿足她的意願。村子裏像她這麼大的姑娘都出嫁了,並且未婚夫年齡也確實不小了。許伯伯開始忙着給愛女置辦嫁妝,做傢俱,買電器,請人納被子,連廚師都請好了,日子訂在農曆臘月十三。

婚期臨近,許嫣又忽然說,她不想結婚了。她親自去給媒人退話,給未婚夫寫信解釋,這下把許伯伯氣個半死。他是個很要面子的好人,活了半輩子沒有過“過事情”,如今給愛女置辦婚嫁,許多老友都歡欣雀躍,要前來慶賀。現在怎麼給人家解釋呢?許嫣私下裏給我說的理由卻是,現在結婚,明年這時就挺個大肚子,她就沒有自由了。“你想,我正是享受青春快樂的時候,一結婚不就完了嗎?哼!”許嫣苗條的身段,蒼白的臉色,纖纖的玉手,都令人不由得“可憐見兒”。她也很會利用女性的優勢,達到她要達到的目的。

第二年7月,許嫣又找了一份工作,來到距我 10 裏遠的鄉政府文化站,爲鄉政府寫新聞。她很善於利用名氣,指揮一切,調動一切。來的這天,一輛嘉陵摩托把她的一應物件帶來,有幾個男女朋友相送。剛好這一天,縣委書記來該鄉調研,鄉里安排得非常隆重。許嫣也趁機面見了縣委書記。她希望通過做一點實際的貢獻,作爲跳板進入縣委通訊組。她又說,寫新聞,只不過是捎帶,她的本意是體驗生活。

引薦許嫣來鄉政府工作的是詩人劉烽。劉烽是個小個子青年,很精幹,詩寫得很好。他對許嫣崇拜已久,幾次來我這裏打聽許嫣的情況。這次,終於有機會接近了。但許嫣在鄉政府只幹了兩個月就不幹了。原因是她和劉烽之間產生了感情。一次許嫣喝多了酒,在劉烽房間裏哭哭笑笑,最後只好一走了之。9 月份,許嫣到部隊上結婚去了。

許伯伯病了,一發現就是肝癌晚期。他到西安等大地方遊歷一圈後,回到老家。得知這消息,我痛苦萬分。我請了三天假,到許嫣老家看望許伯伯。許伯伯瘦了,疼痛使他的臉變形。他忍着痛苦,勉強地對我笑了笑。長期的飢飽勞困,熬夜改稿,還有許嫣的使氣任性,都是他發病的誘因。看着許伯伯,我心裏很難過。我爲他洗漱,端飯送水,想盡一點自己的心意。這樣一個好人,就這樣忍受着極度的痛苦,一點一點離我們而去。許嫣夫婦也從部隊上回來了。許嫣懷孕了,妊娠反應嚴重。她皺眉抽鼻,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對於父親的病,她似乎並不十分難過,只嘮叨自己如何難受,還邀我到她的新房參觀。

許伯伯去世後,我又去了幾次許嫣的家,但阿姨和弟弟見了我都很冷淡。阿姨還冷着臉向我追要許嫣的書。其實她不知道,許嫣最後一次從學校走時,捲包帶走了我所有的日記和我倆的來往信件。她說自己是名人,不能留隱私在我手裏,以免我將來損害她的名譽。我不知許嫣是怎麼說我的,讓他們都把我看成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和許嫣的友誼終止於我考上師範學校之後。入學那天,我在街上見到許嫣夫婦。許嫣到縣委找人去了,她丈夫有志抱着一個男孩,那男孩是那麼可愛,我忍不住想上前去撫摸孩子的小臉蛋。我那時只顧着奔波,忙着求學,找工作,還談不上生孩子。所以我羨慕她。我上前打招呼,但有志像沒有看見我一樣,轉身給我個後背。

我很受傷。

我覺得我沒有對不起許嫣的地方,即使我對她說:“我受不了你啦。”那也確實是被逼無奈。從那次起,我下決心不再去找她,不再祈求和好。

多年後,我輾轉找到許嫣的電話,我倆在電話裏暢聊。許嫣告訴我,她現在在市文化局工作,還是市政協委員。兒子已經結婚了,有志也調到市裏了。我想,以她的性格,她是決不會平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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