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的對殖民主義的批判中,殖民者正是黃秋生父親那樣的形象:來到殖民地的西方白人,佔據了本地的女性,生下了混血的骨肉,並不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擔負任何責任。但和黃秋生的家庭不同,在香港這個社會中,殖民留下的痕迹,或者說後果,反而在任何意義上都無法用家庭式的想像加以理解——它的暴力並不通過征服-生育的隱喻完成,而是沿著一套香港特色的經濟金融地產財稅制度、沿著為中產設計的城市空間、沿著東南亞傭工和全球貿易的網路鋪開、部署。

電影《無間道》中黃秋生飾演一位香港警察1中西混血的藝人黃秋生找到了自己英籍身生父親留下的兩個同父異母哥哥。幾天之內這則新聞刷遍了各大媒體的娛樂版,也刷爆了朋友圈。家庭團聚、和解,博得了無數眼淚。畢竟,一個拋下妻小的洋人「渣男」生父(網友語),一對遠隔重洋未曾謀面的陌生雙胞胎兄弟,一段尋找身份的掙扎故事,一場延宕五十年的象徵性釋懷,這些細節都卯足了戲劇化的張力。甚至,黃秋生也成為香港人身份露出水面的一角。回歸後,文化人陳冠中寫下「香港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中篇小說《金都茶餐廳》。文中主角是個「咸蝦燦」,母親「黑瘦廣東人」,父親「肥白英國鬼」,父親在香港遇到母親,生下孩子便回到英國。主人公——這個半洋半華的主人公,廣東話流利、市井,在油尖旺街頭遊盪,帶著商人的投機頭腦,卻又有智識群體的清高。這形象讓人第一時間想到黃秋生——同樣是混血兒的黃秋生,演盡爛片三級片暴力片的,在樂曲創作中憋著無數廣東話四字真言粗口的黃秋生,在許鞍華的電影里飾演唱國際歌反帝的義大利馬克思主義神父的黃秋生,在《老港正傳》里飾演心懷祖國的左向港的黃秋生——儘管,論及看待世事的態度,這個虛構人物顯然又是陳冠中這代香港文化精英的自我寫照。黃秋生屬於混血兒,在網上貼出的視頻節目里,他自述年輕時因為這個身份帶來種種苦惱:看不慣英籍生父對華人的傲慢,也受不了華人排斥自己這個「番鬼」。如今年過半百的黃秋生認為自己已經和混血兒的身份和解——「我中意食牛扒,我都中意飲湯」,父母兩重血緣帶來的掙扎,搖身一變,以兩種文化如何共存的語言宣告看破執念。相比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主流華人社會那「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的心態,以交融為賣點的「中西之間」早已成為今天香港社會文化主流,亦是關於香港身份的一套「政治正確」。這論述固然不假:香港的廣東話夾雜著英文辭藻,茶餐廳里白切雞叉燒肉搭配著咖啡和奶油吐司。但是,並不是說中西的特點並置在同一空間中,就意味著「交融」。

黃秋生在微博上公布的幼年照片及其父母與他的合影2黃秋生為代表的「半唐番」身份,面臨這樣的處境:在香港,華人和西人各自擁有不同的生活世界與種族身份——殖民早期以上環鴨巴甸街為界,華人西人隔開兩個世界,更高級的洋人則生活在山頂。曾經顯赫一時的混血兒巨富何東在山頂置業,子女上學開始時卻要過海送去九龍,因為西人的精英學校並不容納混血兒;二十世紀中葉情況有所改變,但卻又是另一番形勢——勞工階層華人並舉的是種族和階級身份,殖民地官員和殖民地精英則共享這個冷戰前哨的經貿起步。無論是殖民早期還是二十世紀中期之後的黃金時代,殖民政府的政治決策,英國人之外的群體都鮮有涉足。不必說總督由倫敦的殖民地部任命,本地上層官僚也由英國人主導。更重要的是,在「以華治華」的表層之下,重新打造了一整套社會管理系統——它留下了一些小恩小惠,比如給新界原居民的男性後代以土地特權,比如允許華人以社團形式提供自治的,醫療、殯葬等等服務,但最關鍵的土地產權、財稅、暴力機器,全部掌握在港英政府手中。有人會認為,英國的殖民方式是扶植本地代理人,尊重當地精英的文化,這說對了一半。在新界,英國人一手尊崇宗族鄉紳,另一隻手將本地宗族的地權全部收歸英王所有。就這樣,文化問題則反而不在政府的考量之內。在殖民時代,華人和西人並不以文化區隔——比如屯門青山腳下的牌坊上赫然在列的,是中國通總督金文泰的漢字書法。新界鄉紳舉行太平清醮科儀慶典之時,殖民地官員也到列慶賀,甚至,在辛亥革命之後,為了對抗內地興起的民族主義,港英政府開始大力推廣中華傳統文化。

