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垣淑子/日本NHK電視臺節目製作人

　　正文共：4042字 預計閱讀時間：11分鐘

　　中國的觀衆朋友們，你們好，我是NHK的板垣淑子，今天我想講述的是“日本無所依靠的高齡老人與經濟貧困”的問題。我想先說說爲什麼我開始關注與記錄這個話題。

　　板垣淑子

　　從2009年開始，日本獨居老人急劇增加，“孤獨死”成爲了一個社會亟待解決的問題。所謂孤獨死，就是獨居的老人突然疾病發作倒地，卻因無人看護而死亡，幾日後腐爛的屍體才被發現。在那個時期內，“老人孤獨死”事件經常出現在新聞報道中，這就是我最開始進行採訪的原因。

　　今天很高興有機會跟大家分享我之前在NHK做的一期特別節目，選題是關於孤獨老人和經濟困難的節目。

　　無緣社會裏，看月亮也是奢侈的事

　　82歲的寶槻時子在丈夫去世後獨自生活。時子患有風溼病，腳腫得特別厲害，還很疼，所以根本沒法一個人走到外面。

　　有一天她對我說，我想到陽臺去看看外面。我們就扶着她，她最終吃力地走到了陽臺。那時正值炎熱的夏天，因爲很久沒有出房間了，她十分高興。那天是真的十分炎熱，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我們擔心她中暑，但是她一直對我們說，還想再曬會兒太陽。

　　就這樣，一直在外面，到了傍晚，涼風習習，我們又擔心她感冒，便說希望她能進來。可是任我們再怎麼說，她也聽不進去。一直到月亮出來了，在看見月亮之後她終於滿足了。我記得她對月亮說了句：謝謝，這纔想起來我們讓她進屋這件事。

　　雖然她的房間打開窗戶外面就是陽臺，但是連到陽臺上去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沒有人能幫她。

　　因爲NHK採訪人員是她最親近的人，所以偶爾她會打電話來聊聊天，只是在打電話來的時候，開頭第一句一定會說，實在是對不起，這麼忙還給你們打電話，現在方便說話嗎。每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裏就十分難過。

　　不僅僅是這位女性，對於獨居的所有老人來說，這可能都是一樣的吧。“像自己這樣的老人，怎麼能夠給工作繁忙的年輕人添麻煩呢？”她們總是抱着這種歉疚的心情。寶槻時子女士經常說，也許自己已經沒用了，只是給別人添麻煩而已。要是這樣，就不想活再長了。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

　　祝願長壽曾是日本的傳統，認爲長壽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但是今天，獨居老人卻說他們不想長久地活下去，這是社會造成的結果。

　　當時（2009年）日本獨居老人數量急劇增加，前段時間，“老人孤獨死”事件經常出現在新聞報道中。我們對超過100個人的孤獨死進行了採訪，最終發現，這100多人中，多數人都過着極其普通的生活。隨着年齡的增長，老人們被迫割斷了各種“緣”，最終變得無所依靠。

　　我們在節目中總結爲三種被割斷的“緣”。血緣，人們與家人之間的親緣關係在步入老年後會被割斷。地緣，人們在地獄和家鄉的聯繫，由於生病或經濟原因在步入老年後會被割斷。社緣，人們通過工作建立起的與社會直接的聯繫，在退休後會被割斷。

　　 無緣社會：血緣、地緣、社緣

　　獨居老人每天門口掛布偶，確認彼此還活着

　　2010年NHK特別節目《無緣社會》播出之後，我們收到一封來自一名75歲老先生的來信，信裏寫到：“我75歲，就是無緣社會中典型的‘無緣’老人。”

　　他居住在車站附近的高層公寓，曾半年多時間，他甚至沒有和別人說過話。造成他孤立的原因是，他退休後不久，妻子就得了胰腺癌去世了。

　　以前家裏的事一直都是妻子做，所以家裏的所有事情他都要問妻子。比如，內衣放在什麼地方？放在壁櫥的第幾層？經常去的洗衣店在哪裏？洗衣服時用什麼洗滌劑？醬湯怎麼做？他說，他在他的妻子住院期間做了四本筆記，並把筆記拿給我看。字寫的很小，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家裏的事。他說，在第4個筆記本馬上要寫完之前，妻子就去世了。他就開始閉門不出。

　　那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了半年多時間。

　　一天，他在看電視，電視節目是特別搞笑的綜藝節目，雖然特別可笑，他發現自己想笑，卻發不出聲音。後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件。

　　一天，他的鄰居家來了一輛急救車，當時亂作一團。因爲是鄰居，所以他也很着急，不自覺地就去外面幫忙叫電梯，又給擡擔架的人扶門讓他們通過等等。那位鄰居出院後，到他家來致謝。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鄰居是位女士，她的丈夫已經過世了。而且這位女士還是他妻子生前的最好的朋友。這位女士說：“我今天烤了一個你夫人很喜歡的胡蘿蔔蛋糕，作爲對你的感謝。”說着，她把親手烘焙的小蛋糕遞了過來。老先生看到這個蛋糕時，發現這就是他家餐桌上曾經經常會有的那種蛋糕，他這才知道，原來以前的蛋糕就是這位女士送來的禮物。

　　第二天，他去拜訪了這位女士：“我也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我們互相照顧吧。”

