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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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記不得經過多少年了,總會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想到他,沒什麼原因,只因為他的特別,所以即使英年早逝,也難以抹滅心中對於這位朋友的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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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算是朋友吧,一直以來冠群都是這麼認為的,知其個性的朋友都避他惟恐不及,我卻一股腦的栽入他滿目瘡痍的世界裡。

與他沆瀣一氣的老葛只因為理念相左,就惹得火爆脾氣的他在席間翻臉兼掀桌;而我卻是他寥若晨星的朋友中最不敢招惹的對象,似乎只有我才制伏得了暴戾脾氣的他。葛佬每次見面總會忿恨不平酸他幾句:『格老子,只稍微批評老蔣幾句就六親不認,這傢伙腦筋到底有沒有問題?』葛爸是四川人,耳濡目染下老葛話匣子打開總少不了〝格老子〞這句口頭禪,許多朋友乾脆以此來稱謂他。

冠群和老葛是高中三年的同學,年紀卻相差了兩歲,誰留過級?成為我不能說的秘密,但是憑心而論格老子看起來是老氣了些。他們比我年長,兩位仁兄的行徑未因多吃幾年米而變得優雅成熟,反倒令人感到一股自以為是的幼稚,尤其這對活寶黨政色彩迥異,相聚時朋友總是淹沒在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的口水裡,最後雙方當然各執己見互不往來,留給我們耳根子幾天的清靜。

他老爹年少即隨著國民政府來台,是領有戰士授田證那一等級的老芋仔,對於子女的教誨自然以忠黨愛國為主,平日愛惹是生非的他在老爹耳聞目睹下,老蔣竟成為家中大大小小的民族救星和民主燈塔,雖然他在父親的老鄉眼中是有那麼點不成材,不過冠群捍衛時代巨人的決心可沒打折過。上回老葛就是以威權、造神、特務治國來詆毀老蔣而誤踩了紅線,導致同儕好長一段時日形同陌路。

那段不輕狂枉年少的日子,所有朋友無不視他為瘟神,只要與他沾上邊,就衰運連連的成雙成對空運到府,連喜氣洋洋的大過年也難以倖免。

八十八年至八十九年間,想必所有島內的人都有著鏤骨銘心的記憶;令多少人哭斷腸的九二一國難剛過,藍綠陣營就原形畢露的開始相互扒糞惡鬥,打得如火如荼的選戰,稀釋和轉移了國人對於震後災區的關注,疲於撇清在野爆料抹黑的當局,因選情岌岌可危而將嗷嗷待援的災民和重建暫擱一旁。毀滅性的強震,震醒了國人對於大自然反噬力量的重視,也震垮了藍營永久執政的神話。

變天前的那一個大年初一,他大清早就喜滋滋穿著嶄新的深藍色唐裝來到家裡拜年,並喚醒尚在溫暖被窩春眠不覺曉的我:『兄弟,你也幫幫忙,年節起不了床會帶衰的,快起來到阿肥家裡發財。』他拉高嗓音:『小朋友呢?快過來阿伯這兒領紅包囉!』這是他每年的習慣,但慷慨也就僅止於這天而已,爾後三百多個日子他會寡廉鮮恥的吃定所有的弟兄,而且可以不請自來到順理成章。

當天就是拜他所賜,我們齊聚在阿肥家中的小客廳方城砌磋並預卜今年運勢的好壞。才傍晚我和冠群就提前結束年假各自打包回家,他將年終獎金悉數〝施捨〞給孩子較多的阿肥,我則是將過年的整筆預算毫無吝嗇的全〝借〞給忙著數鈔票的老葛;離開前他們還不忘消遣兼提醒:『下回請早,但誠意別只帶那麼一丁點,需要借輪椅給你們嗎?』鎩羽而歸的我們踏出令彼此傷心欲絕的大門後,兩人勉強湊足虎口餘生僅剩的幾百塊錢,頂著冷颼颼的寒風窩在擠滿人潮的小麵攤裡互道恭禧發財慰藉取暖,吃著年初一最難下嚥的一頓晚餐。

也許是年輕氣盛的關係吧,三十出頭的我們均視身邊的朋友遠重於家庭、老婆和小孩,家僅是玩累了之後歇脚的場所,因此彼此的老婆均視對方為寇讎,自然就不會給眼中釘肉中刺好臉色看。只是天條觸犯慣了也就麻木到習以為常,墮落貪玩的天使往往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自己造孽得自己當。

