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吳越冰室問題的最後一篇「腦洞」。沒有前兩篇那麼多的「考據」和推測之詞,主要是結合文獻和考古材料,探討另一大終極命題:冰都去哪兒了?

冰的去處,歸結起來也就兩個方向:消費消耗

藏冰是為了用冰,「用」就是消費。《左傳·昭公四年》申豐提到了「賓、食、喪、祭」四大用冰項目,而《周禮·天官》所敘更為詳細,可以作為《左傳》的註腳:

「凌人掌冰正。歲十有二月,令斬冰,三其凌。春始治鑒。凡外內饔之膳羞鑒焉。凡酒、漿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鑒。賓客共冰。大喪共夷槃冰。夏頒冰,掌事。秋,刷。」

賓,即迎接賓客 。食,即主人日常食用。《越絕書》:「冰室者,所以備膳羞也。」而《周禮》又說在膳饈之外,酒漿醴釀等飲品亦當用冰。《楚辭·大招》:「清馨凍飲,不歠役只。吳醴白櫱,和楚瀝只。」王逸註:「凍,冰也。」又註:「言使吳人釀醴,和以白米之麹,以作楚瀝,其清酒尤釀美也。」南方暑熱,而吳王夫差好酒,其所用「吳醴」,很可能就是冰鎮的「凍飲」。

喪,是指用冰為屍體降溫,防止腐爛。祭,則是指用冰祭祀宗廟。筆者尚未在史傳中發現吳人將冰用於鐮斂屍、祭祀的記載,但想來也應與其他諸侯差不多。

《周禮》謂:「春始治鑒。」可知「鑒」是一種用於宴飲、祭祀的冰具。先秦銅器當中,以「鑒」自銘者頗多。1955年安徽省壽縣蔡侯墓就出土了2件形制相同的「吳王光鑒」,內底有銘文8行52字,表明此鑒是吳王光(闔閭)為叔姬寺吁嫁與蔡國所作的媵器,其製作年代,當在公元前506年蔡國叛楚以後。「吳王光鑒」出土時,鑒內還配有圓形尊缶和匜形勺,三器使用時合為一體,尊缶盛酒,匜形勺挹注,尊缶與鑒的間隙置冰用以冰酒。腹內有四小環對生,應該是作架冰之用,下面留有空隙,則是為了冰融化後盛水。吳國銅器當中,除了蔡侯墓的2件「吳王光鑒」,還有5件「吳王夫差鑒」(包括殘片),形制相似,均可視為吳人宴飲、祭祀用冰的實物證據。

吳王光鑒

《周禮》又謂:「大喪共夷槃冰。」鄭註:「夷即言屍也。」夷槃則是「寒屍之槃」。《周禮》書「槃」,從木;《儀禮》和《禮記》則書「盤」,從皿。但不論是木還是皿,在目前所知的考古發現當中,尚未見到「夷槃」的實物。1988年六合程橋春秋墓出土有「工吳大叔盤」,但尺寸太小(口徑43.6厘米,通高10.2厘米),材料也不太對,又自名為「行盤」,想來不是承冰寒屍所用的「夷槃」。

吳越兩國藏冰,在「賓、食、喪、祭」這四項常規項目以外,很可能還有一個較為特殊的用途,那就是在炎熱的夏季勞軍。長沙馬王堆帛書的《易傳·繆和》後半部分多引史事,其中就收錄了一篇吳王夫差「注冰於江」以勞軍的故事。全文抄錄如下:

吳王夫差攻[荊](引者註:該「荊」字原缺,整理者據文意補全)。當夏,太子辰饋冰八管。君向左右,冰□與□□□□□□□□(引者註:以上原文缺八字)。注冰江中上游,與士飲其下游,江水未加凊,而士人大悅。斯壘為三隊而出擊荊人,大敗之,襲其郢,居其君室,徙其祭器。察之,則以八管之冰始也。《易傳》其義曰:「鳴謙,可用行師征國。」

上述故事,不見於《左傳》《國語》《史記》等傳世文獻,因其人物、時間、事件皆錯謬混亂(比如吳師入郢在闔閭時,夫差尚未即位,不當稱「吳王」;柏舉之戰、吳師入郢等事件都發生在冬季,而非「當夏」),所以很可能只是為了論證易理而有意造作的故事,不能當做信史。

雖然不是史實,但這個故事還是有價值的,比如它直接告訴了我們,在先秦或漢初,冰的單位量詞是。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故事背後隱藏著的邏輯。《周禮》有夏季頒冰之禮,而《左傳》申豐則稱:「食肉之祿,冰皆與焉。」先秦的「肉食者」是一種特指,當時能享受到「頒冰」待遇的,都是地位等級較高的貴族或高官。但在這個故事裡,吳王夫差注冰於江,與全軍共飲,雖然江水並為因冰而變「凊」(冷),但這種禍福同享的態度令人感動,吳軍兵士認為自己享受到了高規格的賞賜,因而才會「大悅」。那麼,這至少說明了,在故事撰寫者心中(《繆和》的作者很可能戰國晚期或者漢初的楚人),冰作為一種高檔的消費品,是可以拿來慰勞軍隊的,這自然是冰的消費途徑之一。

說完了消費,再簡單說一下消耗。

先秦時期的古人,並不具備製冷造冰的能力,所謂「冰室」,只不過是將冰隔熱保存,以減慢其融化的速度;而為了抵消從收藏到使用這段時間內的損耗,冰的藏貯量要遠超所需,基本相當於使用量的三倍,代價很大,此即《周禮》所謂「三其凌」的本意。那些未經使用就融化掉的冰,從數量上就佔去了三分之二,當然也要算作藏冰的去處之一。

冰室深掘於地下,冬納夏出,而《周禮》所謂:「秋,刷。」意思就是經過一年溶冰的浸泡,冰室內部損毀嚴重, 必須進行一番清理修整,才能繼續使用。吳越地處東南,夏季長,地氣熱,縱然保溫措施做得再好,其藏冰的融化速度也肯定比北方來得快,冰水對冰室的破壞也會更加嚴重。

秦都雍城凌陰的地下埋有陶水管,冰庫內溶化了的冰水可以順水管排入外界的河溝,減少對冰室內環境的干擾和破壞。鄭韓故城冰井的設計則更為高明,地下鋪以帶有凹槽的方磚,融化的冰水可以順槽而流,避免浸泡底部的冰塊,同時冰室之內又置深井,藏冰融水可以就地入井自滲,不僅免去了排水之功,而且冰水入井自滲,同樣也起到了抑制地下溫度上升的作用。吳越兩國的冰室建築今已不存,但想必也該有自己的排水或者滲漏設施,以解決藏冰融水的出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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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馬王堆帛書《繆和》所載吳王夫差「注冰於江」的故事,與《呂氏春秋》當中越王勾踐「有酒流之江」的橋段十分相似,值得引起額外的注意。此外,在前秦苻朗所著《符子》當中,又收有秦穆公伐晉,以「一醪投河,三軍醉矣」的故事(《太平御覽》卷二百八十一),而在今河西地區,還有霍去病倒酒金泉,與眾同飲,其地因稱「酒泉」的傳說。

夫差、勾踐、秦穆公、霍去病,四個故事大同小異,只不過是把時間、地點、人物以及重點道具置換了一下而已。感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巧合了,應該將其視為一種固定模板的故事類型或者「文學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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