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觀園裡身份最為複雜的女人,她是賈母的孫子媳婦、王夫人的侄女、邢夫人的兒媳婦、她是迎春探春他們的嫂子、她是寶釵的表姐、她是可卿的嬸子,她是尤氏和李紈的妯娌,她是丫頭的二奶奶,她是府上的管家奶奶。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她時時刻刻不在小心行事,稍有點差錯,就會受到別人的指責與嘲諷。作為一個女人,她實在不易。

第一次出場,她便與眾不同,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那一日,她和黛玉相遇,黛玉看到她「彩綉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在黛玉眼裡,她是美貌的女子。

「人人都說我們家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這是賈璉在尤二姐處評論王熙鳳的話,或許,尤二姐比她漂亮吧,只是男人的話,想來也是不真的。又或者,在賈璉心裡,尤二姐確實比她漂亮,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找」,這是她作為女人的悲哀。秦可卿臨走時說:「嬸子,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但她終究是脂粉,這是改變不了的命運。

賈珍來請她料理寧府事物,這樣贊她「大妹妹從小兒,玩笑間便殺伐決斷」,這是她的才幹。她當得起,秦可卿葬禮,她圓滿地完成了賈珍的囑託。贏得了兩府上下的讚歎。

用她自己的話說,「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還讓一個小子笑話我不成。」她自信,這自信來源於她後面同樣強大的金陵王家;來源於她自己的外貌和才幹。

我讀紅樓,格外憐惜王熙鳳,因為,她雖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但畢竟還是脂粉。

首先,她是一個妻子。賈璉的妻子,賈璉者,俗之又俗之人也。他即不會管家,更不會疼惜王熙鳳。這就是王熙鳳作為一個女人的悲哀。

鳳姐過生日,眾人敬酒,由於她喝得有點醉,想回家歇息片刻。就是這一回去,便鬧出鳳姐潑醋這一回。賈母的裁決,明顯對鳳姐不公,鳳姐心裡明白,但她亦無可奈何,她是賈家的媳婦,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就算賈璉再混賬再不濟,他還是賈家的爺。讀者還記得嗎?賈璉問的那句:「誰的不是多?」問的那麼無恥,鳳姐生日,你不在場不說,還和鮑二家的亂搞。但是,即便是這樣,在他心裡,他是沒有錯的,就如賈赦,自己納妾,邢夫人還得歡歡喜喜給她操辦,這就是那個社會裡的混賬男人們的混賬邏輯。邢夫人可以有這樣的寬容,或者她實在無力反抗,但鳳姐不是邢夫人,這在她心裡是極大的痛。從王夫人到尤氏,再到邢夫人,甚至包括賈母,其實都是默認這種妻妾制度的。再往下說,襲人、平兒、彩雲這些丫頭,在她們心裡,都認為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這種由夫妻矛盾引發的戰爭,實際上是鳳姐與封建妻妾制度的鬥爭,這個矛盾在賈母裁決,最後其實並未得到徹底的解決。

第二十五回,周姨娘和趙姨娘來瞧寶玉,文中描寫「寶玉和眾人都站起來讓座,獨鳳姐不理」,這是鳳姐對妾的一種極度不敬的表現,文中寫鳳姐罵賈環那一段,寫罵賈環實則罵趙姨娘。趙姨娘大家都熟悉,賈政的妾,王夫人對她,應該是好的,這個好,是符合那個社會一個妻子對妾的禮儀的,所以才有探春的表現,且聽她怎麼說的:「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趙姨娘怎麼回的呢?「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探春母女對話足見,王夫人對趙姨娘的態度。按理說,鳳姐是晚輩,對趙姨娘更應禮遇的。

那樣強勢的一個女人,她凡事可以爭高低,但唯獨這事她爭不了,但她還是想爭。每每看到此處就想起,甄嬛傳里的皇后,想起她最後對皇帝說的那些話,她不願和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鳳姐待尤二姐,可以說耍盡心機、耍盡手段,但細細想來,這是她的高明之處,也是她唯一的處理辦法。第一次,她潑醋大鬧,賈母不悅,覺得她不賢。她記在心裡了,但她並不認可這種妻妾制度,她對待尤二姐,贏得了賢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說實話,我極不喜二姐,一方面,她和賈珍廝混,不顧和尤氏的姐妹之情;另一方面,她和賈璉在一起,造成自己悲劇的一生,同時也連累了妹妹尤三姐。家裡的事,從來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所以,我覺得尤三姐的死亡,和鳳姐並沒有直接的聯繫,當然,這裡面有現在社會裡的斗小三觀念。

