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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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約莫三十出頭,鏡頭中的她穿著時髦,頂著烏黑俏麗的短髮,面貎姣好且娉婷嬝娜,擱置在旁的Louis Vuitton還是2013年夢幻型的新款包,手機更是前陣子才風光上市的iphone 5,不難端倪出她高尚的品味。從她對眼前這位行動遲緩的老伯伯不友善的態度斷言,她是個厲害精明的角色。

 

男人,看似年高德邵,穿著整潔樸素,操著濃濃的外省口音,是退伍好久的榮民老伯伯,他慈眉善目待在公司攝影棚外的座椅上耐心等候著。從白髮蒼蒼及滿佈風霜的臉龐推估,他理應有八十好幾的年紀;雖然笑容可掬,依然可以臆度出是應和不熟悉的環境所硬擠出來的笑顏。

 

女人是馬伯伯的陸籍配偶,姓任,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晨雯,ㄟ,怎連姓名都記得如此清楚?別訝異,年前就曾為光鮮亮麗的她拍過證照,據悉是要趕辦來台居留證用的,臨走前還不吝酸了當局幾句:『咱們陸籍配偶簡直就是三等公民,要等張身份證,老頭子都不知走了幾年還拿不到,實在有夠扯!』

 

她那顆如綠豆大小的痣最令我印象深刻了,呈肉粉紅色,就長在比潘金蓮黑痣還性感的人中上,說是破相實則更加嫵媚動人;我在拍完照修片的時候,試圖將那顆礙眼的痣修淡,立刻遭到她不領情的拒絕:『小兄弟你怎麼那麼不識貨?修掉等同沒了牙的老虎,就是這顆貴妃痣才讓馬伯伯失了魂。』

 

榮民伯伯們畢生傲骨不輕易低頭,往往在遲暮之年才願意拉下老臉娶回年齡和相貎極不對等的妻子陪伴終老。對岸姑娘沒有語言溝通的問題,生活習性亦幾近雷同,所以適應這兒的環境並不難,她們向來是榮民伯伯們的首選;至於,年輕的妻子能否適應他們力不從心的寂寞,就不是老伯伯們所能顧及的層面了。

 

由於彼此年齡差距頗大,當榮民伯伯年邁走了之後,她們就能以遺眷的身份合法繼承伯伯們身後所有的家當及撫恤存款,而且順理成章到不會有任何的意外,除非她們紅顏薄命,不幸比老伯伯們先行回蘇州老家賣鴨蛋。在異鄉築夢的配偶,繼承是犧牲寶貴青春合理的代價,也是島內極為普遍的畸型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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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老爸近兩年的印尼看護Sri,因在台工作期滿必須返國換照,由於老人家嗜食電台中藥成癮且屢勸不聽,此次回國辦證也就此結束與我們的約聘關係。Sri總是不忘在我們面前提醒:『阿公不聽話,中藥越吃越多,他身體不好我很難照顧。』換掉她是老父的決定:『伊總是故意不拿黑藥丸給我吃。』

 

Sri與女兒年齡相仿,二十初頭就離鄉背井來到陌生的國度,過著盡日把屎把尿任人使喚的看護生涯;相較我們這兒的年輕人寧願啃老、領失業救助、眼高手低及吃不了苦簡直天差地別,說穿了就是驕傲的孔雀雖然令人驚豔卻空有其表,光是肉質就遠遜於放山打滾的土雞,聲音更是難登大雅之堂。

 

喜歡捉弄神經有些大條的她:『男朋友為什麼不一起過來?這裡的薪水遠比你們那裡高出好幾倍,而且氣候溫和不會把人曬成肉乾。』個頭不大、黝黑結實是印尼人藏都藏不住的特質,這些Sri通通都有,還多了項任勞任怨。『把男朋友找過來就近看管,免得他使壞把妹。』這是句行話,哪隻貓兒不偷腥?

