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也可以讀懂的黑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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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上大學的時候痴迷哲學,有點王陽明格竹子的憨勁,據說每天腦子裡轉的都是「形而上」,「知行合一」,「意識形態」,幾乎把自己搞得精神分裂。

有一天下了一點小雨。行人都撐開傘來,他卻怔怔地望著魚線一樣的雨幕,任由自己的頭髮與鞋子被沾濕,好像要從中悟出天人化生的道理。

格了小半晌,他老人家一個激靈。「這叫什麼事兒啊?」

戒除空想後,他至今心情舒暢,健步如飛。

我問過他摒棄哲學的具體緣由。我爸搖搖頭:「我當時學得都幻聽了。」

和他不同,我對抽象的概念缺乏領悟力。比起《理想國》中的反詰法和洞穴預言,我對蘇格拉底死前喝的毒芹汁是甜是咸更感興趣。我慣於從微言大義中讀出逸聞,在正氣凜然中找到猥瑣,這種充滿低級趣味的閱讀方式為我積攢了一肚子毫無用處的雜學,我也一直以此為傲。

直到一周前,批判理論的教授留了一篇黑格爾。三頁紙,我每個詞都認識,可是一個字也看不懂。在一周苦讀與教授答疑後,我決定將自己極粗淺的理解謄寫下來,以免它們順著耳朵全部流光。

這篇解析是一張我寫給自己的地圖。當我在哲思的迷宮中失去方向時,這些寡陋的語言和比喻會像阿里阿德涅的毛線團一樣,在岔口間牽出一條路。

至於他人能不能順著這根毛線找到真理, 我深表懷疑。說句實話,我現在仍不知道黑格爾在說什麼。

概論與辯證法

這章選段名為《Lordship and Bondage》。顧名思義,講的似乎是主子與奴才的事。讀過兩段,則發現所謂主子與奴才不過是一種說法,黑格爾同志真正要探討的,是自我意識的生成。在說黑格爾之前,我們最好講一講辯證法。在講辯證法之前,我們最好把恩格斯從紙堆里翻出來。

恩格斯是馬克思的基友。和黑格爾不同,他是一個會好好說話的人。在《反杜林論》一書中,恩格斯推論道,辯證法就是錯雜的關係與互動。

我們都聽過赫拉克利特那個有名的寓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的意思是說,物質是運動的,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恆定不變的。

辯證法是我們剖析不斷變化的事物的工具。

恩格斯將科學研究與辯證法做了比較。他認為,科學研究是將一樣事物從它所處的情景中提取出來,專註於這樣事物本身的性質。當一樣事物失去情景時,它是靜止的,被孤立的,非黑即白的,死的。

恩格斯覺得如果科學研究和形而上學趨於偏執,就會令人心胸狹隘。辯證法則不同。使用辯證法,就意味著接受廣泛的可能性——就像《1984》中的雙重思想一樣,一個人可以同時堅信和懷疑;生與死可以融洽相處;一件事物可以同時是它自己,又是另外一樣事物。在辯證法的框架里,黑與白水乳交融。你可以同時置身於南極和北極。這就像一枚鎳幣的正反兩面。當我將硬幣藏在手心時,它既是正的,又是反的,然而正反兩面都不可或缺,因為你不可能找到只有一面的硬幣。

懷疑主義

懷疑主義的核心是懷疑。

懷疑主義者懷疑客觀世界的存在。他們有著《黑客帝國》一樣的世界觀,覺得我們眼前的花花世界可能只是心靈的虛妄投影。

懷疑主義者懷疑我們能否得到真理。

黑格爾反對懷疑主義。他認為心靈和世界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誰也不應該說誰是虛妄的。

鏡子與自我意識

一個涼爽的九月份午後,你走在污水橫流的百老匯大街上,突然從商店櫥窗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你會想什麼?

不,不,不是對著玻璃補口紅,也不是偷眼觀察自己襯衫下的肱二頭肌。我們仍然在討論一個哲學問題。

事實上,你想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格爾認為你該想什麼。黑格爾認為,你應該感到驚懼,因為你與一個外來的自我意識對視了。

聽說過恐怖谷理論嗎?

