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兩年前,你要是和我熟識,多多少少應該聽過我放話出去,說蒼茫的天涯才是我的愛,我的一生一定會投身於大江大海、廣袤的草原、神秘的沼澤、茂密的雨林、無垠的沙漠,充滿未知和冒險的南美洲和非洲是我首選的旅行目的地。大自然的無限以及美好,讓人可以暫時忘卻生活中的煩心事,在巨大的自然奇蹟中產生一種被降服,被震撼之感,從而崇敬自然並反觀自身的渺小,並不斷重塑自己的世界觀。

然而(你看,凡事總有這麼個然而),2015年10月的敦煌之行,竟然成了我旅行生涯的重要轉折點。在美麗祖國的西北邊陲小城敦煌,我竟然對千年以前的佛教石窟藝術產生了跨越時空的愛戀。

在莫高窟的一整天,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像是個夢。不眠不休的在窟里呆了接近6個小時,不知疲倦的守在自己想看的洞窟門口,屏氣凝神的聽每一幅壁畫、每一個彩塑背後的故事。西魏、北魏、隋唐、西夏、宋元時期藝術的不同藝術風格就像畫卷一樣在眼前不斷轉換,面對各朝代工匠們不可想像的創造力,那一天的我幾乎處於痴迷和失語狀態。

從莫高窟回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從那個夢裡醒過來,開始大量翻閱和石窟藝術相關的書、文章、介紹,沉迷在那個絢爛的、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藝術世界裡。從未追過星的我,27年來第一次對一件事情產生痴迷之感,這讓我感到吃驚:好像之前對自己的認識並不完整——原來我可以擺脫長久以來的工具屬性啊,原來我也有「屬靈」的潛質可待發掘。

從那以後我便調轉方向,開始在旅行中更多地關注宗教、藝術、人文,去了吳哥窟探訪失落的吳哥文明、在雲岡石窟繼續追蹤中國古代石窟的神奇、到印度找尋拉賈斯坦邦和印度教的奧秘。

也是在對佛教、印度教有過粗淺認識之後,我發現在宗教版圖上還有一大塊,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塊——基督教對我來說仍屬未知。於是,2017年3月23號,我來到了歐洲文藝復興最重要的國家,也是天主教核心國家——義大利,開始了為期一周的藝術、宗教體驗之旅。


擁有世界五大教堂之三的國家

義大利在歐洲可算是個奇妙的存在。呈靴子形狀伸入地中海腹地,曾經作為羅馬帝國的核心區域,見證了屋大維、凱撒、君士坦丁征服世界的偉大功績;也曾經在中世紀孕育出了北方的偉大城邦:米蘭公國、威尼斯共和國、佛羅倫薩共和國、熱那亞共和國;更是在15世紀開啟了改變世界文化進程的文藝復興運動,偉大的藝術天才們在這片土地上施展才華,成為了人類文明史上的寶貴遺產。

而自拜占庭時期開始,君士坦丁大帝「米蘭赦令」的頒布,象徵著基督教這一曾經被打壓的宗教正式開始被認可,自此大規模在歐洲傳播,並為其成為世界第一大宗教奠定了基礎。在之後的幾個世紀,偉大的教堂開始修建,其中最重要的三個教堂則是: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佛羅倫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米蘭的米蘭大教堂,它們也憑藉著獨一無二的建築特點和價值,佔據了世界五大教堂其三的重要位置。

1. 聖彼得大教堂(St.Peters』 Bacilica)——莊嚴之美

聖彼得是耶穌的12個門徒中的第一個,耶穌回天國前把金鑰匙交給了他,彼得成為了天主教的首領,他來到羅馬傳教,後來,羅馬的皇帝為了嫁禍天主教,放火燒了羅馬城,然後歸罪於天主教,並處死了彼得。聖彼得大教堂就是為紀念彼得而修建的。

作為世界第一大教堂、天主教最重要的教堂,聖彼得大教堂是由米開朗基羅和貝尼尼修建的。其中最為著名的是「三寶」:米開朗基羅以萬神殿為原型建造的穹頂、他唯一一個有落款的雕塑《哀悼基督》,以及貝尼尼設計的青銅華蓋及寶座。