　　可是每天見面對彼此也是負擔，於是他們想出了彼此之間互相確認“我還活着，我很健康”的方法：他們開始了用傳遞布娃娃的方式傳達信息。早上，老先生把繫着絲帶的布娃娃從自己家拿出來，在取晨報時順手掛在門外；然後那位女鄰居白天外出時會取下老先生門上的布娃娃掛在自己家的門把手上。每天晚上去買菜時，老先生就會取下女鄰居門上掛着的布娃娃拿回家。自從開始傳遞布娃娃後，兩個人的人生都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女鄰居所在那個樓裏，除了老先生的妻子是她朋友之外，沒有一個朋友。布娃娃傳遞之後，她開始是和布娃娃說話：“啊，隔壁起牀了，早上好！”她對布偶打招呼。慢慢地在電梯裏遇見的人，她也能打招呼了：“早上好，今天真是好天氣啊。”並且交到了互相可以饋贈醃菜的朋友。

　　據說在交換布娃娃之前，老先生在吃晚飯時，一直忍耐着不敢喝自己最愛喝的酒，因爲萬一自己喝多了夜裏發生什麼意外，就糟糕了。但是自從開始布娃娃傳遞以後，他想：如果半夜裏萬一發生什麼事，布娃娃不掛在門上的話，女鄰居就會過來看。這麼一想，晚飯時又開始了享受小酌，感覺是又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樂趣。哪怕只有一個人，也能夠接受自己傳遞的“今天我也健康地活着”這一信息，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啊。

　　在不斷進行深入的採訪後，讓我看到了，雖然每個人獨自生活的人都有各自的實際情況，他們的共通之處在於：在經濟上都過得很艱苦。現在日本已經有超過600萬的獨居老人，在日本憲法保護下本國國民的最低生活水平爲每個月10萬日元（約6000元人民幣），但是接近一半的老人生活在比這個水平還低的狀況之下。

　　日本獨居老人的經濟水平示意

　　寶槻時子女士在她丈夫健在的時候，靠兩人的養老金共同生活，每人6萬5千日元，加起來一共13萬日元，在生活上沒有困難之處。但是丈夫去世以後，僅靠自己一人的養老金生活。

　　正好就在這個時候，老毛病風溼又惡化了，腳也腫了，一個人也沒法走路，一個人也沒法去上廁所。僅靠這6萬5千日元的收入，只能請一位護工，在早上讓護工扶着去上廁所，然後一整天都無法上廁所，最後也只好用尿不溼了。因爲自己經常上不了廁所，身體也也有味兒了，別人也因爲她發臭而嫌棄她，她也不和朋友見面，自己一人在狹小的房間裏，日子也就那樣過了。

　　晚年破產的“團塊世代”

　　我們看到晚年破產的現狀正在迫近戰後出生的、經歷了日本經濟高度發展時期的人口出生率高峯的一代人。

　　出生率高峯期的一代人是指，2015年我們採訪時，正值65-70歲年齡的人羣，我們稱之爲“團塊世代”。團塊世代出生時，正趕上嬰兒潮，有大約1000萬人是這個時期出生的。正是這個龐大的團體支撐了日本經濟的高度發展，之後他們又經歷了泡沫經濟破滅，又在全球性經濟不景氣時迎來退休。當年日本被認爲有1億人都是中產階層，他們有家，有錢去旅遊，過着富裕的生活。這些人那時根本沒有想到，晚年會面對老後破產的風險。

　　“團塊世代”的人口年齡概況

　　下面介紹一則在採訪時遇到的團塊世代實例。

　　新美吉春67歲，有一個40歲的兒子，但兒媳因病去世了。如果不辭掉工作，兒子就無法照顧自己的孩子。所以兒子辭掉了工作，也就沒有了收入，無論如何也生活不下去了，他們只能回到了父母家。

　　新美吉春先生有一位92歲的老母親需要護理，這樣一來生活費就增加了一倍。而且房間不夠用，還增建了房子。都66歲了，爲了增蓋房子還欠下了債務。據說，79歲才能還清欠款。他說“爲增加收入，還得繼續工作時”的悲傷表情，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同時讓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幾乎沒有存款。

　　新美吉春的債務

　　像他這樣的日本1億中產階級，在經濟高度發展時期曾經非常富裕，而現在爲什麼會面臨老後破產的問題？我們詢問後得知，他在泡沫經濟破滅後不得不頻繁換工作。實際上，看着富裕的他們這代人，十個人之中就有一個人換過工作。因爲是新換的工作，工作年限少，因此領不到退休獎金。如此這般，因爲經濟形勢瞬息萬變，並非由於自身原因，而是因爲社會構造變化，造成了他們的經濟危機，讓團塊世代這一代人陷入了晚年破產的危機。

　　誰都會有晚年，誰也不會例外，遲早都要面對。但是，我們往往不願正視，不去考慮，這是我們這代人容易出現的問題。我覺得正視這個問題，思考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中國也即將迎來老齡化社會，我準備以日本採訪內容作爲參考，在中國繼續進行深入採訪。

　　謝謝大家長時間的聆聽。

　　注：文中引用紀錄片片段，爲板垣淑子作品《團塊世代 悄然迫近的老年破產》

　　板垣淑子演講（時長22分52秒）

　　本期我們從5個側面，圍繞養老話題，展開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