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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週末陪妻子明婕和兒子卡卡在街道口逛商場,傍晚尋覓美食的時候,竟然偶遇“頂屋咖喱”。我和老婆同時“哇!”了一聲,拉着孩子徑直走進了店裏。

落座後環顧四周,是熟悉的簡單而文藝的暖色調風格——橘格子餐墊,木紋筷子簍,復古檯燈,處處櫻花點綴,還有一整面牆作書架,上面擺滿了書。

“我去看看,你和卡卡先點餐。”妻子走向一張圍坐了七八個人的桌子,她朝裏面的某個人揮揮手,欣喜地打了聲招呼:“こんにちは、島さん。(你好哇,島爺爺。)”然後轉過頭來,和我會心一笑,告訴我:“是島爺爺,他還在教日語。”

我也走向前,和那羣人中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簡短地打了下招呼。擔心影響他授課,我們約定等他授課結束後再聊。

回到餐位上,看見四歲的卡卡一臉的疑惑,我指了指盤裏的咖喱飯,告訴他,我和他媽媽就是在島爺爺的咖喱店裏認識的。卡卡懵懵懂懂,大大的雙眼撲閃了下,接着埋頭於面前的咖喱飯。

熟悉的咖喱香氣不僅激活了味蕾,往昔的大學時光,也猶如乘着綠色鐵皮火車一路疾馳,回憶撲面而來。

1

2011年,我在華中師範大學讀大二,主修商務英語,輔修日語。聽校友說,華師文化街有家日本料理店的老闆是日本人,每天晚上免費教日語。我尋思着這是個練習日語的好機會,便揹着書包尋了過去。

華師文化街聚集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店面,除了各種特色飲食店面,還有不少工藝品小店,其中也夾雜着一些本校藝術生開的小畫廊、吉他社。

進入華師文化街不出幾分鐘,在一個上坡路,我便找到這家叫“頂屋咖喱”的小店,綠漆大門在一排店鋪裏比較顯眼,招牌邊飄着三隻小鯉魚旗。

武漢的深冬很乾冷,推門進去,充足的暖氣讓身上的寒意去了一大半。店裏裝修得簡潔、溫暖,以綠色爲主,帶些文藝氣息,一些細節諸如壁畫、相冊、小擺件,展示着日式風格。店分上下兩層,在一樓廚房的出餐窗口,垂着一面小簾子,上面是一位身着和服的年輕女子肖像。

我大大咧咧的性格,加上一副天生厚臉皮,沒兩天,就和店裏的老闆島爺爺混了個臉熟。

店裏客人多的時候,我還會非常主動地去幫服務員出餐、收拾餐具。一有機會,我就用剛修不久的日語,和島爺爺打招呼、聊天。我說得有些蹩腳,但是島爺爺總是笑眯眯的,然後一本正經地糾正我的發音或表達。

那時島爺爺六十三歲,頭髮大部分還是黑色,瘦高的個子,戴着一副金絲眼鏡,煙不離手,走起路來還帶風。

後來聊熟了,才知道島爺爺以前在日本是普通上班族,本名島田孝治,出生在日本福岡的一個普通家庭。他生性熱愛自由,不喜受條條框框的束縛。一開始他就未遵照人生的正常軌跡結婚生子、工作養家。

退休後,父母早已離世,無兄弟姐妹的他,孤身一人,帶着畢生積蓄,開始滿世界環遊:美國、意大利、法國、荷蘭、瑞士、丹麥、瑞典……

走到中國武漢的時候,迷上了這裏的生活節奏和氛圍,再加上被兩位之前他在日本資助過的中國留學生挽留,他便萌生了在中國開日本料理店的想法。

相對於壽司、天婦羅、生魚片,島田尤愛他家鄉福岡的咖喱,於是想把原汁原味的咖喱美食帶到中國。

“咖喱對我來說,有小時候媽媽的味道。”島爺爺如是說。他這些年一直在外飄蕩,剩下的老朋友也寥寥無幾,小時候溫暖的記憶顯得尤爲珍貴。

島爺爺給店取名“頂屋”,是因爲 “頂”表示着“頂級”“一級棒”的意思。島爺爺的初衷是用最好的食材,做出人人能吃得起的最美味的咖喱。

通過兩個多月的選址,島爺爺最終把店面定在了武昌的華師文化街。這裏處於市中心,周邊有華師、武大、理工大等高校,符合不服老的島爺爺更樂意和年輕人待在一起的喜好。

然而,夢想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島爺爺日本人的身份,卻被房東拿來作爲要挾,開出的租金比相鄰的同標準的店面高很多。