冠群高中畢業即投入軍旅,穿上戎裝竟也人模人樣威風凜凜的,只惜眉宇間透露出如深淵般令人不安的眼神,那股似邪非正的霸氣消抵了原該有的威儀,似也預告爾後坎坷的人生路。在部隊這個染缸久了若意志力不夠失足總是早晚的事,他因違反軍紀而被勒令退伍,也了斷老爹對於他的期望抱憾而終。這點倒令冠群有著小小的愧疚,他認為老爹沒把他教好多少也得擔待點責任。

在眾多子女中,冠群是老爹生前唯一的牽掛,官拜副營長時,曾經是父親最大的驕傲,我們結識是在他最為消沈的那幾年。

沒在父親靈堂滴下半滴淚水的他,每值老爹忌日總會提著幾瓶米酒和幾包未剝殼的花生,約我循著寺廟陡峭的石階爬到半山腰望峰息心,遙祭望子成龍反為蛇的父親;這是他對亡父所能展現的最大心意,而心意和決心往往趕不上他意志消沈的速度,冠群未因老爹的過往而浪子回頭,反而變本加厲到酗酒、嗑藥、打老婆樣樣都來,寡母根本管不了他,一些老友皆因看不下去而紛紛與他割袍斷義。

這位兄長驚鴻一瞥的人生中,足堪端出檯面的好事寥寥可數,諷刺的是我竟能與叛逆的他廝混了那麼多年。因朋友的疏離,在知音難覓下我們逐漸成為莫逆;那段懵懂無知的歲月,除了嗑藥我絕對不碰外,打彈子和古典吉他都是師承於他,家中頂樓的撞球間成為冠群和我宣洩情緒的秘密基地,已蒙上厚厚灰塵的黑金鋼球檯陪著我們渡過多少感傷與歡笑,也見證著我們的無知與荒唐。

最愛他的外省老爹生前常緊握我的雙手老淚橫秋:『小老弟行行好幫我勸勸冠群吧,咱們家風簡直都敗在這不肖子的手裡,唉!家門不幸呀!』倘若沒猜錯這應該是老爹的錯覺或抬舉才對,看著鏡中消極頹廢的自我,想想自己都該被渡化了豈有資格渡化別人?而老葛和阿肥就更不必指望了;我們這群麻吉行徑作為皆半斤八兩,盡是一丘之貉,老爹顯然是高估了我。

身為里長的阿肥和員警的老葛加上我和冠群,四個焦孟不離的難兄難弟雖然都已成家立業卻宛若單身般,只要有空就廝混在一起打牌或在カラオケ裡鬼哭神嚎、嬉耍胡鬧,闖禍後,必須為民前鋒表率的老葛和阿肥自有門道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青春無悔,就毀在那段不經世事的輕狂年少。自詡千里馬的我,多少玩日愒歲都與這幾位兄弟有關,他們算是我生命中的〝伯樂〞吧。

他常在席間驚世駭俗的大放厥詞:『做人,若成不了最好的,就退而求其次選擇最爛的來當才能夠名留千史。』以相當不屑的口吻繼續他的謬論:『老天爺是挺不公平的,看看你們頭頂上瑞氣千條晴空萬里的,而我卻烏雲密佈風雨交加,更慘的是偶而還下場冰雹打個雷。』老葛不忘火上加油:『對呀!棟樑級的人物窩在這小小的地方當副校長,難怪軍威不彰,老同學你委屈了。』阿肥也適時表達對他的支持:『你投筆從戎保家衛民幾乎為黨國肝腦塗地,只不過喝點小酒毆打長官闖禍而已就被逼退,嘖嘖!國家實在太對不起你了。』

唯獨我力排眾議對他醍醐灌頂:『冠群兄,如果方便的話這攤是否算您的?』

站在孤峰頂的人總是特別寂寞,他端起半杯稻香加綠茶一咕嚕倒進嘴裡後,拿起擱在牆角的吉他邊彈邊唱起那首熟悉的民歌:『如果有一天,陽光不見了,世界會變冷,什麼也看不到....所以陽光和小雨會與我們同在。』這首微醺或酩酊必唱的歌曲令他再怎麼強忍,淚水還是如潰堤般爬滿失意卻倔強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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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陽光不見了,世界會變冷,什麼也看不到;如果有一天,小雨不下了,水兒不再流,花兒也凋謝了;因為我們心中,藏著有一份愛,所以陽光和小雨會與我們同在。    ※陽光和小雨/潘安邦

朋友一個(下)

※佐圖取自網路,感謝原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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