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壺容天下茶 》

在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就是緣分。

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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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路上巧遇，他頂著一身髒，笑顏逐開的從家服飾店走了出來，才不過上午十點多工作似已告一個段落，真早。

當今年輕人難得有此陽光與燦爛的笑容，忍不住回眸再仔細端詳幾眼，濕透的背影裹不住昂藏之軀的體魄，烈豔在他黝黑的臉龐上倒影出認真男孩的帥勁。充滿自信如沐春風般的淺笑，在熙熙攘攘的街口上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在驚鴻一瞥的瞬間，那股信任和踏實足以令人反芻回味再三。

退伍未久的他應該才二十出頭吧，阿布國中畢業就在水電工程行當個小學徒，由於工作認真又頗得人緣而深得老闆的器重，所以退伍後很快又被羅織回工程行裡當領班；阿布習慣於談話或聚會結束後，禮貎性的點頭示意並揚起嘴角給予對方一抹親切的微笑，似在感激前輩和先進對於他的知遇和提攜，良性的互動很容易令人對其留下好印象，而率真不造作是他與人互動的最大本錢。

與這小伙子從事資源回收的阿公旺ㄚ挺熟識的，他的家就〝放〞在鯉魚山麓堆滿回收物品的圍籬內，是由一長一短廢棄的貨櫃拼裝而成的組合屋，旺ㄚ和孫子阿布經年就窩在有神明廳、破冷氣、一衛二廳的長貨櫃裡孵豆芽；在狹長的蝸居欲規劃出衛浴、客廳、廚房和祖孫倆的起居室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對水電專才的阿布而言却易如反掌，他以3D和二度空間交互運用，硬是在擁擠不堪的斗室又挪出包括阿公算明牌的小書桌和未及趕上班車親友們的客房。

這對老少化腐朽為神奇的精神著實令我折服，「寸土寸金嘛！換成是叔叔您也會如此的！」阿布以招牌式的笑靨讚嘆自己的傑作，室內一應俱全，就是少了和樂融融的家庭溫馨，想到爸爸媽媽，稚嫩的臉頰還是難掩一絲絲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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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豪宅〞正式啟用當天，旺ㄚ特地煮了一大鍋澆酒雞和原住民風味佳餚招待好友，而且毫不吝嗇的將豢養年餘的那隻奇奇就地正法為貴賓們加菜，奇奇是頭迷航竄入回收場的山豬，抓到牠的時候旺ㄚ還青筋直冒：「再跑呀！就不信捉不到你這隻畜牲，在我園子裡蹂躪啃食也就算了，離去前還不忘打滾、拉屎、撇尿，搞得菜園無一活口，呿！」阿布在旁不忘提醒阿公奇奇的豐功偉業：「忠犬老麥就掛在牠的獠牙下，還有整窩番仔鴨也是由奇奇埋單的。」

雖然對於原住民風味餐敬謝不敏，但為了迎合主人的盛情，還是硬生生囫圇吞下包括蜂蛹沙拉和焗烤飛鼠肉等〝美食〞，入境隨俗嘛！酒過三巡的男人往往在腦筋渾沌之餘盡失理智，味蕾的運作功能也相對遲鈍，換句話說就是完全喪失對於食物好壞的判斷能力，平日的執著和堅持均全軍覆沒於稱兄道弟的場面中。

在微醺中奮不顧身嘗遍桌面食物的我，唯獨踟躕於眼前一鍋混濁的湯品：「ㄟ！旺ㄚ，那鍋黏黏稠稠的高湯怎無法吃出是啥麼碗糕？」他語帶保留搭著我略顯不穩的身體大方解惑：「那是敲碎去殼後不洗就直接趁鮮下鍋的蝸牛~~湯呀！」沒料到旺ㄚ〝湯〞的尾音尚未拉完，眼前一黑，食道宛如斷氣前的抽搐，腸胃在一陣強烈痙攣後「哇！嘔！」平地一聲雷般連同奇奇的肉排在內，方下肚未及消化的美食一股腦全還給了主人家，整桌酒興正酣的友人無不被噴濺得滿身滿臉都是ㄆㄨㄣ，坐在正前方阿布熱戀中的女友阿雅更慘，所吐出來的金針菇竟如耳環般垂掛在她兩邊的耳際，在急凍凝結的氣氛中盪呀盪盪呀盪的。

差點連膽汁都吐了出來的我全身癱軟被他們祖孫倆攙扶回到家中，旺ㄚ和阿布不敢置信的在我床邊唏唏窣窣探討：「怪哉？平日他的酒量挺好的呀，怎麼今晚像變個人似的如此不堪一擊？」離去前不忘貼心將加入甜玉米的蝸牛湯熱過後整鍋留了下來：「叔叔今晚將好料的全都吐掉了，半夜醒來肚子肯定會餓，蝸牛湯對腸胃不舒服的人最好了，希望稍後他還能夠撐起來暖暖胃。」阿布喃喃低語將熱騰騰的湯品擺在床邊的書桌，然後和旺ㄚ關上房門躡手躡脚的離去。

聞到撲鼻而來蝸牛洗澡水的味道，我又是一陣狂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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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容天下茶，緣逢知心友。

每次與旺ㄚ碰面總會捉挾的問他：「老哥，您的貨櫃有無門牌號碼？」他總是吱唔其詞：「已經在申請了，只是還沒有下來而已。」老原住民的眼神閃爍著對於世態炎涼的無奈，違法使用公有土地能掛上門牌才有鬼。由後院遠眺即可看到他們緊鄰在山脚下的豪宅孤傲矗立在地靈人傑、群山環抱的世外桃源裡，這兒多的是流浪貓狗及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蟲類，使得鍾靈毓秀的名勝園區處處充滿生機。