有時候島爺爺去周邊生鮮市場採購,總有一些攤主看見他就交頭接耳,無所顧忌地對着他喊“日本鬼子又來買菜了”。

“我雖然聽不懂,但次數多了,我知道是罵我的,我能怎麼樣,只能笑一笑不當回事。”島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右手支在餐桌上,輕輕吸了一口手中的煙,吐着菸圈,無奈地笑笑。

好不容易裝修完畢,開門營業,迎來的客戶寥寥無幾。堅持了半年,入不敷出,島爺爺和兩位合夥的留學生也產生了很多矛盾。

理念的差異,處事方式的相背,讓頂屋咖喱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最終,兩位留學生和島爺爺徹底分道揚鑣。

2

爲了讓頂屋咖喱堅持開下去,不懂中文的島爺爺通過在中國的朋友,招到了一名日語專業畢業的女孩丹子作爲店長來協助管理。爲避免重蹈覆轍,這一回島爺爺每次在做決定的時候,都會盡量和丹子商量。

每天江城晨光熹微時,島爺爺已起牀,揹着一個大書包,跑到菜市場採購滿意的食材,回來後指導、協助佐餐阿姨,從簡單的洗切,到火候的控制,再到熬煮的時長,一步步都有嚴格的標準和程序。

初期菜品不多,除了主打的正餐咖喱飯、咖喱面、純子蓋飯,還有幾樣單品小吃——焦糖布丁、土豆泥等。菜品雖不多,卻因島爺爺嚴格的質量管理,製作上十分講究。例如,咖喱需要不間斷熬製8個小時,每個時間段定時加不同的食材——肉類、土豆、胡蘿蔔、炒好的洋蔥等,火力大小也要按時間段調整。

儘管剛開始顧客很少,但爲了讓每個到店的人都能吃得滿意,不是專業廚師出身的島爺爺,在追求食物的味道方面異常執着,常常自己一個人在深夜研究熬製咖喱。根據客人的反饋,不停地改良配方,希望能做出既地道又符合武漢人口味的咖喱。

店裏每份食物的製作都要按照島爺爺規定的步驟,絕對不允許偷工減料,甚至是洋蔥切絲的形狀、翻炒的時間。聽說店裏陸續離職了幾位佐餐阿姨,都是因爲受不了島爺爺這種嚴苛的要求。

我記得有時上午路過店裏,常可以看到服務員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擦一遍、清一遍。我曾看見有路過的行人,瞄向敞開的大門,感嘆說:“就衝這家店做的衛生,也要找機會去嚐嚐咖喱。”

對於店內衛生,島爺爺一直抓得很嚴格——地面每天早晚都要擦一次,桌面必須保持清爽乾淨。所有餐具清洗後,必須用煮過的專用餐巾擦乾。要是沒達到他的要求,他就會很生氣,氣鼓鼓地自己動手,拉着店員跟着他學。

初期由於生意慘淡,難以維持日常開支,島爺爺就自己站在華師文化街的路口發傳單。他站在那裏,對迎面而來的每一個行人都微笑以待,然後奉上傳單,再微笑地點點頭,鞠一個躬,拖着長音,用日語和中文真誠地說“謝謝”。

島爺爺發傳單時摸索出了一個小竅門,他說盡量給年輕的女孩子發,因爲女孩子一般不會拒絕,相對來說,她們也更喜歡分享美食。“如果她喜歡吃,她就很可能帶朋友來,也很可能會帶男朋友來。這是一個好主意。"島爺爺說到這點的時候,眉毛向上揚了揚,像個老頑童。

慢慢地,華師和武大的學生注意到了這個常常在文化街的斜坡上發傳單的島爺爺,好奇心加上島爺爺熱情的邀請,光顧頂屋咖喱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3