一走進聖彼得大教堂,瞬間就會被它的華美、精緻和嚴肅震懾,產生窒息感。這座古典主義的教堂可以同時容納6萬人,充滿了繁複的雕刻、花紋、壁畫、人像,可謂是一步一景,令人嘆為觀止。高聳的穹頂、巨大的青銅華蓋、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的黃金寶座,每一處細節和布置都讓人置身於宗教的莊嚴氣氛之下,配合著彌撒時響徹大殿的頌歌(光榮頌)和長明燈搖曳的燭光,更是讓人肅然起敬。

米開朗基羅建造的聖彼得大教堂穹頂是以佛羅倫薩的聖母百花大教堂為原型, 優雅完美的幾何線條

出自貝尼尼的巨大青銅華蓋
被黃金雕刻圍繞的華麗青銅寶座
米開朗基羅唯一署名的作品《哀悼基督》
聖彼得銅像的右腳已經被無數前來朝拜的基督徒們摸得鋥亮
夜幕下的聖彼得

2. 聖母百花大教堂(Basilica di Santa Maria del Fiore)——優雅之美

聖母百花大教堂是翡冷翠的標誌建築,也是我此行最喜歡的一座建築。這座由紅、白、綠色大理石組成的哥特式大教堂以其無比倫比的穹頂(Duomo)而蜚聲於世。

登上喬托鐘樓,巨大的橙紅色穹頂馬上跳入眼帘。她是如此活潑、圓潤,讓我捨不得移開視線。在翡冷翠全城整齊的同一色系紅房頂映襯下,她顯得更加亭亭玉立,甚至顯現出介於少女和少婦之間的,孤傲卻又溫柔、孑然而又優雅的氣質。外部的馬賽克紅磚讓她在時間的打磨下,呈現出了略顯粗糙的磨砂質感,在陽光下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溫暖氣息。

橙紅色的穹頂和紅、白、綠相間的教堂外觀

尤其喜歡聖母百花大教堂穹頂的故事。精通古羅馬建築的工匠布魯內列斯基(Brunelleschi)在設計聖母百花大穹頂之時,並沒有採用當時流行的「拱鷹架」,而是採用了魚骨結構,從下往上堆砌而成。在整個設計過程中,布魯內列斯基沒有畫過任何草圖,全憑頭腦中的測算,就將這個高達91米,最大直徑45.52米的穹頂建造出來,彷彿這座穹頂早已生長在他的心中一般。

而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在天主教的建築體系中,圓頂和集中式的平面一直被視作異教的標誌而加以抵制。工匠在建造穹頂時幾乎是不顧教會的阻撓和禁令,這座偉大的神跡才得以與世人見面,也讓她成為了抵抗教會專制的自由精神燈塔。另外,複雜的結構和建築工藝、巨大的規模,以及有別於傳統古羅馬和拜占庭式的完整表現整個穹頂的技法,讓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頂在整個西歐絕無僅有,作為文藝復興獨創精神的代表而流芳百世。

3. 米蘭大教堂(Duomo di Milano)—— 神秘之美

米蘭大教堂是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歷經5個世紀建成,是米蘭的象徵。代表純潔的白色的大理石、135座尖塔、6000多座雕像共同組成了這座教堂,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每一座尖塔上都有神像。而這些高聳入雲的尖塔既整齊又參差,猶如茂密的塔林一般直插天空,構成了哥特式建築獨有的,神秘、哀婉、崇高的宗教意象。

早八點的米蘭大教堂遊客寥寥,教堂外的廣場上,小商販們推著車,剛剛開始準備一天的勞作。胖得飛不起來的鴿子稀稀疏疏的在地上覓食。遊客們三五成群,趁著清晨熹微的光線,享受著大教堂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偶爾有穿著講究的上班族拿著咖啡,急匆匆地從廣場穿過,和略顯懶散的清晨時光形成了輕微的反差,卻也平添了一絲活力。

走進空曠的教堂內部,深褐色的主基調、帶有繁複花紋裝飾的,極高的教堂立柱、整齊的拱頂、寬闊的走廊、位於教堂正中的紅色祭台、古老的管風琴,以及牆壁四周鑲嵌的斑斕的彩色玻璃共同營造出了一種神聖的氣氛。晨光透過彩色玻璃折射進教堂,或明或暗,或深或淺,斑斑點點的光紋聚集在一起,既分散又集中,既散射又聚焦,成為了大教堂哀婉而又神秘的氣質主要來源。

