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1日是世界睡眠日,在晝夜邊界越來越模糊的時代,睡眠障礙,正像時疫一樣在每一座城市蔓延。那些不被理解的孤獨,或無法入睡的痛苦,也是每個人都可能經歷的體驗。爲此,我們探訪了這個特殊的羣體以及相關醫護人員。

大坪醫院睡眠科病房

“張霞又在相親。男子說去上廁所,好一會沒回來。透過玻璃,看到男子急匆匆逃走,張霞拔腿就追,高跟鞋崴了腳,一陣劇痛傳來……”

張霞醒了。

20年來,她反反覆覆做兩個夢——高考失利、結不上婚。

在夢裏,有時候高考離本科只差1分,有時候差好幾十分。結婚這事也是,在夢裏相親一次次失敗,有嫌她長得不好看的,有嫌她工作不好的,還有啥都沒說,轉身就跑的……

時間是凌晨1點半,睡下去才一個多小時,張霞就再也睡不着,眼睜睜捱到天亮。

“望聞問切”

3月12日早上8點半,陸軍軍醫大學陸軍特色醫學中心(大坪醫院)跟所有三甲醫院一樣,人潮涌動,所有椅子上都坐滿人,不少人排在走廊上,叫號器叫着一個個焦急等待的名字。

一夜沒睡的張霞早上六點來排隊,掛了睡眠心理科第一個號。她是從瀘州第一次來到這個在重慶頗有名氣的科室看病。由於是第一次到大坪醫院,想到掛號看病程序都不瞭解,張霞頭天晚上又失眠了。失眠像噬骨之蟻,20多年來讓她痛不欲生。

她頂着兩個大眼袋坐在科室主任高東的面前,蒼白晦暗的臉色讓人不忍直視。

高東是精神心理學博士,研究睡與睡不着的問題近二十年。這是無數次普通看診中的一次,跟以往沒什麼不同。

“醫生,我經常遇到夢魘,睡着睡着就被迷倒了,想動卻動不了。”張霞開始講述,“還看得到一些東西……”

“那叫睡癱,人是醒了的,但卻動不了,很難受。”高東迅速打斷了她。

“就是,總覺得有人要來摸我……”

“最嚴重的就是這個問題嗎?”高東進一步詢問。

“還有就是情緒不好,脾氣也不好。”張霞停了下來,靜靜地看着桌上的抽紙,突然,她像變戲法一樣,手裏多了一張紙巾,眼淚刷一下流出來,開始大聲抽泣。

“我以前是個性格很好的人,現在脾氣很暴躁,對娃兒稍不如意就發火,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她邊哭邊絮叨着,眼淚猶如開閘的洪水。

高東時不時插進一句問話“孩子多大了”“夫妻關係好不”“你做什麼工作的”“你不好了有多久”,仔細觀察着她的精神狀態。

“有那種不想活,覺得生活沒得意思的想法沒?”

“對,有。”

“但是能控制得住,對不?”

“嗯。”

這是一個排雷的過程。失眠是個大蓋子,蓋子下面隱藏的可能是生理性因素,更可能是心理性因素。有些問題高東不得不問,前幾年,重度抑鬱症病人都被收治進睡眠科,但結果卻很嚴重。這些地雷爆與不爆,只取決於病人瞬間的心理和環境刺激,門診能做的,就是把這些病人送到正確的科室,接受正確的治療,重度抑鬱症病人必要時會轉診精神科。