 

深中隱厚的Sri認真的回應:『他不會亂來的啦!Eddy有答應過我。』『我們那邊來台灣工作的男人,都是做些危險又粗重的工作。Eddy的朋友前年從工地鷹架掉下來時,才發覺沒有長翅膀又沒有保險,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月,所幸沒有摔死。Eddy說同樣的工作在印尼做就好,摔下來至少還有家人照顧。』

 

選在Sri返國前在餐廳為她餞行,餐敍結束特地將一行人帶返住處,兄弟合贈一款女用的手錶給她作為紀念,神情充滿激動和離情依依的她,泛著淚光不停答謝我們對她的知遇之恩:『謝謝個個﹝哥哥﹞,我會想念您們的。』

 

曾經答應過Sri,將來回國會送支水煮開了之後會哇哇大叫的茶壼給她,鳴笛壼在台灣四處可見,但在落後的國家卻極其珍貴罕見。當將茶壼交到哭糊雙眼的Sri手中時,她激動莫名泣不成聲:『二個﹝哥﹞怎還記得?以為您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區區幾百元的禮物就填滿了那顆容易滿足的心。

 

愛乾淨的她離開住處前,習慣性的將客廳和廚房擦拭的一塵不染,並答應要將皮皮梳洗後才離境:『阿拉說不行養狗,否則就帶Pi-pi回印尼。』Sri滿臉愧疚對著自幼犬看到成犬的小約克夏說。目送攙扶行動日趨吃力的老父走出玄關的她,老少漸行漸遠的身影和知足的笑靨不停縈繞於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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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就在移民署正對面,凡是外籍配偶、看護及外勞,都得依規定在此辦理居留證或身份證明,否則就形同非法移民。趕辦證件的眷屬若遇到文件不符合規定時都會來到這兒拍照或copy,所以看多了形形色色的外籍人士,眼界也跟著刁鑽了許多,目前就能輕易分辨出非裔及美裔黑人究竟有哪些不同。

 

移民署樓下是辦理出入境簽證的場所,樓上則是看管著一群準備擇期遣返的非法勞工。舉凡逾期不歸、偷渡來台、逃離潛藏、非法打工、假結婚的外籍男女,都得在此待到遣返回國為止,怪的是,等待遣返的泰半是女性,為何如此?可能與來台圓夢的女人都有共同的理想和抱負有關吧,我想。

 

被看管身陷囹圄的異鄉客,通常是付不起遣送車資、機票和留置期間所有的食宿費用的,署內都會在帳單繳付清楚後才准放人,使用者付費是這裡毫無妥協的行規。雖然這個〝旅館〞樣樣不缺,卻稍嫌簡陋與悶熱,更慘的是沒有固定的放風時間,而且內部的菜色變化少價格也不夠平民化。

 

最惹人非議的是,男女有別卻不分國籍的擠在體味、汗臭味充斥的濕熱空間裡,形同豢養的看管方式,被關進來的人心情怎可能好得起來?尤其是碰到伊斯蘭教神聖的齋戒月,想要淨身懺悔一下都沒辦法,這裡真的是有人權的國家嗎?

 

雖然移民署就在對面,卻從未登上二樓一窺究竟有無熟識的面孔身陷其中。

 

記得首次造訪,是代表老友阿康到此繳付Nina的留置費用,她是在上班的小吃部裡非法打工,雖負隅頑抗乃被逮回看管,由於擺爛不繳交昂貴的規費,己留置了有段時日。費用是阿康瞞著老婆以公關名義埋的單,誰叫Nina百依百順有恩於他,他又十分捧場於Nina,男人就是禁不起女人對他好。

 

明晨Nina就得前往高雄小港搭機返回越南,『康哥,我回去一定會想您的,請您一定要為我保重好嗎?』我鉅細靡遺轉述Nina對阿康的關心和思念,並刻意隱瞞足以令老友心碎到掛﹝Nina回到老家後即將從良結婚﹞的事實。老來入花叢不知身陷桃花刼數的他又得失魂落魄好一陣子了。

 

移民官高鐵老弟由對面走向公司串門子:『昨夜進來的那群越妹好似跟您都挺熟的喔!?尤其那位連眨眼都會讓男人溶化的Ann,要您過去照會她一下。』小高長得英俊挺拔,可惜官當久了嘴巴有點油:『您該不會要保她出來吧?非法入境一經遣送回國,要幾年後才能再度合法入境,不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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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是非公理逐漸泯滅的地方,功利往往蒙蔽原該擁有的純真與善良。異鄉人早已不堪回首當初踏上這片土地的熱情和純樸,來自原鄉的聲聲呼喚,卻喚不回前仆後繼拎著包包前來逐夢的人所嚮往的異鄉夢。

 

圓夢?夢醒?或夢碎?只有異鄉客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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