登上教堂頂部則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藍天的映襯下,白色的尖塔顯得溫柔和平易近人許多。教堂頂端的金色聖母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是整個米蘭的共同標記,象徵正義與仁愛。行走在錯綜複雜的石頭森林中,實實在在的體會到了宗教建築通過氣氛的營造,給人帶來的飛升之感——線條在眼前不斷延伸,彷彿世界是無限的,時間也是無限的,在時空交錯中感受到永恆之美。

晨光熹微里的米蘭大教堂

大教堂的內部裝飾十分具有哥特式的特徵
500年的風霜都無法侵蝕的彩繪玻璃窗
彩繪玻璃上都是聖經故事
每一座尖塔上都有神像

文藝復興和天才的故事

在這次成行之前,和朋友談到過文藝復興。中學的時候就從教科書上學到,14世紀,它興起於城市化程度相對成熟、經濟繁榮的義大利。中世紀的歐洲加強對人精神上的統治,強調嚴守各項教規教律。而經濟的發展和精神的黑暗形成了強烈反差,人們開始在既有思想體系範圍之外,尋找一種能夠實現個人價值、個人自由的新思想,以擺脫教會統治,重新回到對「人」而非「神」的關注,倡導人性中最本質的對「真、善、美」的追求。於是一批藝術家開始進行探索,以復興古羅馬、古希臘以「人」為主的藝術哲學為核心,拉開了文藝復興的序幕。

紙上學來終覺淺。當我在烏菲茲美術館無數的中世紀無聊的神學人像中迷失,突然偶遇波提切利的《春》那一刻,才真正發現文藝復興的偉大之處。延續了數世紀的中世紀繪畫都集中在同一個主題:聖母和聖嬰(Madonna and Child),人像扁平,無透視,用色謹慎、單一,題材局限。這種感覺就像是,你發現眼前黑壓壓的都是一群沒有表情、沒有情緒、沒有人格的面具,他們似乎很想說服觀者,教會是偉大且崇高的,也是唯一值得追隨的精神領袖,但是他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動作卻又無不在抵抗這一點。所以當人物形象飽滿、動作舒展、線條流暢、表情生動、色彩熱烈、構圖和諧的《春》於不經意之間出現在眼前時,好似一切被烏雲所籠罩的世界突然煥發了生機,沉睡了幾百年的世界開始蘇醒,掛著畫的那一小塊區域好像突然被打上了聚光燈,讓我的視線再也無法脫離它的光芒。
中世紀繪畫風格:扁平、人物形象及顏色單一、題材固定
波提切利《春》,是波提切利送給洛倫佐·美第奇侄子的新婚禮物,整幅畫中充滿了美和歡樂的意象。整幅畫作極其講究,光是地上的植物就多達500多種。
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被稱為西方美術史上最美的女性肉體

如果你讀過西方美術史,就會發現,藝術是在修正中不斷進步的:從希臘、羅馬時期,到中世紀基督教美學,再到文藝復興、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寫實主義、印象派……無不是對前者的推翻和修正,也是在相對矛盾和對立中尋找微妙的平衡。而最令人驚嘆的是,不管歷史如何更迭、興衰、演進,美卻始終能夠以不同的形式存活下來,並展現出千變萬化的魅力。

也許正是因為中世紀的黑暗如此漫長,才讓文藝復興的那一束光變得尤為珍貴吧。

提到文藝復興,還不得不提的是文藝復興「三胖」(誤):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除了達芬奇留下來的畫作較少之外(唯一看到的主要作品是收藏於烏菲茲美術館的未完成名作《博士來拜》),其他兩位的作品真是讓人看了個爽。而在此行之後,我也秒變一枚不折不扣的米開朗基羅「迷妹」。

米開朗基羅的曠世名作《大衛》

在學院美術館門口排了整整兩小時的隊,只為了看一眼米大神最珍愛的作品《大衛》。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房間拐彎處,他突然出現,全身被一束從頭頂天窗投射下來的柔和光線所籠罩,讓他的線條更加明朗、流暢。據說米開朗基羅把他所有的愛情都給了情人大衛,在這座比想像中大很多的原作面前,可以清晰的看到大衛身上的每一條肋骨、手臂上凸起的血管,以及跟隨動作而變化的肌肉線條。細細圍著他走了好幾圈,第一次感受到男性的身體之美、力量之美、陽剛之美也能如此純粹。