高東給張霞開了一系列心理測試項目——軀體症狀自評測試、焦慮抑鬱情緒自評測試和卡特爾16種人格因素測試。

病人正在做心理測試

23歲的趙倩茹在一衆看病的人中顯得很特別。她畫着精緻的妝,高高的個頭,一副職場麗人的範兒。很少有人知道,她總喜歡在睡着的時候爬起來幹一些別的事。

今年春節的一天,她睡到12點過時,起來把客廳窗戶打開,腿一度搭在了窗臺上。半夜醒來後,她發現窗戶開着,通過回看客廳裏的監控畫面,纔看到了悚然的一幕。

她坐在高東面前,面色如霜。

她給高東講述自己的情況,每天睡到凌晨3點左右就再也睡不着,經常半夜起來補擦一層眼霜,因爲第二天上班要假裝不焦慮。老做噩夢,記憶力衰退非常嚴重,長期都不開心,老覺得同事要害自己,但理智又告訴自己,其實同事們都還挺好。說着說着,“哇”一下就哭了出來。

長期失眠的人,敏感、糾結、易怒,情緒一瞬間就可能崩潰,高東面色平靜,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

他爲趙倩茹數了脈搏,讓她把舌頭伸出來看舌苔,“你做什麼工作的?”

“銀行裏做會計。”

高東點了點頭,從他總結的病人職業看,教師、財務工作、公職人員等,是睡眠障礙的高發人羣。他給趙倩茹開了一些藥,“別擔心,你還年輕,調得過來。”

一上午,高東看了五十多個病人,各種失眠的原因,各種人生的不如意,像一場比慘大會。高東總是在他們負面情緒剛剛傾倒的時候,注視並傾聽着,還要不時打斷病人,詳細詢問他們的病症和可能的病因。

“沒辦法,我們不能跟着病人的情緒走,必須要保持中立,可以關心和共情,但不能捲入進去。病人很多,門診時間短,要控制節奏。”

“面對那麼多隨時都可能崩潰的病人,你心裏一點沒有波動?”

“我是專業醫生和心理治療師醫生誒,自身心理不夠強大,怎麼幫助病人?”

快中午的時候,張霞的心理檢測報告出來了,還好,只是輕度抑鬱,藥物治療加心理治療,能大大緩解病情。

高東(右一)和病人交流

不能言說之痛

大坪醫院門診部5樓,睡眠心理科的21間病房都很安靜,不像其他科室傷病都在身上或嘴裏,這裏的病痛在心裏。

有人因爲太忙而失眠,有人因爲太閒而失眠,有人半夜爬起來刷馬桶,有人把桶裝水搬來搬去,有人哭着求老天能賞個睡眠,有人不停煽耳光強迫自己入睡……失眠的人有一千個失眠的理由,也有一千種不同的人生。

患者:李蘇立 失眠史:一年多

3月4日,62歲的李蘇立是被兒子和兒媳架到睡眠科的。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睡過好覺,每天兩顆半安眠藥只能睡3個小時,眼神恍惚,眼袋臃腫發黃。

在住院部護士站,李蘇立提高嗓門反抗:“我不要住院,在醫院我更睡不好,你們這是要我的老命啊!”兒子哀求:“媽媽,你每天失眠吃那麼多藥,又擔心藥吃多了有副作用,再這樣下去啷個得了嘛!”

李蘇立總害怕自己得癌症。她的舅舅、哥哥、侄兒都死於癌症,每次參加完追悼會,她就會爆發性失眠,每一次她都吃點安眠藥或熬中藥吃,但這一次,在侄兒去世後,她終於承受不住了,焦慮和失眠再度來襲。她擔心吃的不健康,擔心用的不安全,家裏所有吃的東西,她都要認真去查一查,有沒有副作用,吃了會有什麼後果。生病吃藥時,她會把說明書翻來覆去看很多遍,害怕吃了傷身體。

護士長江燦跟李蘇立好好談了一次。她告訴李蘇立,人老之後身體必然會出現各種問題,只有接受自己的身體,才能更好解決這些問題,如果老是跟這些問題對抗,那隻會越來越惡化。“其實我就是怕死。”李蘇立最終接受了住院安排。

醫生給病人教授康復運動知識

患者:劉明 失眠史:3年多

51歲的劉明個子瘦小,帶着耳機,在治療室等待治療,雜亂的胡茬和時常皺起的眉頭,透露出他的不安。

“劉明,你恢復得可以!”在場的一位患者打破了沉默。

“一,般,般!”劉明用力地擺手搖頭,吐出這幾個字。

“你狀態不錯了,醫生護士對你這樣好!”病友說完這句話,治療室又陷入了安靜。

可就是這幾句話,在一分鐘後劉明忽然崩潰了,像小孩一樣用盡全力地大哭:“沒得幾個人能活得下去,我可以了 ,我可以了!”