黃秋生在微博上公布的幼時在母親懷抱中的舊影3儘管混血兒在血緣上「貫通中西」,在商場中也呼風喚雨,見證了如何東家族這樣經久不衰的商業世家,但根本上,他們是殖民「不經意」的產物。他們既不是純粹的東方,也不是純粹的西方,他們既沒有遵照中西之分,也因為人數太少, 不得不感受殖民者和華人精英的雙重擠壓。就算黃秋生這樣出生在戰後的混血兒,也在1950到1960年代的社會衝突中感受到了白眼和疏離。混血兒的遭遇提醒著我們殖民的性質:殖民的手段,是將人分類、區隔、展示出差異、將不同的統治方法藏在這一切的背後,而面對這一切,真正的混血兒恰恰是一種顛覆性的力量。1990年代,回歸前夕,羅大佑創作的歌曲《青春舞曲2000》中這樣唱到:「家國應如何稱呼/黑眼睛黃皮膚/一畝梯田容萬千住戶/關帝遙望天父」。有意無意地,這句歌詞足以作為香港人身份的癥候:在歌詞里,香港人的身份以「黑眼睛黃皮膚」構成的種族特徵描繪;香港的文化身份,則落在「關帝遙望天父」的中西並置上。中西的時空在這裡分成了兩層:以種族為表徵的一層,是身份上的區隔;以文化符號為界的一層,則是景觀上的交融。景觀可以交融,但身份拒絕溝通,結果,所謂的「中西之間」實質上只不過是對景觀符號的操作和展演。而符號展演,可供流通、購買、消遣,這就是為什麼鼎盛年代的香港社會,在不同的受眾中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形象。金庸、成龍、古惑仔,大眾文學與電影文化呈現的幾乎是一個徹底的華人世界,甚至它可以非常民族主義;在另一面,當香港的土地產權、司法、行政管理模式被引介到學界與行政系統中時,它的英殖痕迹又是如此明顯。

香港是「貫通中西」的混血兒。維多利亞港兩岸的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左)與香港環球貿易廣場(右)遙相呼應。伴隨著1960年代的社會運動,殖民政權也調整著被統治者的歸類法。公屋、居屋、新市鎮、廉政公署,麥理浩治下社會政策的改革造就了一個現代主義的中產城市。人們住在幾乎是倒模成型的屋宇內,享受雷同的安保服務,在連鎖商店和相同公司運營的小區街市購買生活用品,到市區的大型購物中心消費。在冷戰逐漸消退,意識形態藩籬不復,港商北上的時代,香港的地景不再是分為精英居住的港島上流街區和無產市民擁擠的九龍、北角,而是區分成了上流豪宅、中產世界,以及社會景觀邊緣的東南亞家庭傭工、窮人、老人與新界新佃戶。如果說這個中產階層有什麼被殖民的痕迹的話,那麼在仍然缺少政治參與權之外,最重要的莫過於一整套從上到下推行的禮儀素質規訓,讓這個有房有工作的社會「中堅」群體成為了一板一眼絲毫不敢逾矩的「良民」階層。「中西之間」的香港文化身份,僅僅在這樣虛無的意識形態下才得以誕生,它是一個非混血中產社會的一套「混血」文化。在傳統的對殖民主義的批判中,殖民者正是黃秋生父親那樣的形象:來到殖民地的西方白人,佔據了本地的女性,生下了混血的骨肉,並不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擔負任何責任。但和黃秋生的家庭不同,在香港這個社會中,殖民留下的痕迹,或者說後果,反而在任何意義上都無法用家庭式的想像加以理解——它的暴力並不通過征服-生育的隱喻完成,而是沿著一套香港特色的經濟金融地產財稅制度、沿著為中產設計的城市空間、沿著東南亞傭工和全球貿易的網路鋪開、部署。在這個意義上,一場中西親人團聚的混血家族神話,也許和這座城市的歷史隱喻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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