當機器人與我們極為相似,然而仍有肉眼可見的差別時,我們會對它們感到厭惡,因為它們是「非人」的。

黑格爾相信,當兩個自我意識相遇時,它們會展開一番殊死搏鬥。

為什麼兩個自我意識會彼此厭惡,進而對抗?

當我們看到另一個自我意識時,我們的第一反應是,那是外來的什麼東西,那不是我們。我們下意識地將外來的自我意識當作一樣物品。我們看到的是容器,一個軀殼。我們看不到軀殼裡的靈魂。

相愛相殺

這個標題也許有點誤導人。

讓我們回到鏡子的比喻上來。

你怎麼知道自己的模樣?當然,照鏡子。

你怎麼知道自己擁有獨立的自我意識?當然(也許不那麼明顯),你需要另一個自我意識,將它當作你的鏡子。

還記得那個腦筋急轉彎嗎?甲和乙共處一室。甲的臉很臟,乙的臉很乾凈。請問誰會去洗臉?

臉本來就乾乾淨淨的乙會去洗臉,髒兮兮的甲卻不會。他們在彼此的面孔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再舉個例子,當一個老師沒有學生時,他還是老師嗎?當一個主子沒有奴才服侍時,他還是主子嗎?

不過這個比喻有點危險,因為它可能讓我們混淆自我定位與自我意識。這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搏鬥的結果

黑格爾覺得,兩個自我意識展開殊死搏鬥,但並不會出現真的傷亡。

就像上帝令亞伯拉罕獻祭自己的親子一樣,所謂搏鬥只是一個試煉。

孟子說,捨生而取義者也。在這個語境下,則是捨生而取自我意識也。

這是一個悖論。生命是自我意識存在的前提,然而對自我意識存在的確認比生命更加重要。

那個不惜豁出性命也要確認自我意識的競爭者會贏得這場試煉,而那個為了保全性命而退縮的選手則會輸掉。

在試煉中脫穎而出的勝者,能得到豐厚的賞賜。

這個賞賜就是,勝者會獲得獨立的自我意識,進而成為主人。

失敗者仍然仍然擁有自我意識,然而他必須依附於主人而存在,成為了奴隸。

主人與奴隸的地位反轉

在黑格爾的世界裡,很少有二元的東西。

也就是說,在主人與奴隸之間,還有一樣東西來確認他們身份的懸殊。

對,這樣東西,就叫「東西」。

主人贏得了試煉,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奴隸生產的「東西」。

奴隸輸掉了試煉,必須延遲自己的享受,戰戰兢兢地替主人生產「東西」。

反轉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本來作為獨立的自我意識存在的主人,現在反而要依附於奴隸和他生產的物品而存在。

他先贏得了自我意識,然而又在被服侍的過程中失掉了它。

需求產生依賴。因為依賴,所以不再獨立。

奴隸不需要主人,也不需要生產出的「東西」。奴隸成為了文明的創造者。

奴隸是自由的,主人變成了奴隸。

完美的獨立自我意識

既然主奴的地位不斷翻覆,那麼世界上存在完美的獨立自我意識嗎?

施克萊就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寫了一篇論文。她認為,完美的獨立自我意識只存在於荷馬的史詩中。

荷馬的英雄們有強烈的自我。

就像阿克琉斯和赫克托耳,他們在另一個強勢的外來自我上確認自己的獨立性,然後展開殊死搏鬥。

史詩中的半神與英雄們在自己的命運之前毫不退縮,即使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死亡。

人與獸類的最大區別,就是人類甘願付出生命,來證明自己擁有獨立的自我意識。

這篇解析在專業人士看來大概滿是謬誤。正像我之前說的,它只是阿里阿德涅的毛線團的一頭。它的另一頭不一定是真理,可能只是筆者閱讀黑格爾後繁亂的思緒,從一個關閉的門引向另一扇關閉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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