客人多起來後,漸漸能維持日常的開銷,雖然依舊沒有什麼盈餘,但是島爺爺很滿足。看到來店裏的客人大多數是周邊高校的學生,島爺爺又萌發了他另外一個夢想:免費教日語。

爲此他開設了日語學習小組(週一至週五晚8點到9點)和日語角(週日晚8點到10點)。日語學習小組主要針對零基礎的學習者,由島爺爺教課;日語角供有一定日語基礎的學習者交流、練習。除了身體不舒服,他每晚必到店裏參與。

每天晚上,島爺爺會細心地準備一些零食,以備前來學習的學生享用。對堅持學完課程的學生,島爺爺還會給他們提供獎學金。

很快,店裏來了不少學生和社會人員,有好奇的,有質疑的,島爺爺都一視同仁,樂呵呵地歡迎、接待。

但是在正式進入學習狀態的時候,一些過來打馬虎眼的、看熱鬧的、不遵守學習規則的人,都會被島爺爺毫不猶豫地請離課堂。

通常學生們會圍成兩桌,人數多的時候,半個店裏面都是學生。島爺爺和學生坐在一起,從江城的早春到暮冬,根據不同學生的情況,從五十音圖教起,一遍又一遍地,一直堅持到了現在。

有時,島爺爺會和他們聊起自己的故鄉福岡,聊美食情懷。聊到開心時,他會情不自禁,仰起頭哈哈大笑。

我跟着島爺爺學了半年的日語,《標準日本語(初級)》上冊學完的時候,我和另外幾個學員每人收到了島爺爺700元的獎學金。

而我,也在這個店裏,遇見了我的初戀,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明婕。明婕是武大的學生,和我同屆,因爲喜歡吃咖喱,跑來店裏做兼職服務員。她做事機靈,很受島爺爺喜歡。後來因爲學業繁忙,她離職了,島爺爺還常常開玩笑說是我把他的好員工拐跑了。

我和他打趣說,你年輕的時候,看照片也是帥哥一枚,就沒對漂亮的女孩動心過?

六十多歲的島爺爺,臉似乎微微一紅,他把手中夾着的煙對着菸灰缸彈了彈,然後指着店裏櫥窗上擺着的一個相框說:“你看,漂亮吧?這是我的初戀。”他凝視着那張照片,嘴角都是笑意。

我取下相框,那是一個長髮歐美女孩,笑得十分燦爛。“她結婚了嗎?你怎麼不去找她?”我問他。

“不知道哦,留在記憶裏纔是最美好的。現在去找她,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了,哈哈,那多搞笑。”島爺爺眯着眼,咧開嘴角,又接着抽了一口煙。

常來店裏吃咖喱的客人,對菜單上的那個“純子蓋飯”肯定不陌生,那是島爺爺以他初戀情人的名字來命名的。

4

2016年,華師文化街規劃拆遷,那條街道上所有的店面都必須拆除。那時候我已經畢業三年了,和女朋友明婕一起在沿海城市打拼我們的未來。在網上看到這則拆遷新聞的時候,我和明婕都難過了好一陣子,唏噓不已,就像丟失了一段最美的青春回憶。

今年年中,因爲小孩子上幼兒園,我們雙雙離職回到了武漢。這次與“頂屋咖喱”意外相逢,自是讓我們驚喜不已,還有點措手不及。

咖喱飯依舊是老味道,溫和可口,香郁脣齒。等我們用餐完畢,店裏也接近打烊時間,依舊還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坐在那裏低聲細語。

島爺爺的日語學習交流課也結束了,他扶着餐桌站起身,我才發現他蒼老了很多,滿頭幾乎都是白髮,走路也有點顫巍巍,嘴角依舊叼着一支菸。

我忙拉過邊上的凳子,島爺爺慢慢地走了過來,彎着腰,緩緩坐了下來。一會兒,店長忙完了,也圍着坐了下來。

原來華師文化街整頓後,儘管對這個呆了五年、注入了很多心血的地方感到十分不捨,島爺爺還是默默接受了這個現實。

臨撤出文化街前,島爺爺還專門花了一天的時間,去給他常去的菜市場的攤主送紅包、告別。給店周邊的老商戶送紅包,特別是文化街路口的那家一位阿姨開的包子檔口,島爺爺送給她一個大紅包,豎起拇指,指着她的包子,用蹩腳生硬的中文不停地說:“好吃!好吃!”

