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殞星》

鐡彈是熟識朋友對他的稱謂，除了因為名字中有個〝鐵〞字外，球風和個性有如流彈四射般充滿爆發力，海派和胸無宿物的他也樂得朋友如此喚他。

在部隊是長官，退伍後是兄弟，雖然長我好幾歲，官階和軍種又明顯不同，我們的感情卻是如假包換的真。彼此都曾歷經鏤骨銘心的人生起伏，也是婚姻輕諾寡信的逃兵，但是在顛簸迂迴且崎嶇不堪的人生道路上，我們見證彼此的不變與善變，這份友誼竟也靜默的陪著我們從過往走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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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鐡彈時任憲兵上尉輔導長，他是孿生胞弟的輔仔，在這之前我們未曾晤過面，卻在有些尷尬的場合因老弟的媒合而因緣際會。

那次是因為失風被早看我不順眼的連長抓到把柄：「身為班長不以身作則，竟騎著機車在營區外載著馬子趴趴走，沒大人了嗎？」連仔在集合場當著所有弟兄的面數落我的罪狀：「你們可不可以騎乘機車呢？」全體弟兄異口同聲：「報告，不可以。」他來到我的面前：「那身為班長還以身試法的話該怎麼辦呀？」弟兄們無不口徑一致：「報告，關禁閉。」他以邪惡又莫測高深的語氣試探：「尤其是沒有顧及部隊倫理，載到不應該載的女孩子時又當如何呢？」「報告，就關到退伍好了！」平日肝膽相照義薄雲天的弟兄們完全屈服在連長的淫威下。

其實再笨也看得出老大是藉題發揮伺機找我的碴，原因？僅是熱心代他向官士兵服務中心阿桑的女兒來春獻殷勤，和弟兄們利用假日載她與妹妹晚春到墾丁佳樂水露營、浮潛和慶生，順便教她們姊妹如何水上求生和做CPR，沒料到竟惹得連仔醋勁兼獸性大發，非得在收假回營區尚春心蕩漾之際關我的禁閉。

來春就是連長強勢擺明要定的對象，誰覬覦她誰倒楣。

與袍澤們血濃於水的革命感情，弟兄沒有理由會昩著良心出賣我才對。在禁閉室裡深切檢討反省之餘，亦不斷縝密過濾周邊的可疑份子。大牛？那天露營他和新婚的老婆秀英也有參一咖，他保力的家就離佳樂水才十分鐘的車程，憨厚的大牛絕對不是施小惠就會變節的人；小龜？這傢伙春節留守和我大老二切磋還差了我一些銀兩，前些時日以把馬子開銷頗大的理由向他索債：「喂！小龜，該不會忘了過年那筆烏龜帳了吧？」惹得他一臉鐵青怒目相向，耙子是小龜沒錯。

新訓中心就在龍泉的村落裡，公車班次少離屏東或高雄市區又遠，休假倘若中規中矩等客運的話，有限的假日極可能泡湯一半，加上輔仔不斷三申五令：「上頭盯得緊放假絕對不准騎乘機車，否則出包或被抓一律禁閉侍候。」離營前的教育又耗掉半個小時的寶貴時間，難得休假分秒必爭，白痴都曉得哪個弟兄不是一出營門就從巢穴中騎出愛駒，飛奔至屏東看小電影或高雄地下街吊馬子。

輔仔那輛比雅久就藏匿在離我機車不遠的三合院裡，據說是他乾媽的家，反正彼此心照不宣，他若不找我麻煩的話在連上我們絕對可以和平共處的；而我那輛拉風的野狼125就停放在小蓮妹子家中的神明廳內供奉，她是外省爹和本省娘的綜合體，賣菜妹子的老爹總是不留顏面的嫌我油腔滑調不夠踏實，常邀到鄰近牽機車的輔仔到家裡作客企圖湊合他們倆，只惜長相不夠翩然俊雅的輔仔不是小蓮妹子的菜，而妹子的老娘則臣服在我的阿諛諂媚下，心花怒放的一老一少愛我愛的不得了，兩位強勢的女人淹沒外省爹對我的偏頗和打壓，一切老娘說了算。

顯而易見她們的眼光和智慧硬是比她老爹強得多。

騎機車被連長逮到那次，是向小蓮妹子告假藉口回東部省親：「已有段時日沒有回家探視阿公阿媽了，想念老人家到徹夜難眠，這星期假日回去看看他們。」我雙眼閃爍：「你爹肯定會利用我不在龍泉的時候安排輔仔到家中吃飯，當然我知道你對我的〝永遠忠誠〞，直接拒絕他們知道嗎？」杜漸防微、小心駛得萬年船。其實底子是載著來春姊妹和連上的弟兄直奔恆春逍遙，況且當時阿公阿媽早已成仙成佛，如今憶及被關禁閉只是兩位老人家對我的小小懲罰而已。

被送入禁閉室之前那幾通求救的電話顯然奏了效，老弟和鐵彈遠從北部龍潭火速趕到熱爆的龍泉聲援時，我已經在裡面被結結實實操了兩天，所幸有鐵彈的居間斡旋，否則在沒有畫面會倏然全黑的先進錄影設備下，我誓必祭旗成為洪案的翻版，以我的靈巧雖不致於在裡面枉送小命，但斷根骨頭或瘸條腿總是難免，況且在那半威權的時代裡，軍人的命根本值不了幾個錢，逃兵或逾假未歸形同陣前逃亡，操掛或意外宛若為國捐軀，要如何自保並安然渡過劫難得機靈點。