當你以為他只是世界上最優秀的雕塑家的時候,他卻用四年的時間證明,世界上最優秀的畫家之列,他也同樣不會缺席。

梵蒂岡博物館的西斯廷小堂(Sistine Chapel)穹頂壁畫《創世紀》,是由教皇克利門托七世委託米開朗基羅繪製。米大神花了四年時間,在挑高極高的教堂穹頂上,創作了這幅以《聖經》舊約中,神創天地故事為主題的驚世巨作,畫作面積共達600平方米。天花板全幅分為中心畫與其他裝飾壁,中心畫區一共有9幅畫,三幅一組:《神分光暗》,《創造日、月、草木》,《神分水陸》,《創造亞當》,《創造夏娃》,《原罪-逐出伊甸園》,《諾亞獻祭》,《大洪水》,《諾亞醉酒》。

由於西斯廷小堂不允許拍照,所以在百度上找了一些圖片供大家感受:

整個小堂都被巨幅的壁畫所環繞
《創世紀》共有超過300個人物,場面極其宏大
《創造亞當》,深入研究過人體解剖學的米開朗基羅,畫作中的人物也都呈現出立體的身體曲線與力量之美

在西斯廷小堂的祭台壁畫,是著名的《最後的審判》。1536-1561年5年間,年逾古稀的米開朗基羅再度受命,爬上幾人高的架子,獨立創作完成。這幅巨大畫幅的壁畫里共有超過400個人物,雖然是聖經中的傳統題材,但是如何將如此複雜的人物關係構成和諧有機的整體,畫家為此想必也費盡功夫。這幅137m*122m的巨大壁畫中的人體互相糾結在一起,色彩自上而下從明亮逐漸轉為灰暗,地獄中的無數人像表情或扭曲痛苦、或掙扎彷徨,形成了強大的衝擊力和藝術感染力。

《最後的審判》

在西斯廷小堂參觀的時候,我幾乎是張著嘴,呈呆若木雞狀瞪著滿眼的壁畫接近一個小時。和在莫高窟受到壁畫穿越時空的召喚不同,在小堂里感受更多的是震撼。曾經設想過人類的力量和智慧所能達到的極限,但當自己實實在在地站在人類藝術史上最為優秀的天才和他窮極一生的才華所造就的奇蹟面前,一切的感受和情緒似乎都顯得無法被描述,也有些微不足道。

還真是幸運啊。在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曾經遇到過這樣一些瞬間:被一本書深深的打動;被大西洋上的緩緩落日感動;被莫高窟巧奪天工的壁畫和彩塑所召喚;被人與人之間締結的,短暫卻又深刻的情感所連接;被巨大的藝術奇蹟所震撼。朋友曾說過,我喜歡的書都是關於在混沌人生中找尋光亮的,而恰巧是這一個又一個讓人無法忘記的瞬間,才讓我能夠不斷在混沌中繼續前行,在思考的過程中修自我、修自我和世界的關係,從思考中獲得存在的意義。


一點迷思

前年的莫高窟之行,讓我看到了許許多多令人痛心的文物流失故事。20世紀20年代可能是一個典型:軍閥過境,文物出口變得合法。各地軍閥政府將文物賣給外國銀行和古董商,換取貸款或武器槍支。著名的莫高窟藏經閣故事也類似,藏於洞中的4萬本經書,都是經愚昧的王道士之手,落入了伯希和、斯坦因手中,並漂洋過海,成為了西方博物館的著名館藏。而發生在莫高窟和王道士身上的文物倒賣故事,也不過只是中國曆朝歷代的一個縮影。

如果文物在人們眼中只是一個物品,而不去關注文物的精神和文化屬性,那麼它就很容易被轉賣、被放棄。

這也是此行讓我感受最深的地方。不管是在梵蒂岡博物館,還是在烏菲茲美術館、學院美術館,這些西方博物館對於藝術的鄭重態度,對於藝術中所流露的情感的珍視,都讓我敬佩不已。曾經幾度前往中國,在文物販子手中購買過文物的柯雷利和懷履光曾不約而同地在自己的傳記中寫道:「我在這些文物里尋找我自己」。

那麼,當我們反覆痛斥西方帝國主義對我們的文化剝削時,是否真的有人認真的想過,為什麼中國的藝術和文化研究,往往需要需要外國學者去開拓?即使當初沒有伯希和、斯坦因,沒有柯雷利和懷履光,中華民族的燦爛文化又是否真的能夠在一個把文物當做物品的價值體系里,扛住各朝各代的隨意損壞和處置,依然保留住它們最初的光芒?

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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