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厄威特有很多照片廣為流傳,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我並未特意記住他的名字(那時我還沒有全心投入到攝影之中)。之後再次認真觀看他的作品已是去年,晚飯過後我和朋友在她家中席地而坐。她從上千冊書藏書中取出厚厚一摞攝影畫冊,攤在地上,我們準備用它們打發夜晚的時光。其中就有厄威特。

  法國巴黎,1951年

  這次我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但與他相伴的是另外一群人:布拉塞,塞爾吉奧·拉萊,羅伯特·杜瓦諾,以及我腦中迴響的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約瑟夫·寇德卡,以及歐仁·阿特熱。

  與厄威特相似的是,上面幾乎每一位都拍攝過巴黎。布拉塞總能在巴黎的漆黑夜色中攫取到腐朽和浪漫;阿特熱拍攝的空曠的巴黎「已經無法返回」(中平卓馬語);布列松為數不多的巴黎照片依然保持嚴謹和張力;拉萊和寇德卡是我當時最喜歡的攝影師,因為他們苦行僧般在流浪中保持的專註力和洞察力,照片深藏對事物的思辨,他們也到過巴黎;某種程度上說,杜瓦諾的巴黎和厄威特的巴黎有著相似之處,他們的照片避開傷痛,充滿生活的智性和幽默,些許不同的是杜瓦諾一生只拍攝巴黎,他彷彿也是照片中無形的那部分,而厄威特則用亞當·戈普尼克的話來說:「憑藉他標誌性的些許乖張的機智,決定僅僅把巴黎作為出生地,而不生活在那裡。因此,在五十多年裡,他造訪巴黎的身份是……一個遊客。」

  法國巴黎,1989年

  正是由於他的機智與幽默,反倒曾使我與他的照片保持距離。因為那些厄威特標籤下的狗、行人、情侶和博物館的觀眾,無不保持輕盈的狀態,所有的角色就像被洗凈的衣服晾曬在眼前,既不深刻也不煽情,而是一種同樣保持距離的回望。那時的我沉醉於照片中思辨的表達,對於厄威特的輕盈和幽默並不感冒。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美國紐約,1949年

  但是隨著思考的積累,我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特別在翻看厄威特的兩本最新畫冊——《艾略特·厄威特的巴黎》與《艾略特·厄威特的紐約》之後有了更多樣的認識。除了拍攝巴黎,紐約是他生活和出道的地方,他在這裡也拍攝了大量照片。即使在他生活最久的地方,他的照片仍然保留了某種距離——既不侵犯、也不剖析,裡面永遠只有機智而冷靜的觀察,以及必不可少的幽默。正如很多人評論他的——他拍攝的是「非決定性瞬間」,他照片中的時間總是顯得格外的長,雖然內容也是市井街頭稍縱即逝的人事,但他的幽默卻像鎮痛劑一樣使時間綿延開來。對,任何幽默都是生活的鎮痛劑。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美國紐約,1988年

  印象最深的是1988年拍攝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那張照片,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筆直站在四座埃及神像旁邊,嚴肅的神情下彷彿她也要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讓人發笑但又被克制住。這是因為,他的幽默不是純粹的幽默,不是笑話,其中藏著一種詩意的靈光。我一直認為,攝影是最接近詩歌的圖像媒介,而厄威特以其獨特的幽默完成了詩意的轉化,好似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所表達的某種幽默:「我們圍成圓圈跳舞,猜測;秘密安坐中央,洞悉一切。」

  再比如他在1957年拍攝於巴黎街角的照片,一隻狗端坐在汽車駕駛室的位置回望鏡頭,此時此刻,它替代了它的主人成為新的文明生物。但僅僅在這個瞬間,在這樣狹小的方形空間中,一隻坐在駕駛室的狗才擁有了撼動主人的力量。詩歌是壓緊的彈簧,而照片亦是如此。更進一步說,厄威特的照片就像是那個時代的彈簧床墊,有人在上面倒頭睡下,有人緩緩起身。

  法國巴黎,1957年

  隨著我在攝影中慢慢深入,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在腦中縈繞,照片是否要表達一種明確的主體意識,或者說,攝影師這個存在是否需要滲透到照片之中,藉此來宣揚他的某種個性風格或觀念意識。流浪者拉萊曾說過:「通過剝離主觀因素,願我的作品終能達到完全的現實主義。」毫無疑問的是,攝影依賴實際存在的事物,無論我們如何辯解,一張照片都是物質世界的某種秩序的複製。這是一個看似簡單又十分複雜的轉變過程。簡單在於,僅憑按下快門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張照片,尤其在當代這是人人可以輕鬆完成的事情,這是現代的魔術。複雜的一面在於,即使是一張簡單的照片,它的所指也可以是無窮的,其中包含的時間、地點、光線、色彩、人和物、構圖和事物的秩序等等因素,經由觀者經驗的放大都會產生新的體驗。如果說攝影師在其中起到什麼作用,那就是他控制所有的因素,他在風浪之中掌舵,每個因素的變化都會改變抵達的方向。但他始終不能自證,也無法自證,自己就是風浪的主宰,從這個角度來說,攝影有點像現實世界的逃生遊戲。

  再回到厄威特,再回到他拍攝的巴黎,我似乎理解了那種好似「遊客」一般的疏離感,他並非真的遊客,他童年在這裡生活過,幾十年來數次回到這個地方。這種距離,也許就是他的攝影理念和生活哲學,他的照片保持了一種克制,並不向它的觀眾灌輸什麼新奇複雜的觀念,展示攝影師獨一無二的生平,或者宣洩被攝者的欲求、苦難和情感。他像一個智者,試圖從言語(圖像)背後消失,僅僅留下飽含智慧的隻言片語。

  安·斯拉維特·戈登(Ann Slavit Gordon)創作的雕塑,美國紐約,1978年

  法國巴黎,1949年

  聽聞厄威特馬上就要九十歲了,雖然耄耋之年我們才詳盡看到他的作品,那些成為過往的巴黎和紐約的照片卻仍然閃爍著溫和的光芒,一個他畢生所展示的大同世界——「那是一個溫和的、樂觀的,甚至有些老派的世界,其中沒有暴力,沒有戰爭,沒有殘酷或者痛苦,沒有貧民窟,只有一些大宅子。這個世界有的是欣欣向榮的開端,甚至還有不少美麗結局。」(穆雷?塞爾)也許無需懷疑,我們都希望身在其中。

  出版社: 後浪丨湖南美術出版社

  出版年: 2018-1

the end免責聲明:本文來自騰訊新聞客戶端自媒體,不代表騰訊網的觀點和立場。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