當時陸戰隊的禁閉室尚歸屬於憲兵代管，政戰體系及憲科出身的鐵彈沒兩下子就搞定連上的長官並偕同來到禁閉室，輔仔搭著如秃驢般被海操到擅抖不斷的我狀似安撫：「連長本來簽呈關你一個禮拜以悔過自新，看在學長的面子上，你已經因為樂於助人而將功贖罪，冀盼別再重蹈覆轍誤踩連長的〝紅線〞。」樂於助人？「沒錯！你因為熱心協助老阿嬤過十字路口，被眼尖的憲兵瞧見而記點呈報嘉獎乙次，以功抵過。」輔仔吞吞口水和鐵彈眼神曖昩交會漫不經心的答覆。

哈！有沒有搞錯？要我助人比立委不關說還難，看來我走運了。「此外你又拾金不昩，剛好又被同一位憲兵發覺並呈報上級記嘉獎兩次，連上因你的義行而倍增光采，特准你榮譽假三天至星期日么八凍凍收假，你目前可以放假離營了。」輔仔清清嗓子似有所示：「你可以提前踏出禁閉室是我處心積慮向連長保薦的，細節就不必過問太多，離開營區有事沒事別老是往市場裡跑，知道嗎？」

嘖嘖！連假都喬好了？我受竉若驚：「輔仔，我禁閉這段時日外面究竟發生啥麼大事？難不成連長瘋了？」當回過神時，已著便服和輔仔及連上幾位麻吉的弟兄齊聚在龍泉街上的悅來飯店包廂內為鐵彈接風洗塵；輔仔舉杯：「來來來！各位弟兄我們一起歡迎國家未來的星星蒞臨指導，乾杯！」滿心喜悅的鐵彈瞇著眼睛笑開了懷：「爽快！感激學弟及弟兄們的盛情和抬舉，我連乾三杯，乾！」

鐵彈抱著眾家兄弟的莫大期盼與祝福，官運一日九遷青雲直上，只惜在離摘星僅咫尺之遙時竟因故而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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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在新訓中心服役的那段日子，只要彼此喬好假期，不是他下來龍泉就是我上去龍潭球敍，喜愛籃球成痴的我們，由於年輕氣盛為爭面子互不相讓，鐵彈身高和塊頭遠優於我和老弟，加上他打球的風格慓悍無比，仗著身材的優勢，許多游走於犯規邊緣的小動作也因他的霸氣而被悶著打；打完球後彼此頂著全身汗臭免不了一頓酒足飯飽，情誼亦隨著光陰的流逝而歷久彌堅。

魁梧奇偉意氣軒昂的他由於口才便給深得長官賞識，退伍不久他已晉升為上校副處長，這對升遷管道極為閉塞的憲兵而言，早已將正期的同袍們遠遠的抛諸腦後，鐵彈的仕途算是暢行無阻到令人心生妒忌。

在我與胞弟事業起伏由洄瀾來到寶桑洗盡鉛華的同時，逐漸實現夢想準備摘星的鐵彈，也因酒駕肇事被勒令退伍成為一介匹夫。這顆原本絢爛奪目的星星如殞石般無痕的劃過天際消逝無踪，著實令許多友人感到詫異和惋惜，而鐵彈將官退役畢生冀望兒子也能追星圓夢成為將才的老父親，也僅能徒留飲恨抱憾終生。

同為天涯淪落人，我們得默默承受年少輕狂所種下的惡因惡果，並從人生的另一個起點無法回頭也回不了頭的往前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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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和秀外慧中的她驀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已完全塵封卻無法消磁的記憶，如重返時光墜道般一幕幕的映入眼簾。時間錯置的十幾年間，我們究竟錯過了些什麼？是彼此艱辛奮鬥的枝節片段？還是世俗紅塵的人情冷暖？以我們處事積極的態度和勇於面對承當的人生觀，豈會輕易屈服於逆境？

鐵彈不改昔日的直率和灑脫：「朋友還是老的好，但卻又老的快。」我也不改嘴貧的本色回他：「心碎了都要自己拼回來，當蒙被哭泣之後，都得咬牙對著好友們說「我很好」，老哥久違了！」示意他們暫行在公司裡看看書報靜候我將手邊的案子忙妥，並連絡好聚會的餐廳和作陪的友人後，今晚非得久逢知己千杯少和他來個不醉不歸，好好的重拾往日的歡笑和溫馨。

緊跟在他身邊的女人想必是前些年才再娶的嫂夫人吧，從她頗識大體的儀態中，不難端倪出是位見過世面且教養極佳的女人。舊甕新瓶各有所好，不論朋友或是夫妻都是一個樣，在層層疊疊的感情中，就算地球繞了幾圈，就算白兜了好些年，就算有多少恩怨情仇，只要用真心和勇氣堆砌的情誼，就能越見深厚和甘醇。

※佐圖取自網路，感激原創者。