“對頭,你已經很堅強了!”病友們這樣安慰,護士悄悄爲劉明遞來紙巾。

劉明說,自己的人生就像《芳華》裏的劉峯翻版。20多歲時,初戀女友欺騙了他,嫁了一個有錢人。心灰意冷之下,他隨隨便便就結了婚。但婚後幾十年,跟妻子的感情一直不好。48歲時,他腦梗了,不能走路也不能說話。妻子和他離了婚,女兒也不願來看他,劉明一氣之下幾乎是淨身出戶,之後,他住進了養老院,每月靠單位的養老金生活。他抑鬱了,幾乎整晚整晚地失眠。

“女人不可信,絕情起來很可怕。”他一個字一個字對記者吐出了這句話。

有些疾病會投射出人性,比如勇敢、陪伴、拋棄、背叛,但失眠症的荒謬之處在於,它會將相似的人性反投射到疾病中,幾乎所有病人都變得悲觀、脆弱、焦慮、多疑。

“這一類患者,我們先會進行心理治療,根據他們的人格基礎,用合適的方式讓他們找到社會支持,再通過藥物、儀器進行治療,效果都比較好。”主治醫生黃慶玲會讓劉明去幫助其他患者,這讓劉明覺得活着有了價值。

患者:朱長明 病症史:3年多

朱長明跟其他失眠者相比,是另一個極端,他睡不醒。

他能在開着大客車的時候,眼前一片迷茫,腦子瞬間混沌,然後多年的職業習慣又刺激他的身體喚醒大腦,讓他一陣陣後怕。

老婆沒上班,每月4000多元的工資是家庭的全部收入。3月13日,他頂着老婆的嘮叨,堅持要到醫院來。睡眠科的檢查結果是鼾症兼嚴重呼吸暫停。對於這個病的後果,主治醫生王彥婷有着深刻的認識。幾年前,一個同樣的病人,就因爲呼吸暫停睡死過去,“他要是早點過來治療,絕不至於這樣的結果。”她難過的是,作爲醫生,可以清楚知道治療後的效果很好,但很多人覺得打鼾不是什麼大毛病,眼睜睜放棄治療。

朱長明說,他們一起開車的很多司機都有這種毛病,科主任高東急了,讓他回去後把那些司機都叫過來檢查。朱長明胸脯一拍,“如果治療效果好,我回去肯定要給你宣傳的。”高東有些哭笑不得,大醫院最不缺的就是病人,他是真覺得這些開着車能睡着的司機們太危險了,“人命關天的事情,醫生怎麼可能視而不見。”

睡眠科醫生正在做公益諮詢

托出水面

醫生劉鳳說,睡眠科的醫患關係好到讓人驚訝,很多患者和醫生都成了朋友。

也許是因爲這裏遠離生死,對人心的撕扯不那麼劇烈,不過也不絕對。

劉鳳前幾年醫治的一個病人,重度抑鬱症導致長期失眠,堅決不願去精神科治療,在醫院裏還沒治療幾天,出院後跳樓自殺了。家屬沒有責備醫生,只是打電話來告知這個消息,但劉鳳自責得難以自拔,她想,如果當時給他加大劑量,他睡過去了,是不是就不會自殺?高東一直開導她,“病人有自己的選擇,這不是你的錯,不要自責,這個包袱不是你能扛得起的。”

在睡眠科病房外的走道上,有幾面牆上貼滿了病人的感言。失眠病人們的痛與喜,都記錄在這面牆上。高東很推崇病人之間的相互交流,他讓出院的病人把治療睡眠障礙的心得體會寫下來,以供後來者鑑。但病人們不約而同都把感言寫成了感謝信。