有次受邀到旺ㄚ的屋內小酌，阿布適巧休假也在桌上陪著我們瞎攪合，當天是因為老天爺恩賜，旺ㄚ逮到溜進屋內因貪食而被蛋卡住身軀出不去的錦蛇，據老旺形容是條十來斤重的肥美尤物，以活蛇三吃的方式處理尚足足有餘。他挾了塊油花較少晳白的蛇肉到孫子的碗裡，志得意滿拿著筷子指著鍋內一團團似鰻非鰻的肉塊：「偷雞蛋也得蝕把米，已注意這傢伙好幾個晚上了，見到我的時候還想作勢咬人，我好怕喲！？喏！目前就在我們的鍋子裡頭了，啍啍！」

好幾個晚上？知道有蛇陪宿，再怎麼天生麗質我也睡不著。

旺ㄚ當然深知如此行徑鐡定受到衛道人士的韃伐抗議，但是住在山脚下，人蛇大戰是無可避免的宿命，優勝劣敗、物競天擇，吃牠們是必要之惡，所謂殺雞儆猴，掛在鐡屋後方的蛇皮也的確產生若干警示效果，那些蠢蠢欲動的蛇輩目睹同類的慘狀後都會心生畏懼爬回窩裡乖乖睡覺，待驚蟄春雷乍響後才會出來趴趴走，況且旺ㄚ的反制行動都是柔性道德勸說無效後，才會忍著悲痛暗中進行的。

與山麓平行僅足以供車輛單行通過的巷子，匯聚著一群看似生活清苦卻知足的外省伯伯和原住民耆老，貨櫃屋就在山坡底下與破舊的聚落晨昏相互輝映著。由於矮屋悶熱，捨不得開燈和風扇的居民無不利用巷道邊的小空地煮食三餐或納涼，收入不豐能省則省，能以大地為床、星空為帳、山林為伍，徹夜蟲鳴唧唧伴己入眠，只要家人平安和樂就是悵然的幸福，這可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福份。

滿臉喜感蒼蒼白髮的旺ㄚ，不論春寒料峭或炎炎夏日，終年裹著縫有兩顆乾瘪下垂鈕釦的〝皮大衣〞在場內場外整理回收物品，他常在人前人後吹捧：「這身勁裝跟了我一甲子多，不論光澤或皺褶都是上上之選，只惜沒有拉鍊無法脫下，但還是遠優於容易造假的動物皮草，保暖性也高了許多。」旺ㄚ刻意挺起腰身整整〝皮衣〞的豹紋，還是無法掩飾膚質老化而漸形鬆垮所顯露出來的疲態。

和他結識乃起因於停在圍籬外那輛破資源回收車，曾經因業務需要向他借了幾次搬運擴點設備，才悟出每扇門窗後面都有著不為人知的辛酸和故事；雖然單親或祖孫相依為命的畸形現象在寶桑比比皆是，但因隔代教養所衍生的社會問題，可不是前庭後院皆著火的當局所願意真實面對和列入優先解決的議題。

打從認識他們就未曾見過阿布在北部謀生的父母，據旺ㄚ透露：「兒子媳婦沒讀啥麼書東部工作機會又少，目前在北部某一座高架橋趕五隻羊。」「旺ㄚ，是五股至楊梅的高架橋。」適時糾正他的謬誤；的確，這兒的年輕人為了多掙點錢均得離鄉背井遠赴異鄉奮鬥，阿布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一。『幾年沒回來了，看看今年除夕會不會回台東過年，這五隻羊也該趕入羊圈了吧？！』旺ㄚ滿心期待。

喜歡在傍晚從公司後門乘著徐徐的涼風來到貨櫃屋和旺ㄚ煮茶論英雄，「阿布的媽是阿美族，我是布農族，當初為了孩子喚〝布阿〞或〝阿布〞險些和親家那邊的人馬翻臉，阿美族都是女人當家的，他們比較強勢，只能委屈阿布的老爸，誰叫他那麼不小心將人家女兒的肚子搞大。」哦？！原來阿布的名字也有典故。我舉一反三：「那......阿布的女友阿雅？難不成是阿美族和泰雅族聯姻的？」旺ㄚ適時糾正我的〝謬誤〞：「是雅美族，我們都是取首音的。」

破舊陰暗的聚落轉個彎即是雲集的透天厝，相較之下形同兩個世界一般。

矮房舍踏出門檻即是車輛進出的道路，連緩衝的餘地都沒有。在這兒起居作息除了沒有隱私外，更遑論生活品質，同時呼嘯而過的車輛亦成為孩子安全的一大威脅，甚至從門口探頭出去都極有可能危及生命。旺ㄚ想到把回收場略作調整挪些空間成為小孩嬉戯的場所，並花了近兩天的時間將學校壞掉送進回收場養老的滑梯和鞦韆，頂著豔陽焊接並刷上油漆使它們重生且煥然一新，雖然這些並非我的專長，卻是由我親力親為監工指揮他們祖孫完成的，所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看著因家境無法在安親班或幼稚園成長的孩子，也能在安全無慮的環境裡快樂的嬉鬧玩耍，旺ㄚ以無比感性又極具寓意的語調感謂：「同是天涯淪落人，彼此在患難中相知相惜就是一種緣分，其實上蒼並沒有虧待這些孩子，畢竟週遭還有我們在呵護著他們，只要有心，孩子們的幸福依然。」

送牛奶的比喝牛奶的身體棒，唯有在艱困環境成長的孩子，才有可能在日後挑戰所有的不可能，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