我們來說平兒,她是鳳姐的陪嫁丫鬟,文中有交代,通共陪了四個,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她一個了。平兒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子,再加上她對鳳姐的忠誠,鳳姐便容下了她。但在她心裡,對妻妾制度還是相當不滿的。第二十一回,平兒幫賈璉私藏多姑娘的那縷頭髮,賈璉過河拆橋把頭髮搶了,因為他知道,平兒是鳳姐的心腹,他終究不放心。賈璉見平兒嬌俏動情,便要求歡。平兒怎麼說的呢,「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又不待見我呀」,這說明她深知鳳姐心思,只要她不碰到這根線,鳳姐便不會不待見她。再看後面,平兒和賈璉隔窗說話,鳳姐看見怎麼說的,「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隔著窗子是什麼意思?」平兒道:「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麼?」鳳姐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聽聽這醋意。

難道真如賈璉所說,鳳姐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非也。鳳姐待賈璉比較專一,我覺得這是鳳姐的道德底線。賈瑞的事我們就不說了。我們看平兒怎麼說,第二十一回,賈璉說,「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得正走得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

其次,她是一個母親。第十五回,弄權鐵檻寺,她給凈虛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第二十一回,「大姐害喜,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凈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她是母親,她可以從來不信陰司地獄報應,只為著孩子,她便不顧一切了,日日供奉娘娘。這是一個母親的「怯懦」,也是一個母親的愛。

第五十五回,寫鳳姐小月,讀來讓人心疼。常年操勞以至孩子不保,作為母親,內心的痛苦誰人知道。「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麼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只不聽……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復添了下紅之症。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

她自己生病了,她自己著急,她無時無刻不在為賈府做打算,可卿和她要好,深知這點,所以才給她託夢,她就是那個可托之人。   

生於富貴之家,但她不是勢利的人,劉姥姥來了,她便真心真意的待他。我一直覺得鳳姐比王夫人真。王夫人那是假慈悲。

她是大觀園裡身份最為複雜的女人,她是賈母的孫子媳婦,王夫人的侄女,邢夫人的兒媳婦,她是迎春探春他們的嫂子,她是寶釵的表姐,她是可卿的嬸子,她是尤氏和李紈的妯娌,她是丫頭的二奶奶,她是府上的管家奶奶。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她時時刻刻不在小心行事,稍有點差錯,就會受到別人的指責與嘲諷。作為一個女人,她實在不易。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面對探春的怒罵,鳳姐只能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自始至終,作者對鳳姐的描寫,就是一個字笑,探春的那一巴掌下去,打在王善保家的臉上,想來鳳姐也是不好受的。

寶釵怎麼說的呢:「我來了這幾年細心觀察,鳳丫頭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即便她怎麼做的周全,在別人眼裡,她還是做的不好的,這是寶釵說的委婉含蓄,其他人的話,就可想而知了,連趙姨娘這樣的人物,也不服她的管,還要陷害。

簡單地將賈府的敗落歸結在鳳姐頭上,我想是委屈了的。一個女人,掌管著那麼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每天有那麼多家務事要處理。襲人回去探望母親,這樣的小事,也得鳳姐細心打扮了才讓回去,這一回我讀出了鳳姐的細心,鳳姐的艱辛和操勞。

我們回過頭來,看看賈府的爺們。他們在幹什麼,一天不是喝酒聽戲,就是和女人們廝混,賈赦如此、賈珍、賈璉如此,賈政算是好的吧,也沒見她為賈府的長遠做任何打算,他們不過是仗著祖上的功德,仗著元春的恩寵、虛度光陰而已。又怎麼好意思,把賈府敗落怪罪在一個女人頭上呢。實在可嘆可恨,怪不得寶玉說:「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悲劇的時代,鳳姐的悲劇也是必然的。悲劇在於她想力挽狂瀾,拯救賈府衰敗的命運,但被萬人唾棄。她是賈府里最能幹的女人,但還是沒辦法改變一切。

小說描寫了她的各個方面,她是金陵十二釵里,最完整的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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