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文人傳奇故事那麼多,僅僅看“唐傳奇”作品就能管窺大部分了。爲什麼唐傳奇記載了那麼多愛情、俠義故事?爲什麼這些故事中有那麼多血肉豐滿的女性形象?更有意思的是,這些作品裏還記載了文人買書是件非常奢侈的消費行爲,下面這篇有趣的文章,將告訴我們,傳奇的大唐也有它充滿煙火氣的日常。

文學史上,對唐傳奇評價是很高的。有人認爲,傳奇可以和唐詩並列,是“一代之奇”;還有人說,它和明清的白話長篇小說一起,構成了中國小說史的兩大高峯。

但如果把這兩個高峯上的小說家都列出來,會發現這兩個作者羣明顯不同。

第一,唐代的小說家,和詩人或散文家的重合度很高;明清寫小說的和吟詩作文的,則很大程度上是兩個不同的圈子。

代表唐代散文最高水平的韓愈、柳宗元,都寫過小說性質的作品。如《鶯鶯傳》這樣最優秀的傳奇作品,作者元稹也是有名的詩人。甚至,從陳寅恪先生開始,就一直有學者強調,中唐傳奇的盛世,就是韓愈的那個搞古文運動的朋友圈,和白居易、元稹搞新樂府運動的朋友圈,一手打造出來的。

明清的情況則很不同。大詩人、大文豪多半不寫小說,小說家的詩文水平,則往往不怎麼樣。當然也有例外,如紀曉嵐這樣的人會寫《閱微草堂筆記》。

第二,如果按社會地位劃分,唐代的小說家比起明清,會高出一大截。

出身世家大姓,參加科舉考試,中過明經最好是進士,進入仕途後,混得好的如張說、元稹、牛僧孺等人,甚至一直做到宰相級別,就算官做得不大,擔任的也是很有清望的官職。這樣的人生履歷,在唐代小說家中很常見。

明清小說家,則是落魄文人居多。《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這所謂的明代“四大奇書”,作者是什麼人都說不清楚。馮夢龍、凌濛初、蒲松齡們,家庭背景都只能算中產,然後在殘酷的考場競爭中,做了失敗者。

唐朝人則並不覺得寫小說丟人。如《李娃傳》的最後,白行簡交代自己寫這篇傳奇的緣由:

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爲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

這是“記一件有意義的事”的調調,朋友要求自己寫,似乎是交代下來一個光榮的任務。

再說說買書的事情。

明清的通俗演義,讀者多數已經是社會中下層了。

唐代的情況則很不同。

一是唐代社會的識字率比明清低很多,所以有閱讀能力而社會地位仍很低下的羣體(也就是明清小說讀者的主體),規模要小得多。

二是經濟賬,即爲讀小說消遣,你打算花多少錢?

唐代雕版印刷雖然已經出現,但並不普及,而且主要是印刷和宗教有關的文字和圖畫。

文人的作品,要想複製,大體還是靠抄寫。既然是抄寫,就決定了,書價肯定不便宜。那時,書一般論“卷”賣。要注意,卷是個很小的概念,大家熟悉的書,如《史記》,今天中華書局版以十本書的厚度來呈現,當時卻多達120 卷。

具體到小說,宋人編的小說大全《太平廣記》,今天中華書局版也不過十本,當時卻多達 500 卷。再如《古鏡記》《遊仙窟》,都不過幾千字,但這樣的單篇就是一卷,牛僧孺的《玄怪錄》是 10 卷,《酉陽雜俎》前集、續集加起來是 30 卷。

史料中零零散散有些書價的信息。

《宣和書譜》說,女子吳綵鸞書法漂亮,抄寫《唐韻》一部,可以賣 5000 錢。從記述者的口吻看,這是個高價。《唐韻》共計 5 卷,剛好也是一卷 1000 錢。

唐末的羅袞《請置官買書疏》:“部帙俱全,則價有差等,至於零落雜小,每卷不過百錢。”按這個說法,100 錢差不多是最低價位。

《李娃傳》裏,李娃要幫男朋友重新振作讀書,帶他到長安城的書店大規模採購教輔書,“計費百金”。這個數字是非常嚇人的,不過應該只是形容花錢多的誇張說法。李娃那次買書,作風大概是“這、這、這......這幾本不要,其他統統給我打包”。也不知道她具體買了多少,所以對推算書價的參考意義不大,但可以看出,去書店裏買買買,是一件很豪闊的行爲。

似乎可以推測,普通的書,價格區間在每卷 100~1000 文。

這個價格是個什麼概念呢?