雖然有些中國人對日本有偏見,但是在中國生活了這些年,島爺爺覺得身邊的人對他越來越溫和了,現在很少有人叫他“日本鬼子”。相反,有很多人見到他都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讓他覺得很溫暖,覺得被接納了。

5

島爺爺開咖喱店,賺錢從來都不是首要目的。島爺爺最大的成就感來自於客人對咖喱味道的肯定。七八年來,物價飛快上漲,他一直堅持最初的價位,用料和加工程序也從未放鬆。他身邊的員工都難以理解,覺得他很倔,不懂變通。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對員工確實很“苛責”,對學日語的學生也不“友好”,只對前來吃咖喱的客人很“溫柔”,因爲只要客人對他說咖喱好吃,他立馬會樂成一朵花。

只要他在店裏,客人的茶杯必須保持滿杯狀態,有時候服務員忙不過來,他就常常自己拎着茶壺挨桌去續茶水。遇上會些日語,聊得來的,誇他咖喱好吃的,他會興奮地奔去佐餐區,拿出單品小吃送給客人。

從文化街撤出後,2017年初,島爺爺在武昌八一路又重新找了店面,新店一開張,第一批涌進來的是對島爺爺咖喱念念不忘的老客戶和學日語的學生。

得到這麼多認可,考慮到新店面積太小,滿足不了日語學習的需要,2017年底,島爺爺又在街道口開了一家分店。

這個分店位於三樓的一角,安靜,相對來說比較寬敞。店面的一角裝修成日語角會場,佔了幾乎一面牆的書架上,放着一些流行的日本漫畫和文化書刊,入口處還貼着日語入門的五十音圖和一些日常用語。

以前在華師文化街店學習的學生,隨着店面搬遷,也慢慢帶着學弟學妹追隨過來了,新加入的還有一些在周邊工作的白領,武大附中的高中生。多少陌生人,因爲日語,因爲頂屋,在這裏相聚。

入口處的留言信箋,很多來自於島爺爺教過的學生。在大學畢業前,或者考上研究生後,或者工作後,跑過來留言的。我稍微瀏覽了下,除了感謝的話語,很多寫頂屋咖喱是他們青春期走過的會場,充滿了回憶,猶如我和妻子的經歷。

“這兩年,冬天很冷的時候,我就沒有每天來店裏了。”島爺爺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抽着煙。

他煙癮很大,很多人勸過他戒菸,他說戒不掉。他在武漢待了將近十年,一直居住在一間月租700元的單間裏,設施極爲簡單,一張牀、一張書桌、幾隻高矮不一的雜物架,除了日用品,桌架上都堆滿了書,沒有任何裝飾性的傢俱。

貓在這個單間裏,他常常看一些關於社會、歷史的書籍,也寫一些自己的感想。目前寫了《日本戰後經濟史》《中國現代經濟史》《美國史概覽》,已經託人裝訂成冊。他是一個夜貓子,常常看書寫作到深夜,甚至通宵,晨昏顛倒。

如今,已經70歲的島田,身體漸漸吃不消。冬天特別懼冷,他就很少自己去店裏了,整天窩在他的小房裏,看書寫作。但是隻要天氣暖和點,他還是會堅持騎着他的小電驢,來店裏教學生日語。

近幾年,由於網絡的迅猛發展,“頂屋咖喱”在武昌高校間有了一定的口碑,節假日的時候,甚至有不少人從外省坐高鐵來吃咖喱,看望島爺爺。他們的光盤行爲,豎起的大拇指,都讓島爺爺開心不已。

“現在年紀大了,申請簽證越來越難了,我不知道還能在中國待多久,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待下去。”島爺爺緩緩站了起來,身影瘦削佝僂,和我們揮手告別。

走出商場大門,冬天乾裂的風迎面而來,喧鬧的街頭,都是節前張燈結綵的喜慶。

這位年入古稀、孤身一身在異國他鄉的日本老爺爺,一輩子都在“任性”地從心而活:做美食、教學生、讀書寫作,並以一己微薄之力,愉人悅己,自由而通透。

(本文爲採訪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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