這可能跟睡眠科的醫護人員們的專業素養有關。6名醫生都有心理學背景,12名護士中有5人拿到了心理諮詢師資格證。面對病人的時候,高東要求大家與病人共情,去感受他們的心情,去聆聽他們的傾訴。醫生蔣倩說,科室要求,病人入院三天內,要對他的家庭、性格、成長經歷、工作環境等所有信息都要做了解。

有個26歲的小夥子,抑鬱症,長期失眠老是想自殺。公司領導和父母一起把他送到睡眠科來,小夥子對劉鳳說:“劉醫生,你醫不好我的病,我之前吃了很多藥都沒得效果。”但劉鳳沒有把重點放在藥方上,她和小夥子成了朋友,鼓勵他去正常生活,打打球、多交朋友,最好談個戀愛。小夥子一個月來複診一次,變化在他身上明顯可見,狀態、膚色都一點點好起來。到後來,小夥子不再來複診,但劉鳳一直通過電話瞭解他的情況。在這六年中,小夥子通過體育活動代替了藥物,參加了多次馬拉松比賽,已與常人無異。

大部分的失眠者都不被身邊人所理解,因爲對多數人來說,睡不着從來不是一個問題,睡不夠纔是問題。有個患者在留言牆上寫道,“總有人說我睡不着是不夠累,聽到這句話我心都碎了……他們永遠不知道,我閉着眼睛,心裏卻如驚雷翻滾,跟睡眠做着殊死搏鬥。”

一個病人寫了兩千多字的感言,這裏面記敘了他如何經常做噩夢導致失眠,如何跟黃慶玲醫生認識,如何跟她一次次聊天,“有時,我聽得出她在善意欺騙我,我不在乎!黃醫生就像我的親姐,我只是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安全感。”

有時候,除了藥物,傾聽和理解也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能帶領病人撐過夜深人靜時的驚濤駭浪。

高東說,做睡眠研究這麼多年,帶領這個科室一步步達到西部領先水平,期間也有過職業倦怠,但被病人需要的價值感推着大家往前走。“你可能不瞭解睡眠障礙病人的脆弱,他們就像溺水的人,在水裏拼命掙扎,當他來到我們這裏時,感覺他把整個生命放在了我們手上……我們不做那根稻草,而是要把他們托出水面,讓他們看到希望。”(文中患者均爲化名)

病房外的牆上貼滿病人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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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擁有一個好的睡眠?

高東教授總結了以下建議,幫助失眠者找回睡眠:

1.對睡眠建立正確的認知:a.相信自己能睡;b.不必恐懼“睡不着”,越怕失眠,越想入睡,腦細胞就越興奮,故而加重失眠;c.別過度放大失眠的後果,三五天睡不好,並不會對身體產生什麼嚴重的影響;d.不要對睡眠抱有太高的期待。

2.保持良好的睡眠規律,不要隨意打亂生物鐘:保證每晚睡眠時間維持在8小時左右,即使節假日也要保持正常的睡眠規律。

3.創造良好的睡眠環境:其標準是適合自己的,讓自己更加舒服的,如舒緩的音樂,合適的溫度,調暗燈光等。

4.白天控制午睡時間:白天的午睡時間應控制在1小時以內,且不建議在下午3點後睡覺。

5.戒除不良的睡眠習慣:睡前不建議過多腦力工作或把煩惱帶到牀上干擾入睡;睡前不宜飲酒飽食;不應看緊張刺激的電影、電視或一些使人興奮的節目;不要在牀上“等覺”,一定要等有睏意了再上牀,別在牀上干與睡覺無關的事情,譬如玩手機、看電視。

6.適時鍛鍊有助於健康睡眠:白天適度適時的運動有助睡眠,但睡前3小時不建議劇烈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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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 廖平 通訊員 王瓊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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