可以拿糧價來做參考。

現代學者計算,唐代一斗黍約合今重八九斤的樣子(黍種不同會有不小的誤差)。則是少買一卷很普通的書,就可以多囤幾十斤糧食。

另一個參考指標是工資。像校書郎、正字這些新高中的進士非常喜愛的“美官”,開元年間的俸祿是不到 2000 文,安史之亂後一路飆升,唐傳奇創作最火熱的中唐,是16000 文。

即使如此,如果購書慾望強一些,一個月工資花完是眨眼的事。

這麼看來,唐代讀小說,可真是一種高檔的娛樂消費,唐傳奇是精英寫給精英看,真是所謂“成功人士的選擇”。所以,它是休閒文學,卻不是通俗文學,不妨稱之爲“高雅不嚴肅文學”。

唐朝的小說家詩寫得好,官做得大,小說是寫給同樣擁有文人、官僚身份的讀者看的,所以作品呈現出來的趣味,跟後世也就不大一樣。

第一個特別醒目的特點,就是唐傳奇的文筆極好,不同的作家當然風格各異,但都是使用一種精粹、典雅而又自然、清晰的文言在寫作。中國小說史上,這差不多是絕響。

第二個突出特徵,是優秀的唐傳奇,往往注重一種細節上的精確性。

和《三國演義》《水滸傳》動輒時空錯亂不同,《李娃傳》《任氏傳》對長安城裏坊的描寫,和史家記錄、考古發現有很多可以彼此印證的地方;《霍小玉傳》裏關於李益的信息,有的比正史裏的傳記還要更準確;《枕中記》《南柯太守傳》寫人在夢裏升官發財,但那一步步走向成功的軌跡,都是在唐代官場中可操作的,和現在流行的那種“爽文”完全不同。

這個長處,文學評價上是否重要,很容易引起口水戰。但對喜歡歷史的朋友來說,是能帶來一種特別的快感的。

第三,唐傳奇裏的幸福結尾,相對是最淡的。

據說中國人喜歡“大團圓”結尾,從五四運動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思想家們,還往往把這種偏好當作一種國民性的缺陷。但優秀的傳奇作品裏,悲劇比團圓要多得多,此外如《虯髯客傳》《紅線傳》雖然不是悲劇,但都帶着無法彌補的缺憾和揮之不去的感傷。而悲劇之所以誕生,也不是因爲一兩個小人的撥弄是非,是無形而又無處不在的社會壓力,和主人公自身的性格彼此作用的結果。

後世的才子佳人故事,結局往往是男主人公高中狀元,於是就成就了美滿姻緣,是一個成功帶來另外一個成功。而《鶯鶯傳》《霍小玉傳》《李娃傳》這樣的傳奇,展示出來的卻是仕宦和色愛,也就是事業和愛情的衝突。想要得到,就不得不有所割捨。對很多今天的讀者來說,恐怕會覺得元明時人寫的《西廂記》《紫釵記》很遠,而《鶯鶯傳》《霍小玉傳》很近。

第四,唐傳奇算是在《紅樓夢》之前,提供了最多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女性形象的中國小說吧。

很長時間裏,中國的小說似乎是不太關心女人的想法的。《水滸傳》里美麗的軀殼若非麻木不仁,就一定有一顆魔鬼借給她們的大腦;《三國演義》裏相信女人是可以按照男權價值觀改造好的;《聊齋》裏有那麼多美麗動人的狐鬼精靈,但是蒲松齡並不關心她們想些什麼,需要什麼。

唐傳奇不同。《任氏傳》裏的任氏,我傾向於忘掉她的狐精身份,就當她是一個美麗而卑微,又努力想讓自己活得好一點的女孩子。紅拂夜奔,一句“閱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表明自己不是小女生看見偶像頭腦發昏,而是擁有挑剔、選擇的權力。紅拂處理問題時,乾脆,爽利,單刀直入而不卑不亢,放到今天的職場上,仍是讓人服氣的女強人形象。

《鶯鶯傳》裏的鶯鶯,是多麼靜默婉孌又多麼透徹堅強。知道對面是一個“渣男”,但愛情的火坑說跳也就跳了。然後爬出來,不以死亡向世界宣告自己的不幸,不再和“渣男”拖泥帶水糾纏不清,當然更不對前男友的現女友存什麼怨念,仍舊坦然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生活。

《傳奇中的大唐》這本書的主要內容,是談論了《鶯鶯傳》《霍小玉傳》《李娃傳》《柳毅傳》《任氏傳》《虯髯客傳》六篇傳奇。

《鶯鶯傳》《霍小玉傳》《李娃傳》都是才子佳人小說。而要讀懂大唐愛情故事,兩個話題牽扯最多不可不知:一是門閥觀念,一是科舉制度,所以都做了一點背景介紹。

《柳毅傳》是人類和龍女的愛情故事。所以也要介紹一下當時人對龍的認知。

《任氏傳》的女主人公是一隻狐狸。狐狸精趕超女鬼,成爲古代男人第一夢中情人,唐代是還差最後一步的關鍵時刻,所以聊聊狐狸。

《虯髯客傳》寫豪俠,於是連帶談了《崑崙奴》《聶隱娘》《紅線傳》等幾篇劍俠小說。金庸先生寫過關於《三十三劍客圖》的一組散文,提到這幾篇時說:“四個故事衆所周知,不再詳細敘述,同時原文的文筆極好,我沒有能力譯成同樣簡潔明麗的語體文。”我的筆力,比起金庸先生又不知道差了多少個梁羽生,本來也沒有譯寫原文的勇氣。不過時過境遷,現在這幾個故事也不如當年那麼衆所周知了,所以還是大致複述了一下,碰到最精彩的地方,則抄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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